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办公室刘天章主任通知陈根林去县政府接待处报到的时候,陈根林正在跟妻子郑兰吵架。正是梅雨季节,小县城笼罩在山脚下的雨雾中隐隐约约虚实相间,湿漉漉的县城里到处都能拧出水来。
这一段日子陈根林的心情比较糟糕,大学毕业十几年了,至今还住在图书馆院子里两间林彪“四人帮”时期盖起来的破平房里,漏洞百出的屋顶一到雨季就让上小学的儿子兴奋不已,整个雨季小文乐此不疲地用脸盆、铝锅、痰盂、茶杯、胶靴在屋里接漏,或大或小的漏雨声参差错落,很有些音乐变奏的味道,没钱买玩具的儿子觉得很好玩。这时候,当护士的妻子郑兰就跟他吵,“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养活不了妻儿,就是窝囊!无能!”到目前为止,他们的争吵已由讽刺挖苦逐步升级到诋毁与伤害。当初陈根林为了爱情放弃专业分到这个山区小县,如今他已经基本上认定了这样一条真理:赌咒发誓的爱情是绝对不可靠的,爱情的本身也是极其脆弱的,在具体生活面前,爱情其实战胜不了一瓶酱油或一只炸鸡腿。这些话说出来也没多大意思,陈根林就让这些想法沤在心里跟家中的旧家具和破棉絮一起在梅雨季节中发霉。
这天中午雨停后,郑兰仍皱着眉阴着脸,一副水深火热的样子,儿子小文隔一会儿就要拉一次肚,平房里没有卫生间,公共厕所又远,郑兰只好用痰盂给小文拉稀,服了两片氟哌酸,一时还起不了作用。屋内弥漫着霉味和粪便的腥臭味,陈根林坐在一张腿脚失灵的木椅士闷头抽烟。郑兰用手指着陈根林的鼻子,“你不要不承认,你买的就是病鸡。”陈根林狡辩说,“我买的是活鸡。”郑兰说,“我不是医生,可我毕竟还是一个护士,小文是食物中毒。”陈根林说,“小文吃鸡中毒,你和我为什么没中毒?”郑兰提高嗓音反驳他,“你这个人就是死不认错,小孩子的抵抗力能跟大人比吗?”这时候陈根林不说话了。郑兰在医院当护士比较忙,在图书馆工作的陈根林承包了买菜洗衣做饭的全部家务,这年头既没什么人来借书也没什么人来查资料,陈根林拿着五百多块钱工资倒也清闲。郑兰有时也很公道地说,“凭心而论,陈根林烧菜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昨天傍晚,陈根林在买菜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手里拎着几只鸡的农民,他凑上来对只买了些黄瓜土豆的陈根林说,“我要赶路回家,便宜卖给你了,五块一斤。”陈根林一听,比市场价格要便宜两块五一斤,他一时糊涂,为了贪占一点小便宜,就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只。陈根林回到家后褪毛剖肚清洗剁碎,放上酱油蒜瓣辣椒,急火爆炒,浓香扑面深入肺腑。小文好长时间没吃肉了,就有些贪婪,估计一人吃了鸡肉总量的三分之二左右。至小文拉肚,陈根林知道买了一只瘟鸡,心里很虚。他不愿承认倒不是他缺乏诚实,问题是承认了只能引起更加变本加厉的争吵。争吵的本身于事无补。
刘主任一走进陈根林家两间味道很别扭的屋子,就连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他握住陈根林的手说,“你是周县长亲自点名调县政府接待处的,组织部已经对你作了考察,大学本科毕业,工作踏实,各方面都不错。在大学时还是三好学生,难得的人才。”
陈根林愣在那里张着嘴,舌头在嘴里进退两难。这突如其来的调动竟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郑兰的眼圈都红了,她使劲地擦着并不脏的椅子请刘主任坐。刘主任笑着对表情僵硬的陈根林说,“你今天下午办一下工作移交手续,明天上午到县政府报到。调令已经开到图书馆了,张馆长知道这件事。”
