刘义超得知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是被“拾来的”,是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在此之前,所有的人都掩盖得很好,全村的人都坚持刘义超是刘建亮的儿子,天经地义,无可辩驳,虽然有人会说他是个“可怜的孩子”,但这个可怜指的是刘义超母亲死得早,而父亲又成了一个爱在喝醉了酒后打孩子的酒鬼。即使在刘建亮因为什么事和刘建起打了一架把刘建起的头打破住院的时候,刘建起还是对前来赔礼的刘义超做了隐瞒,他坚持不原谅“你爹”,一气儿说了“你爹”许多许多的坏话,但刘义超不是刘建亮的儿子这事儿还是被隐瞒了下来。可墙总是有它的缝隙。有风,透进了刘义超的耳朵。
这风是怎么透的是谁透的我们无从知道,只是从那时起刘建亮和刘玉平、刘建华的关系突然地疏远起来,一直持续了很多年。刘玉平、刘建华都觉得委屈:“我们没说什么啊,我们没有得罪他啊。那事,谁愿意多事?不是我说的,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也没办法!不理就不理,他刘建亮又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一个赖皮,一个酒鬼吗!”
我们也无从知道得知自己身世之后刘义超的心里都发生过什么,我们都不是刘义超肚子里的蛔虫。本来,他对村上许多人来说也不过是晃来晃去的一条影子,一个没娘的可怜孩子,没有人过多地注意过他,在这点上,我们一向粗枝大叶。直到,我们听到了故事。
某个晚上,刘建亮又喝醉了。他总是喝醉,而一旦喝醉刘义超就会遭受酒的牵连,在刘建亮这个父亲看来,这时候的刘义超更不顺眼,这时的刘义超几乎就是眼里的钉子,至少是一粒沙子,刘建亮不得不把这枚钉子拔出来,把沙子吹出来——于是,“战争”是难免的。先是从训斥开始,然后训斥升级为咒骂,有时会再次升级:喝醉之后的刘建亮会使用拳头和脚趾,偶尔还会使用肚子——他用肚子把刘义超顶向墙角,然后盯着刘义超的眼睛咒骂。那个晚上,他像往常一样,然而他并不知道,在此之前刘义超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像往常一样,刘建亮开始对着刘义超训斥,然后开始醉醺醺地咒骂,使用一些肮脏的、没有条理的词。之前,刘义超会低眉顺目,充耳不闻,这个单向度的战争也许就会缓解或结束,醉醺醺的刘建亮用他剩余的力气把肚子里的脏词吐完,会把自己摔到炕上,然后鼾声如雷——如果他没有特别不顺心的事或者刘义超惹恼他的话。但那天,刘义超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当然也可能并不是那天才知道的,只是他还能忍着,只是没到必须爆发的临界而已。但那是个不同的晚上。刘建亮吐完了他在酒醉之后还能想到的脏词,把自己的头靠在了枕头上,并打起了第一声鼾——这时,一直“忍气吞声”的刘义超却突然走到他的面前,他摇动着刘建亮的头:“刘石头,我受够了。我不是你的儿子。”这些话肯定经历了深思熟虑,也许在刚刚刘义超已经默念了无数遍。但在真正把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刘义超还是不够平静,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酒醉的是他,而不是被他抓着头晃醒的那个人。
刘石头,是刘建亮的小名。全村人老老少少都这样叫他,唯独,刘义超从未这样叫过。
刘建亮一向脾气暴躁,在他妻子去世之前就是这样,何况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多年,何况他又喝醉了酒。可以想见刘义超会遭受一顿暴打。在绘声绘色地讲述这件事的时候我伯伯家的强哥哥一脸兴奋,他表现了对暴力事件的某种轻微嗜好,当然我们这些听众也因此津津有味。他说刘建亮坐起来,伸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尽管他还是醉醺醺的,但下手准确,手上已经充满了力气。接下来……接下来当然还是暴力,用太多的篇幅描述暴力并不是我希望的事儿,所以我将它略去。总之,刘建亮打得自己的酒都醒了,总之,刘建亮把自己的右手都打疼了,总之,刘建亮把自己的困意都打出来了……他让刘义超滚到另一间屋里去,然后再次把自己摔倒在炕上。他大约睡了一会儿,也可能还没来得及睡着。关于刘义超“滚出去”之后重新返回所用的时间仿佛身在故事发生现场的强哥哥也说不清楚,在他的眼里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刘义超又返了回来,手里多出了一根棍子:“你又不是我爹,你凭什么打我!你凭什么打我!”
不是的,你想多了,没有发生更为暴力或带有血腥气的事件,至少这时还没有,刘义超的棍子并没落在刘建亮的身上。他砸向的不是这个从那晚开始变成“刘石头”的人,而是他房间里的所有器具:水壶,镜子,早已不再走的钟,凳子,被子……那些盆盆罐罐、镜框水桶,木质的、钢铁的、玻璃的、塑料的,在木棒的击打之下纷纷跳跃,发出不同的尖锐之声。就在刘义超挥动手里的大棒砸向屋里那些器具的过程中强哥哥从现场逃离,他大概害怕没有眼睛的木棒会砸到他的身上。“后来呢?”
后来怎样是强哥哥也说不清楚的,他的绘声绘色已经用完了。反正,从那个晚上之后,刘义超像换了一个人,当然刘建亮也是,他们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种关系。那后来是种什么关系呢?我可能无法确切地定义,当然所有的确切定义都是片面的,简陋的,根本无法涵盖生活中的发生,即使那种发生司空见惯,不是什么特例。
我只能讲述。故事告诉我们的大约会比概念能告诉我们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