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林未汀醒来的时候,她第一眼看到的又是庄遇。她卷着被子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瞧着庄遇。她不知道庄遇在这里睡了多久,只是看到男生露出来的那半边脸上还有睡着时候的压痕。那道深邃的压痕一点都不浅,看样子是睡了很久之后才形成的痕迹。
男生伏在床边,细碎的刘海遮住了眉毛,双手将脑袋圈住,像个小孩一般。
林未汀忍不住伸手,在庄遇的脑袋上轻轻摸了两把。很意外的,男生的头发居然格外柔软,简直和他恶劣的性格成反比。
摸了一把之后,林未汀越发是肆无忌惮。她的指尖顺着男生额头下来,挑开了了那几缕刘海。她伸手摸了摸男生脸上的压痕。不知道为什么,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她的指尖传来,微小而准确地传递到她的心里。
那种微妙的感觉像是一道电流,激得她的心跳都快了一拍。
这是林未汀第一次看到如此乖顺的庄遇。大多数时候,庄遇的表情一向是横眉竖眼,要不然是刻薄冷酷。男生面对她的时候总是没什么好脸色。也不知道是他天生如此,还是只是面对她的时候才这么恶劣。
她的手指一直停留在男生的脸上,这时,庄遇的脑袋轻轻动了一下,好像是因为痒的关系。林未汀赶紧将手指抽回,庄遇揉了揉眼睛,居然就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女生吓得连忙将脑袋埋进了被子,过了半晌之后发现什么动静,这才战战兢兢将脑袋探了出来。林未汀的模样像极了做贼的老鼠,那畏畏缩缩的模样,居然还有点可爱。
哪知她刚刚探出脑袋,就对上了庄遇的双眼。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得她发虚,女生伸出左手挥了挥,特别没底气地说了一句:“Hi.”
庄遇也没计较她的小把戏。他伸手探上女生的额头,又仔细瞧了瞧她的脸色,这才吁了口气,绷紧的神情终于松懈下来。
“你知道你晕过去了吗?”庄遇开腔,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时特有的嘶哑。他怕林未汀没听清楚,特地又清了清嗓子,重新说了一遍。
“我又晕过去了?”林未汀喃喃自语。
不过被庄遇这么一说,林未汀这才觉得自己的左手有些疼,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后脑,总觉得里面传来一阵一阵的刺痛。
刚醒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被他一提,倒真是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好像全身的软组织都被人拿矬子给挫过一次,从上到下都发酸发软。
“我怎么了?”林未汀忍不住问。
“之前……”
刚刚说完两个字后,庄遇变顿住了。他哽了一下,这才说:“之前你受伤的时候,脑子里的血块没散开。那时候你状态不好不能做手术,医生商量用药物治疗。哪知这次你突然晕厥过去,医生为你做过全身检查之后发现,那块淤血是导致你晕厥的原因,好像是压迫了什么神经还是怎么,我没听太懂。”
“很严重吗?”林未汀忍不住问。
其实这两年来,她的身体总是出些大大小小的毛病。林未汀很清楚,经过那样的一场意外,她的身体也不可能有多好。左不过混一日是一日,混到哪一天混不下去便顺其自然。
其实林未汀对生死之间的事情想得很开,同样也并不执着。她没有强烈的求生欲望,不会因为害怕受到伤害变不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人活一世,痛快就好。活着是为了要完成一些事,而不是为了活着而活下去。
庄遇沉默良久,终于开腔:“不知道,医生们还在讨论,不知道是准备采用什么治疗方法。他们还要考虑你的身体情况。”
其实还有后话庄遇没说。医生们虽然说林未汀身体恢复得不错,但是后遗症的威力却不能小觑。所以对于林未汀来说,她的生命随时都有危险,并没有什么可以保证的成功率。
对于林未汀的手术,只有两个字可以解释:未知。
庄遇听得心惊胆战,其间他的父母和梁枫也来了医院。他们得知那些情况之后,比庄遇还要震惊。
好歹庄遇有心理准备知道了林未汀的身体状况,而庄父梁女士两人听的只是“危险系数很大”、“危险系数相当大”、“失败率很高”等等之类的字眼。
好像在她身上,就没有一点希望的痕迹。庄遇一家,都有些不知所措。
但林未汀却好像对于这样的事情已经习惯了。她缩在被子里释然地笑了:“庄遇,你这是在安慰我吧?从我入院到现在,我从来就没听到任何中性词和一些暧昧的字眼。没有人给我希望,大家都只告诉我,要我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说到这里,林未汀的双眼从庄遇身上转向了天花板,她看着白茫茫的屋顶,就像是看着自己无所适从的未来。
林未汀说:“这种话,我只在绝症病人身上听到过,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就是活不长的意思吗?”