陈根林是外地人,又是从农村考上大学的,在阳水县唯一的背景就是岳父母,而岳父母是已经退休十几年的县矿机厂的老工人,走在大街上谁也不认识他们,目前退休工资只能领到40%。陈根林这次被周县长相中调县政府接待处工作,在县城里引起了强烈反响,许多人一时想不通,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和传说如同这个季节的雨水一样稠密,甚至有人一口咬定陈根林有个舅舅在省政府当秘书长,可只有陈根林知道,他的一个舅舅在1960年饿死,剩下的一个舅舅在老家卖老鼠药而且80%以上卖的是伪劣鼠药,表现不是太好,跟省里的秘书长是毫不相干的。至于县长周修炎,陈根林除了在电视新闻里见过他外,素不相识。仅仅因为一篇一千来字的《方觉寺钩沉》的小文章让陈根林时来运转,这就像一个乞丐倾家荡产买了八块钱彩票最后中了一大套住房或一辆“奥迪”轿车的大奖一样,纯属偶然。《方觉寺钩沉》是陈根林至今发表的唯一一篇小稿子,市报稿费极低,只付了八块钱稿酬。郑兰见陈根林有写稿子挣钱的才华就劝他再写几篇,陈根林也尝试着写了几次,要么写不下去,要么写出来寄出后石沉大海。
陈根林是省农学院水产专业的毕业生,他学的是鱼类养殖及淡水鱼遗传工程。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优秀。毕业前在学校水产实验基地实习时被一条毒蛇咬伤住进了省立医院,在那里他认识了正在省立医院进修业务的阳水县人民医院的护士郑兰。一般说来,医院是一个容易产生爱情的地方,关心与被关心在住院的时候是最能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激发出耀眼的情感火花。郑兰的悉心照顾和关怀使陈根林首先被一种患难与共的情感感动了,年轻的时候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容易被感动。他们是在飘满了福尔马林气息的病房里相爱的。当时郑兰给陈根林找来了许多诗集,在爱情诗歌的煽动与鼓励下,他们在病榻前赌咒发誓“执子之手,与之偕老”。毕业时专业成绩优秀的陈根林在读了许多爱情诗歌后毅然放弃了省水产研究所的工作,一头栽进了深山里的阳水县跟郑兰结了婚。山区小县没有养鱼的水面,陈根林也就谈不上什么专业对口,好在当年大学生不像今天的大学生青菜萝卜一样不值钱,县计委将陈根林分到县图书馆整理典籍和编写图书目录。他们结婚的时候住图书馆的一间平房,生了孩子后又加了一间,在一个不需要借书和不想读书的年代,图书馆就像这个社会中一个掉了牙齿的老保姆一样倍受冷落。陈根林在宁静和寂寞的岁月里默默无闻周而复始,郑兰在医院当护士不拿手术刀也拿不到红包,两个人过着贫穷而落后的生活。穷争饿吵,旷日持久的相互埋怨与伤害使郑兰的脸上褪尽了青春的浪漫和诗的情绪,陈根林的话越来越少,抽烟越来越凶。夫妻俩现在都不愿提起当年赌咒发誓和雨中漫步的爱情往事,提起那些美好的往事只能是对今天现实的巨大讽刺。一切是那么的无情和残酷。
陈根林是在极其无聊的某个雪天的傍晚偶然翻到县志中关于方觉寺和静空法师的神奇传说的。他当时在稿纸上随手作了些记录,纯属是为了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县志上说静空法师原是县城一大盐商,还经营典当、茶叶、竹器等生意,聚万贯家财,娶四房姨太太,还花钱捐了一个官衔。权钱皆备后,狂嫖滥赌,荒淫无度。其每年都要数度去扬州、苏州歌馆青楼眠花宿柳,挥金如土。忽一日,梦中有仙人引路,指点迷津,日“天长地久长久做善男信女,物是人非是非听晨钟暮鼓”。梦醒,顿悟,遂倾其家产分与贫民,留其余进山建方觉寺设坛念经拜佛,四十年不出山门圆寂而终,入瓮焚身时见舍利子一百二十余粒,为小城罕见。陈根林记下这些文字后扔在桌上继续买菜洗衣做饭。一天市报记者小胡来图书馆复印一份有关晚清同盟会暗杀部的绝密“暗杀令”(这是散落阳水民间被收集来的),张馆长由于久居寂寞竟一时冲动留小胡吃了一顿中饭,陈根林作陪。席间陈根林谈起方觉寺和静空法师,小胡就向陈根林约稿,也算是对图书馆热情款待的回报。陈根林拾起扔在桌上的纸片,将记在上面的文言文翻译成现代汉语又拼凑了一些其它文章中的介绍性文字写成了《方觉寺钩沉》,经小胡删改三分之一后发表,挣回了八块钱稿费。那时候陈根林根本没想到这篇小文章会被周县长看到并将自己作为人才调县政府以提高接待处的文化素质。郑兰很激动也很庸俗地对这件事作了这样的注解,“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当正常的事情被理解成不正常时,不正常的事情就变成了正常,《红楼梦》里“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自陈根林调到县政府接待处后,馆里原先的同事们嫉妒而又无奈,张馆长见面时也日益客气了起来,还主动请了两名瓦工将陈根林漏雨的屋顶修了一遍,陈根林并没有说感谢的话,他说,“我跟县政府行管局打过招呼了,他们房管科准备大修一下。”