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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拿去吧,我仅有的这点儿忠诚(2)

就这么,由刽子手们的两肩抽搐出来的无声的呜咽,伴着他们泉涌的泪水驶过横陈犀角河畔的一具具犬尸。

我看见老胡蹲下……不,是跪下去,像一个孩子去抱他已经破损的洋娃娃那样抱起“嘉飞”——老胡的那一抱,竟成为我脑海中的一座永恒的雕塑形象,以致我许多年来一直不肯相信有哪位艺术家能塑造出那么忧伤感人的作品。即便有这样的艺术家,我也敢说他绝不可能塑造出“嘉飞”的那双眼睛。

你看,“嘉飞”的那双眼睛,没有合上的那双眼睛不曾因生命的消逝而失去光泽,依然明亮的目光中掺杂着委屈与疑惑,似乎想极力弄弄清楚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是谁做错了什么……它以生前那种能够看透浓雾的全部视线凝视着老胡,等待老胡下达一道对它来说如斑斓梦幻的口令——即便这口令可能是命它去受苦受难,它也心甘情愿地等着,永永远远地等着,等着……直到它眼睛里闪耀的最后一点儿琥珀色光芒暗淡下去,伤心绝望的泪水便从它心底渐渐漂浮起来,于是,它的眼睛倒映出一片从此与它再无任何关系的晃动着的混浊世界……

妈的……

冲口而出的,是王医生含着泪水咸味的一连串脏话。

妈的,说是给我们学生道歉,结果是来这儿参观你们搞屠杀,狗日们的还真做得出来,妈个×的……

有人小声提醒王医生不要骂人,这更激怒了王医生—— 一道光,一道充血的光,赫然降落在她眼镜的镜片上,就听她的叫骂声变成类似童话故事里的巫婆的那种刺耳尖叫。

妈的,我从不骂人,但我现在想骂,我就骂了,妈个×妈个×,妈个坏×养的没屁股眼儿的东西,去死,都死你妈的去吧……

王医生的叫骂声在河畔上空扩散开去,纷落成痛楚的雾水浸入哀怯的泥土。可是,这一切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无人理会王医生,直到她也跟其他人一样默然不语。河畔重归宁静。

宁静的河畔隐忍着一种疼痛的迷惘,发出只有鱼才能发出的那种叹息。我很想知道他们——那些神情古怪地呆立在原地不动的大人们,他们现在会怎样处理这些犬尸。埋掉?烧掉?或者……

哦,我想知道的,无非还是那个始终缠绕我的老问题——我在将来死了之后别人会怎样处理我的尸体。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必须现在就知道。必须现在就见到。否则……

见到了。

我看见一具具静卧的犬尸的轮廓在漫天雾气中变得一阵模糊一阵清晰,犹如是在接受神灵的祭祀;我还看见了老胡,他从这片由浓雾铺开的惨烈背景中朝我走过来……他的脚,他的不再硬朗的脚在无路的地面上踏出一条正在滴血的路径。

老胡承认,他们让学生到行刑现场来观看的做法确实欠妥,但这并不是他个人的意见,而是军代表的指示。他还向王医生解释刚才发生的事——他们是在执行公安部某领导签署的命令,“就地杀灭一切警犬”。

老胡没有解释原因,王医生也没有追问。作为一个未满十四岁的少年,我当然更没有资格去追问原因。但我记住了一个名字。牢牢记住了。

的确,我们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某些人并没有对人类历史的发展作过什么贡献,但他却能用自己的劣行让后人铭记住他破旧的名字。

那个人是当时某领导,那个可以管全国所有警察叔叔和警察阿姨的人,他在签署“就地杀灭一切警犬”命令的那一刻,他的手会不会在发抖?如果我的姑妈知道了这道凶残的命令,她会不会用她的神秘方式提前给这些倒霉的警犬通风报信?