从病人嘴里听到这种话,对于旁人来说,还是很惊悚的。庄遇立刻反驳:“不是不是,未汀你听我说,你一定可以活很久!”
林未汀眨了眨眼,又笑了:“谁可以活很久呢,什么叫很久呢?这些都是傻话。不过我还是挺高兴的,你是第一次在两个人的时候,叫我未汀。”
“我……”
听到这话,庄遇有些语塞,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林未汀倒是饶有兴致地说了起来:“庄遇,你知道什么是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吧?”
庄遇摇头,说:“我不清楚。”
“日神精神的潜台词是:就算人生是个梦,我们也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不要失掉了梦的情致和乐趣。酒神精神的潜台词是:就算人生是幕悲剧,我们也要有声有色地演完这幕悲剧,不要失掉了悲剧的壮丽和快慰。”
她的眼神空茫,好像是看着远方,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女生的声音很轻,但吐词清晰,像是从心底深处吐出了这样的句子。
庄遇愣愣地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只有一个世界,即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它是永恒的生成变化。这个世界对于人来说是残酷而无意义的。并没有任何哲人告诉我们人生是实实在在的,也没有人生是甜的。活那么久又有什么用呢?只要有声有色有意义地度过这一段人生就好了啊。”
说完这句话,林未汀笑着看向庄遇:“遇到你,能够再拉大提琴,我的人生已经足够有意义了。所以说,你别为我担心了。”
听到这里,庄遇再也忍不住了。他突然有些恼怒,男生大斥一声:“林未汀,你不要胡说!你一定会平安度过这次难关。什么有意义没意义,你活着对我来说才有意义!”
最后一句话声音格外的大,男生那一嗓子彻底吼愣了林未汀。她半支起身子,看向庄遇,已经忘了自己刚才想说的是什么了。
她看着庄遇,愣了很久之后,才问出一句:“你……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意思就是,我喜欢你!”
空空荡荡的病房中,男生脆亮的嗓音特别突出。林未汀一时间居然忘记自己全身都是疼的,她已经被庄遇的那句话吓得坐直了身子,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格外惊诧。
她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庄遇说喜欢她,是不是她快晕倒之前产生了什么奇怪的幻觉?还是因为她快要死了,所以老天爷好心赏了她一场好梦?
这时,林未汀忍不住伸手想要掐一下自己。据说电视剧和小说里的主人公掐一掐自己便能苏醒,也能知道这场梦是假的。
但是林未汀举到半空中的手突然就这么听了下来。这辈子她受到过的第一次表白,即使是梦,她也想延续得长久一些。因为太珍贵了,所以她根本不想醒来。
看到林未汀那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庄遇本来是羞,后来又急又气。男生红了脸又红了耳根,此时忍不住大叫:“林未汀,你没有做梦,你给我清醒一点。”
林未汀有些发痴,她转过头来的时候,表情还有些僵硬。大概是太意外了,她只是机械性地哦了一声,便陷入了莫名的沉思中。
她的心脏已经快要不能负荷这样的跳动。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庄遇也不是说谎话在骗她,他是真真切切地说了一句,喜欢她。
想到这里,林未汀突然抬头,一脸正直地看着庄遇,问:“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你是不是为了安慰我,是不是我这次肯定活不久了?”
