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妹张菊来了。宁羽一边把她往屋里让,一边不自觉地绷紧了脸。搬到这间办公室还不到一个月,新添的几组档案柜在日光灯下油光铮亮,像初次上身的新西服一样挺括。张菊兴奋地四处张望,直到撞见姐夫的冷脸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不受欢迎的。她拘束地坐在墙边的木质靠背椅上,不安地嗫嚅说,“我,正好路过……”
张菊原来的单位破产后,在社区干临时工。她今年29岁了,终身大事一直处于高不成低不就的状态,妻子张梅没少操心。最近又给她物色了一个离过婚的某公司副经理,意欲逼她就范。但见面后张菊并不满意,到家里找张梅谈过,张梅认为是她太挑剔,不容分说就把她轰走了,叫她先处一段时间再说。宁羽猜她是为此事而来,心里已有些不悦。
宁羽给张菊接了杯纯净水,尽量和颜悦色地说,是为相亲的事吧,还是不满意?张菊接过水,小女孩似的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长得也太丑了,还离过婚!宁羽一听就皱起眉头,说人不可貌相……这时虚掩的门被轻轻叩了两下,宁羽高声说进来。话音没落,一颗花白脑袋伸了进来。是法制科的凌运秋。宁羽意外地怔了一下,但立刻招呼说,凌科长,请进请进!凌运秋看见了张菊,站在门口犹豫着。
宁羽走过去把门拉开,趁机对张菊做出送客的架势说,没别的事了吧,那你先回去,我再和你姐说说。张菊站起身,临走又嘟囔一句,“那麻烦姐夫了,你看我姐那厉害劲儿,我都不敢跟她说了。”
错身而过的时候,凌运秋有意无意地看了张菊一眼。张菊是张家几个姊妹里最漂亮的,走到哪里都打眼。
凌运秋没有像张菊那样,对室内的新布置东张西望,他像个常来常往的熟客,很随意地坐在了张菊刚才坐过的地方。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渡江烟,抽出一支对宁羽举了举,见宁羽摆手,就自然地叼在自己嘴里,再慢腾腾掏出火机,把烟点了。
在这个过程中,宁羽已坐回办公桌前。望着对面一派从容的凌运秋,他眼里不由得浮上几许匪夷所思的神情。他们同在业务科呆过十多年,但近几年再没有这样近距离交流过。从凌运秋露面那一刻起,他已在心里确定了一种不冷不热的外交姿态。他已经猜出凌运秋此行的目的,因此特别想从他故作镇定的举止里,窥见他心里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虚弱。但宁羽硬是没看出来,这让他几乎要生出挫败感了……这时,凌运秋开口了。
“来几趟你都开会去了,没见着。你侄儿的事,想请你帮个忙。”凌运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磁性,不温不火,没有丝毫异样。宁羽更没想到的是,他就能这么单刀直入,跟没分家的亲兄弟似的。宁羽因意外不得不立刻调整自己的思路,嘴里应付着,“哦,啊,哪里,我们也不当家……”凌运秋把烟卷送到嘴里,深吸一口,再微微张开嘴,缓缓吐出一团团烟雾。烟雾缭绕里,他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好像在说,算了吧,谁不知道你现在是局长的红人,能当局长一半的家!
其实,这正是让宁羽心里时常打鼓的问题。几个月前,局里的人事刚刚经过一场大地震。先是局劳动人事科科长因徇私舞弊和受贿等行为,在准备提拔为副局长的过程中被纪检部门查处。接着单位一把手、党委书记兼局长老梁,又在出差途中突发脑溢血去世。弄得全局上下人心惶惶,风雨飘摇,什么样的猜测和谣言都有。尘埃落定后的现实是,本系统一位杜姓县级干部被调任局党委书记兼局长。这位杜局长年富力强,作风大胆,很有魄力。而且近几年与本局多有业务方面的合作,对局里的大事小情,包括一些业务干部都有一定了解,特别是与业务科科长宁羽接触较多。他到任后立即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整,其中对宁羽的器重尤其引人注目,常找宁羽关门密谈不说,还把他调整到劳动人事科任科长,业务科暂由一副主任科员负责,宁羽还不能完全脱手。实际上他等于身兼两职。最近又专门给他调了一间办公室,置备了新的办公用品。
机关人私下议论说,这显然是提拔宁羽的前兆——还虚着一个副局长的位子呢。因为干部选拔条例上有这样一个新规定,副处级候选人必须有两个以上科级岗位主持工作的经历,宁羽可是进了业务科就没动过窝。这是让宁羽过渡一下好提拔。这一下宁羽就成了局里炙手可热的红人,机关人眼里除了羡慕、嫉妒,已经有了巴巴结结的意思了。这让宁羽很不习惯,又有点抑制不住的得意。晚上躺在床上却又忐忑不安,患得患失,气得张梅骂他没出息。
“现在办事,是真难啊!”凌运秋欠了一下身子,把一截烟灰磕到墙边一个弃用的粗陶花盆里。宁羽不抽烟,没有备烟灰缸。他脑里想着该把花盆给他拿近些,身子却没打算动弹。老凌继续说道,“托了多少人,弄了一两年,这才上了党委办公会。”
宁羽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告诉宁羽,他儿子的事已经党委会通过,如果梁局长不出事,是不会有问题的。宁羽嘴角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废话,此一时彼一时,上过党委会也照样推翻。别的事他不敢说,但老凌这件事,不夸张地说,有一半是捏在他宁羽手里的。他是人事科长,如果他不想帮这个忙,完全有办法把这事给搅黄了。
凌运秋的小儿子凌志,几年前调到局下属一个业务站里,是自收自支性质的事业编制。老凌一直致力于把儿子调进更有保障的全额拨款单位。每年这样的名额都很有限,而且逐年减少,据说明年就过渡到全市统一招考了。一统考凌志这样的关系户入编的难度就大了。况且老凌下个月就要退休了,他怎么能不急!
像是看透了宁羽的心思,老凌慢悠悠地说,“我这就退休了,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跟凌志也说了,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找你宁羽叔去。他非得叫我先跟你说说。这孩子,太老实。”老凌的语调低沉诚恳,透着亲近,还暗含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巴结。
他终于端不住了。宁羽想,感觉上似乎舒坦了一些,同时心底深处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透过淡淡的烟雾看凌运秋,宁羽甚至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和他同室办公,相对而坐的情境里。他的心情复杂起来,一桩桩往事和各种情感涌上心头,把他的心坠得发沉。像是为了摆脱这种沉重,宁羽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递给老凌说,“都定过的事情,应该不会有变吧!”
老凌忙欠起身,双手接过水杯,瘦脸上浮起标志性的微笑,两颊微微泛红,显得那样亲切、慈祥、真诚,与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