这是实话。县府大院里谁都知道陈根林是周县长亲自点名调进的,谁也弄不清陈根林背景的深浅,有人曾试探着问陈根林跟周县长是什么关系,陈根林欲擒故纵欲盖弥彰地说了似是而非的一句话,“从职务上说,我跟周县长是上下级关系;从工作上说,我们是同事关系,都在县政府上班。”听的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这样的话传出去后就变得更加神秘和扑朔迷离。县政府行管局姚局长听说陈根林房子漏雨后亲自监督房管科掀了陈根林家刚修好的屋顶重新铺油毛毡再压上一层油灰后换瓦并将屋内做成水磨地坪。陈根林对姚局长说,“谢谢!”姚局长递给陈根林一支烟,又点上火,“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然后很认真地对陈根林说,“周县长就像小平同志说的一样,是一个求真务实的人,我们从内心里是拥护周县长的。”陈根林嗯嗯哈哈地附和说,“是的,是的。”县长办公会议的保密程度是很成问题的,王爱娟在对接待处的同事们说完了县长办公会议的基本内容后,问,“周县长在会上要刘主任查一下《方觉寺钩沉》的作者是谁,好像根本就不认识陈根林似的,你们相信吗?”其他人事后就问陈根林,陈根林说,“确实不认识。”其他人就笑了,“你这话只能蒙一蒙三岁小孩。”陈根林到接待处不到一个月,他对自己颇有些神秘的身份和角色感到非常有趣,他不会说出真相,即使说出真相别人也不相信,这种角色使他有一种当特务的新鲜感和神秘刺激。
郑兰在县医院最希望别人问她,“你爱人小陈在图书馆怎么样?”这时她就会抑制不住自豪地说,“我家小陈在县政府工作,还行!”可当别人都知道陈根林在县政府接待处工作后,也就不问了。郑兰就经常在打针吊水的间隙没话找话地对其他护士说,“县政府工作条件就是比医院好,小陈的办公室里都装空调了,还是分体式的。”其他护士只好随声附和说当然是县政府的人厉害。郑兰很愿意看到其他护士们嫉妒和羡慕的表情,因为在此之前她们经常在郑兰面前提起自己家里三室一厅的住房以及老公花三万块钱的豪华装修。在家里陈根林已经可以对郑兰提建议甚至提出批评了,他要郑兰在医院里一定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不要过分炫耀。郑兰就说,“下次我一定注意,行了吧!”男人一有本事,女人就会变得温柔,陈根林认为这与爱情关系不大,比如你花钱去酒楼吃饭,服务小姐也是非常温柔的,按这一类比方式推理,女人的温柔与男人所给予的利益成正比。
小县城本来就小,拐弯抹角地算起来都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县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基本上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比如说城里人都说王爱娟是万公达副县长的相好,卖花圈寿衣的蒋歪头也知道陈根林是周县长线上的人而且还有一个舅舅在省里当秘书长。一天晚上,郑兰在不漏风雨的床上先是跟陈根林温柔缱绻一番,趁着陈根林意志比较薄弱的时候郑兰对他说,“我们给周县长送点礼去吧!”陈根林从床上反弹起来,“送什么礼?又不是我求着他调进县政府的。”郑兰将陈根林按倒在床上,用手指娇嗔地顶着陈根林的鼻梁,“人家都说现在调动不花两三万块钱,没门儿!全城的人都知道你是周县长的人,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一点礼都没送,不是太没礼貌了吗?”陈根林一侧身背对着郑兰说,“我可不想跟县长拉什么关系。”郑兰扳过陈根林不思进取的脑袋,“县长可以让你去,也可以让你走,再说你在接待处混不上副主任级别,在大院里就进不了圈子,进不了圈子就没人带你玩。”郑兰还全面分析了要是房改之前能当上副主任就可以在局长楼分到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如果当不上副主任按先后顺序排队最起码要等到下个世纪,那时候福利分房恐怕早就取消了,而前途和房子的事如果周县长顺便打个招呼就可以让你少奋斗一二十年。陈根林晚上陪省防汛指挥部的人喝了不少酒,后半夜时分,他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迷糊中陈根林同意了给周县长送礼。深夜山区县城里异常寂静,一些柔和的风正在潜移默化中滑过山梁和陈根林家的屋顶,屋顶上方的天空星光如水。