我的秀秀姑妈,还有她最要好的藏族朋友——那个叫德清次珍的女巫师,都曾向我炫耀过,她们可以用一种原始巫术把云彩变幻成一只只信鸽,并由这些信鸽将灾难降临的信息提前通知给藏北草原上凡是有生命的动物。

可惜她们的巫术只适用于藏北草原,而藏北草原又是那样高拔遥远,那些由云彩变幻出来的信鸽没法将灾难降临的信息传递到这个叫犀角河的地方。没法。无论如何也没法。

想象一下,那些从藏北草原起程的信鸽,即便它们没有在途中迷路或者夭折,它们所要传递的信息肯定也会被半道杀出的妖魔加以修改。关于这一点,我的秀秀姑妈也曾给我和我的表妹萨萨讲过。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因为……距离?是距离。颜色的距离。

唉,藏北草原,就是那片草原头顶的那种颜色,蔚蓝蔚蓝的颜色……纵然是死亡,也会在这蔚蓝之下盛开成瑟瑟动人的琐碎花絮。

可是现在,就是现在,我却是被一种无血无肉的颜色所笼罩。

白色的。是浓雾。

浓雾渐渐转为薄雾,像一条条白纱在犀角河畔悠悠移动,轻抚那些已经披上死亡颜色却不肯闭眼的生命。

不肯闭眼的生命在含泪倾听——那种深入骨髓的倾听无比安详,犹如在云水苍茫之中倾听阳光流泻的声音。

没有阳光。没有声音。完全虚无的倾听。

可是,虚无的倾听诞生出音乐(尽管这音乐可能属于哀乐一类)。

我听见了。真真切切地听见了。是我的黑发询问我奶奶的银发的那种音乐。

我看见了。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是……不肯闭眼的生命从心底诞生的音乐伴着它们几束流连的目光……久久的……不为别的,只为告诉它们的主人,它们这就要远远离去了,已经远远离去了,远远离去了,离去了,去了……

而他们,平日里称警犬为“无声的战友”的那些他们,这时候全都一言不发地蹲在那里,深情守望这惨烈的诀别。

突然,“嘉飞”的身体出现痉挛,四肢微微抽搐,并且像传说中的狼群首领那样,临死也要仰天嗥叫似地大张着嘴。

嘴角有血在滴淌,血滴繁衍成数颗鲜活的心脏。就有威严的声音从老胡身后传出来。是一个军代表的声音:

开始验尸。是死是活一律补上一枪。

枪声响了。

枪声又响了。

……

我以双手紧捂耳朵,但我依然能听见彻底击毙我的美丽童话的清脆枪响。

还有多少声枪响才能将这个世界的所有童话一一击毙?

然而,就在枪响停止之后,那个老胡,那个刚刚充当过刽子手的老胡,却在我痛涩的眼球里植进了一个新的美丽童话(这个美丽童话的人性含量极为丰富,它后来增强了我在创作时的情感力量,而这种情感力量往往不被别人所欣赏——被认为是软弱的,甚至虚假而不可信的情感力量。对此我十分理解,因为这种情感力量仅属于我自己,属于我自己可以自由超出现实生活的一种想象和创造,它对于许多“现实”又“现实”的人来讲并无任何意义)。

我看见老胡把“嘉飞”抱向一个事先挖好的土坑,以抚摩“嘉飞”沾血的耳朵作为最后的悼念。

当“嘉飞”被黄土完全掩埋之后,老胡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小木牌,并拿军用匕首认真修刻了几下,然后像植一个生命似的将它深深插在“嘉飞”的坟上。

我壮壮胆子凑上前去,看清了小木牌上的那行字——

拿去吧,我仅有的这点儿忠诚

在当时,我还不能明白这个美丽童话的真正含义——无法宣泄内心痛苦的老胡,只能以这样一个为警犬刻的墓志铭来代表人类尚存的一点儿良知,向这个世界上所有数也数不清的无辜生命虔诚致歉。

这个小而又小的墓志铭在晨雾渐渐消散的进程之中,响起一种由自然界为安抚亡魂而集体拨弄的节奏。

娓娓清越。

清越娓娓。

就这么,伴随着震颤的雾气将萦回不绝的余音融化于自然……

我听着。

我看着。

远处,一个垂钓者的身影正向河边走来,并将他的渔钩降落在灵动的河水中,瞬间垂钓起“嘉飞”在弥留时刻想要发出而无法发出的那个声音——

我仅有的这点儿忠诚,

拿去吧,

拿去吧,

……

我不能不记住这个声音。

我不能不记住。

我不能。

……

我曾经读到过许多很优秀的墓志铭,其中一些要么令我思潮澎湃,要么令我肃然起敬。比如后人为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和历史学家马基雅弗利(又译马基雅维里)刻写的铭文:

