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7年第01期
栏目:实力
曾明既然带了刀,就需要喂养它,其实也需要喂自己。他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受害者也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他们不知彼此的名字和故事。可事情仍要发生,不可挽回地发生。
这时代可以象征的东西太多。一言以蔽之,就是花花绿绿。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群魔乱舞、千奇百怪……曾明就坐在我对面,我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是兴奋还是痛苦(我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比较笨拙)。事情其实是这样的,曾明小时候养了一条小狗,因为毛色很杂很花,就给它取了个名字“花花绿绿”,同班同学马大伟说“花花绿绿”不像个名字,干脆叫“小绿”吧。有了名字的小狗,仿佛从“狗”的范畴跳脱出来,变成了一个独立的、有尊严的生命个体。曾明跟小绿好得很,下了课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在一起玩耍,有时候马大伟也跟着一起玩。马大伟是曾明玩得最好的同学,除了个子大、性格耿直之外,他还讲话酸溜溜。比方,他看到曾明拿嘴去亲小绿,就会哎哎叫一声,然后说出“在你眼里,我重要还是小绿重要?”的话来。曾明一脸嫌弃地说:“你个爱吃醋的娘们儿!”
当时的曾明还不知道多年后马大伟会变成个络腮胡子的糙老爷们;马大伟将在某些个夜晚回想起这段往事,偷偷斜嘴笑。多年后的马大伟背后有纹身,阴囊左侧长了颗黄豆大的疹子,这是属于他的秘密。每个人都有秘密,曾明也有。
有一天,曾明放学回家,没看见小绿,这种事很少发生。几乎每次回家,小绿总是在曾明跨进大门的那一瞬间准确无误地扑到他怀里,连半秒钟的误差都没有。他曾怀疑小绿是计算好了的,提前三秒钟藏在门后,三、二、一,扑!但今天没有门后的小绿。没有。屋里屋外找遍了,无影无踪。没有。连一声狗叫都没有。没有。曾明听到妈妈在喊他吃饭。他问妈妈小绿在哪里。他妈很凶地说:“就知道玩,不好好学习!”他的眼眶湿了,在妈妈的注视下,他强忍着没让眼泪跳出眼眶来。饭桌上,妈妈夹了一大块肉到他碗里,他咬了一口,觉得味道很香,就大口吃起来。一大盘肉都被他们母子俩吃完了。他看见妈妈露出的笑容,于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小绿在哪里,妈妈一边剔牙,一边说:“在你肚子里……”
曾明妈妈离婚后一个人带着曾明。很多人同情曾明妈妈,但他们更怕她,因为没有人知道她的笑容后面是什么。有一次,马大伟对曾明说:“我妈说你妈打牌老使诈。”曾明说:“我妈脑子坏掉了,不按常理出牌。”马大伟又说:“你妈笑起来很古怪。”曾明就把脸上的皮肤挤出夸张的表情,问马大伟:“是不是这个样子?啊?是不是这样子啊?”马大伟后退三步,问:“你、你、你真的把小绿吃掉了?”曾明突然两眼放火,扑向马大伟,厮打起来。马大伟比他高半个头,此时却在他的愤怒之下显得羸弱无比。曾明嘴里胡乱嚷着:“你放屁你放屁我操你妈放个臭狗屁……”
天性纯良的马大伟并没有因此跟曾明绝交,虽然他被打得头上手臂上都挂了彩。回家涂了紫药水后,马大伟照镜子时脱口而出一个词“花花绿绿”,接着吐了个舌头,紧紧捂住嘴巴。马大伟跟他妈说:“曾明太可怜了,他吃了自己最心爱的小狗。他是全世界最可怜的人。”马大伟他妈原本要找曾明他妈吵架顺便索取医药费,但一想到她的谜一般的笑容以及笑容背后的深渊,就只能叹口气说,算了。
多年以后,曾明是高档小区地下车库的一名保安,穿着不太合体的藏青色制服。在众人眼里,他是一个普通而又不普通的保安。“不普通”的意思是他喜欢看书,不爱说话,总随身携带一个绿色复古皮面笔记本(我也有一本,但我的是棕黄色),有事没事埋头写几行。“众人”的意思是住在高档小区的高档人和在此工作的人。作为一名地下车库的保安,虽然工作环境不太好,鼻子所及皆是发霉的空气,但工作相对清闲,因而他有不少时间可以看书、写字。有一天,一位戴着眼镜、一脸胡子、肚子隆起、衬衫雪白、皮鞋漆黑的男子出现在曾明面前。这位男子以前没见过,可能是刚搬来这个小区的。这位男子停好车后,就站在曾明面前,双手抱胸,不说话,只笑。
“这位先生,有事吗?”正在笔记本上写东西的曾明合上本子,抬起头。
这个男子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曾明,我是马大伟。我就知道我会再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