市卫生防疫站来阳水县检查灭鼠达标验收工作,陈根林将他们安排到“聚仙阁”酒楼吃饭,酒过三巡,匆匆离去,留下小袁继续作战。赶回家后陈根林借酒壮胆毅然决然地跟郑兰一起拎着烟酒出门了,两条烟两瓶酒花去了四百多块,这是全家一个月的伙食费。周县长住在南门小区的单门独院里,一路上陈根林很担心遇到熟人,就建议走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郑兰同意了。此时,陈根林有些窝囊起来,当初从农村考大学出来就是为了堂堂正正扬眉吐气地做人,可混到今天,却干起了鬼鬼祟祟的见不得人的勾当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害怕阳光的蝙蝠更像一个技术不怎么熟练的小偷。想到这,他的鼻尖上就冒出了一层细汗。到了周县长家的铁门前,陈根林将烟酒塞进郑兰的怀里让她拎着进门,郑兰不干,她说,“这是给你领导送礼,又不是给我领导送礼,你拎着!”陈根林站在黑暗中发火了,“你要是不拎我们就回家去!”郑兰说,“你小点声好不好,我拎还不行吗。”这一段日子郑兰总是让着陈根林。
进门后,周县长很客气地让坐,县长的爱人还倒了两杯绿茶。周县长四十二岁,经济系本科毕业,所以对同是本科毕业的陈根林就多了一份亲近感,“你的文章写得很好,到底受过正规训练。我早就说过,不能让接待处的每个人都成为喝酒运动员,要有学识和修养。”陈根林连连点头。毕竟初次见面,周县长也只能很有节制地说些鼓励和场面上的话。没坐几分钟,周县长起身说,“我晚上还要开常委会”,然后用手指着放在沙发边的烟酒说,“这些东西你们都带回去!”语气平静而又不可动摇。郑兰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了一句,“陈根林是你周县长调来的,这点东西聊表谢意。”周县长对陈根林说,“你是国家公务员,你看是不是今天我不开常委会了,留在家里跟你打烟酒官司呀?”陈根林_。听这话,对郑兰说,“拎回去吧!”
回来后郑兰心神不定惶惶不安,她固执地认定,周县长是嫌礼太少了,陈根林说周县长是一个很正派人,郑兰说现在就没有什么正派的人,县医院的“一把刀”江海文每次都是“不见红包不开刀”,连县政协吴主席找他开胆结石还送了一千块钱红包呢。陈根林说家里的经济状况你是知道的,哪有钱送礼?郑兰沉思良久,一咬牙,“我把结婚的金项链金戒指通通送去,至少值两千多块。”陈根林说,“你疯了?那是我母亲祖传下来的首饰。”郑兰说,“为了你的前途为了房子也只能如此了,等到你哪一天熬出头了,也会有人送上门来的。到时候,我也会装模作样地耍两句官腔的。”郑兰尝试着进入官太太的角色,她拖着腔说,“你怎么能这样做呢?我们家陈主任是从来不接受烟酒的!”陈根林打断她说,“哪有老婆叫丈夫官衔的。”郑兰笑着又换了一种腔调,“我们家老陈从来不接受烟酒,只接受金项链金戒指,还有钞票。”陈根林说共产党干部都像你这样就全完了,郑兰说不要再打嘴仗了就这么定了。陈根林不同意,郑兰拱在陈根林的怀里用近乎色情的手段迫使陈根林在床笫之欢的时候同意了。
周县长面对郑兰用真丝手帕包着的项链戒指并没有拒绝,他拿在手里反复认真地看了又看,说,“成色不错,从工艺上看,好像是有些年头了。”陈根林说,“是民国初年的,我外婆在南京夫子庙订做的。”周县长递给陈根林一支烟,又客气地示意郑兰喝茶,郑兰坐在周县长家柔软的沙发上赤裸裸地说,“陈根林是你周县长一手栽培的,今后的前途还要靠周县长安排呢。”周县长将首饰包好后,语气温和地说,“根林呀,这金首饰是你自己拿回去呢,还是我明天公布你姓名后交公呢?你要是觉得公开你的姓名后更有利于你工作的话,我就明天交公。”陈根林和郑兰一时傻了,他们僵坐在客厅洁白的灯光和周县长温和的表情之间,脸色煞白。
回到家后,陈根林对郑兰大发了一通老火。郑兰委屈得哭了。
送礼失败后,陈根林每当见到周县长时就低下头不敢正眼看他,周县长却主动跟陈根林打招呼,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只要别人不知道,他就永远是周县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