这位伟人的名字使任何墓志铭都显得徒费言辞。

如此大气的铭文的确令我感奋,读到它,真想从心眼里呵喝一串无须遮盖的痛快脏话——

妈的,太棒,真他妈的棒……

尽管如此,我依然认为最令自己永难忘怀的,还是老胡为“嘉飞”刻下的那一句。

我在犀角河边的那段少年记忆,使我无法不“徒费言辞”来解开纠缠心头多年的那个结。无法。

因为,那个结,那个不断积尘添愁的结……那个结,如果是别样的什么结……比如,像马丽华大姐那样美丽动情而值得珍藏的结——

为了这含泪的一别

更为那重逢的愉悦

我把心头的缕缕思念

挽作一个结

挽就挽个死结

教它难消难解

我愿此生一百年

一百年有一百个这样的结

像这样的结,即便是解开来,也能如蚕茧般将它纺为艳丽的丝,随意挽住自己或者甜美或者烦恼的某一段青春往事。

那是一个可以凭激情注解生活的结。

那是一个可以凭浪漫向黑夜索求光明的结。

而我心头的那个结,那个关于“嘉飞”的结,已经在我开始逐渐变白的鬓发上凝聚成罪孽的印记——每每见到“嘉飞”的同类,我的鬓发就会重重地挨上一记闪电般的皮鞭。

可是西藏,我的可爱的西藏,无论我去往西藏的哪个方位——在藏东、在藏南、在藏西、在藏北,偏偏就有“嘉飞”同类的影子在我的目光中不断闪现。

更有一回,我去军区的一个武器弹药仓库采访,竟然见到一条跟“嘉飞”几乎一模一样的军犬。只是它的名字不怎么中听,叫“黑蛋”(其实它的皮毛并不黑)。

不知怎么,从我在这个仓库里出现的那一天起,“黑蛋”的体内便附上了“嘉飞”的魂灵。附上了。肯定是附上了。你瞧瞧,它的眼神,它的步态,它的摇头,它的摆尾,它的吠声……都在浑浑噩噩地复制一个新的“嘉飞”。尤其对我,它更是显出一种过于敏感的警惕—— 一见我就直往后退,并且边退边像老人似地叹叹气。就连成天跟它朝夕相处的兵们也觉察出什么,异口同声地指出它近来发生的许多奇怪变化,说它突然间变得像一匹精神恍惚的德国老狼。

一天晚饭后,我和几个战士领着“黑蛋”去仓库外面的林卡散步,听他们讲自己在这儿所经历过的那些有趣或者没趣的事情。我告诉他们,明天一早,我要去他们的兄弟单位羊八井仓库采访。

一个战士急忙嚷道,你可千万别去那儿,首先路程太远,要颠九十多公里,并且海拔四千多米,各方面条件比这儿还差好多倍。

我说,那我就更得去了(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去过那儿好几回了),再说你们仓库主任也为我派好了车,还安排了一名助理员随我前往,我怎么能说去就去,说不去就不去了呢?

我正说着,“黑蛋”猛窜过来,衔了我手里的一张稿纸扭头就跑。

兵们齐声高叫着命令它停下。它停下了。停在几十米开外的一处高坡上,却不肯卧下,昂然而上,拿炯炯的眼神望着我,决不放弃嘴上衔的那张稿纸。

那深潜在一片神秘景致的轮廓——在它身后,落日正在下沉,变幻着色调就那么投射到它的身上。

而它,嘴上衔着稿纸的它,一股劲儿地晃起了脑袋。

晃着,将它嘴上的稿纸晃成一朵耀眼的白花,陈列在命运的顶端。

仍是晃着,将它身后的落日晃成一片通红的血浆,飞溅在无垠的天边。

兵说,好美哟。

又有兵说,好恐怖呀。

我在心里说,好美好美的恐怖呵。

于是我从那片不规则的通红的景致中,看到一个飘浮着的景物—— 一个已显枯竭的灵魂正在渐渐融化。

委屈地。

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在含泪寻家。

那便是“嘉飞”的灵魂?

我想是的。

就见“黑蛋”竟然从它站立的高处向我深情地鞠了一躬。

又鞠一躬。

再鞠一躬。

……

兵们哄笑。

天边的通红随即褪去。

当天夜里,我不能安稳入睡。

我瞪眼看着被炉烟熏得黑黝黝的墙壁一角,幻想出一块在深沉的海底获得安宁的礁石。一条奇形怪状的海鱼悠然游来,以它粗粝弯曲的长长触须向我指认这块礁石——“嘉飞”的墓室。

我似乎听见这条海鱼还念叨了一些别的什么话,可惜那儿完全是我听力不及的太深太深的海底,以致我只能凭海鱼的口形来辨别那些话。

是我自己想要听的那些话。

避开海水的声音,聆听海鱼的念叨。

这很简单,就像养花人将花卉上的败叶残枝剪掉,从而使花朵更好地艳开那样简单。

由于如此的简单,我便轻而易举地听见了。那个嘶哑变调的凄惶声音,只有夜半三更从墓地悄然复活的尸骸才可能发出。

却是“黑蛋”。它就在我房间的窗户外面。蜷缩着。把墙根处的余温全都蜷缩在它起伏不停的肚皮上。

一声接一声,以煎熬整个高原大地的吠声向我传达某种不祥的信息。

月亮倾斜。

倾斜的月亮向诸神展示磷火。

我不得不翻身下床,开了灯,推开窗户。

一个哨兵拎着半自动步枪朝这里飞跑过来。

月光下,我看清了这个哨兵的面容。他叫斯塔,是个藏族战士。

“斯塔”这个人名在藏语中意为“免灾、避魔”,但我没有发现斯塔身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避魔”特征。我只观察到斯塔平时言语不多,每当兵们聚在一起聊天,他总在一旁静静地听,静静地笑。他的那种笑,谜语般裹着祥和的姿影。

斯塔跑到窗户跟前,脸上笑靥如花,说,没事儿,首长,你放心睡你的,这可能是“黑蛋”想它情人的动静。

“黑蛋”也有情人?

有的。

斯塔告诉我,原先这间屋子是一个助理员住的,他养过一只长毛藏狮子狗,是“黑蛋”唯一的同类异性伙伴,去年那个助理员转业走了不久,藏狮子狗便神秘失踪了。自那以后,“黑蛋”时不时会在深更半夜跑来发这种动静,不过次数越来越少,最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了,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什么?

斯塔不语。

我很替“黑蛋”惋惜,说,就凭“黑蛋”这动静,再有什么情人也会给吓跑的。

“黑蛋”似乎对我的话不大满意,它从喉管里扯出一长串令石头裂缝的呜咽。

我制止它。别怪唱了,我听不懂你的德语歌。

就见“黑蛋”昂头举眼望着明月,我和斯塔不由自主地相互对视——因为,那一瞬间,我和斯塔都看见了“黑蛋”的眼睛——凝入明月深处的那双眼睛,竟然浸满了就要献祭情人的泪水。

我恍然听见一阵晶莹的音乐,这音乐悄悄覆盖一片正在抒写月亮遗嘱的山峦,将“黑蛋”的眼球演奏成两颗清辉闪耀的宝石。

如此内蕴晶莹音乐的清辉宝石,“黑蛋”的情人实在是应该见到。

大概是见到了。“黑蛋”很顺从地跟着斯塔走了。

可是,斯塔又转身回来了。他趴在窗台上,很警惕地朝左右看看,然后小声对我说,首长,你明天最好别去羊八井仓库,“黑蛋”已经提醒过你了,我就不多说了。反正……反正明天出远门凶多吉少。还有,不管你去还是不去,千万别跟别人提今晚的事。千万别提。

斯塔俨然一位高原巫师的年轻学徒,牵了“黑蛋”在黑夜中一路巡走过去,就像是在执意寻找某个神秘的地址——可以将“迷信”转化成“善举”的地址。

相信斯塔能够寻找到。凭着一种古老而朴素的情绪。应该相信。

我相信对了。

是在第二天早饭后,一辆北京吉普开到我房前,就在我的一只脚刚刚踏上车的那一瞬,我下意识地停住了。那位坐在后座的陈助理员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了拿?我说没什么,只是我今天突然不想出门了,还是你自己去吧。

我拎着我的黑色公文包站在那儿,目送北京吉普载着陈助理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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