听到这话,庄遇简直被她气得哭笑不得。男生瞪着林未汀,心里又是歉疚又是恼怒。他生气,但又觉得没有立场生气。庄遇本来就是个坏脾气,这时候活生生将这口气给忍下来,也是真的很不容易。
他憋了半天,脖子都快跟脸涨成同一种红色颜色了。即使是这个时候,庄遇还真的在思考该怎么给林未汀一个答复。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林未汀说:“喜欢你要是能说出个一二三就怪了,难道我喜欢你是喜欢你拉得跟鬼一样的巴赫吗?难道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灵魂深处的黑格尔吗?我就不能肤浅的只喜欢你这个人吗?喜欢这种事情哪里需要理由了,不喜欢才借口多多。你有没有喜欢过人啊,简直像个小学生。”
庄遇招牌的傲慢口气又翻涌上来,林未汀被他那句“你有没有喜欢过人”给气到了。她忍不住对庄遇说:“谁说我没喜欢过人啊,我……我这不是喜欢你吗!”
此话一出,愣的不只是庄遇,连林未汀自己都傻了。
两人面面相觑很久,林未汀掀起了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了起来,接着又倒回了床上。
庄遇便看到好好的一个女生突然变成了一只毛虫,而且还是会动的那种。
他一个健步走上前走,拽着林未汀的被子。女生只觉得凌空降下来一阵莫名的拉扯力,好像有人企图将她的被子抢走。
“林未汀,别装企鹅,把脑袋跟我露出来,你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庄遇一边扯着她的被子一边说。哪知女生将被子掖得老紧,他又不敢大力去扯,生怕伤到了她。
但当他听到林未汀脱口而出地喊出“喜欢”那两个字的时候,他全身上下的血液好似被煮沸了一般。
那种怎么都说不出来异样感觉,是他曾经都没有的。当年遇到曾璇的时候,即使有悸动,但也没有像现在这般复杂的感情。
又是愧疚又是享受,又是心疼又是爽快。而且他的心里还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就像是第一次在维也纳登台演出收获热烈掌声般的爽快,也像是获得了什么音乐大奖,更像是获得了什么天大的认可。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恋人之间要“秀恩爱”。
不管是她身上的淡淡的香味,还是她习惯的小动作,抑或者是她高兴时候抿起来的小小酒窝,都让庄遇觉得记忆犹新。
林未汀喜欢他这件事情,他是真的很想炫耀啊!
不过躲在被子里的林未汀都快哭了,自己一时嘴快说出来的话覆水难收,她想装傻都装不了了。
喜欢庄遇,真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她在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时候就交付了自己的心意。如果有人要问她是哪一瞬间喜欢上庄遇,她只觉得好像跟庄遇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能让林未汀喜欢上他。
她永远都记得庄遇为她讲题的那个下午。庄遇很专注地林未汀讲题,两人的胳膊挨着胳膊,似乎心与心之间都没有距离。
是那个时候吧,肯定是那个时候她放心大胆地交自己的心意交付,让自己沉沦下去。
而且在她说出心声的前一秒,庄遇先说出了他的心意。想到这里,林未汀就止不住地开心。
也许神在让我们遇到真爱之前会让我们遇到一些错的人,这样的话,当我们遇到真爱的时候,才知道该怎么珍惜。
不知道为什么,林未汀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句话。不知道这句话她是什么时候记住的,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从哪里看来的。但是当下想起的时候,林未汀却觉得格外的贴切。
林未汀的心思集中在别的事情上,手上倒是泄了几分力气。这会儿她的被子被庄遇给撤开了。她猛地一抬头,便看到庄遇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
猛然凑近的大脸让她吓了一跳,林未汀捂着心口,只觉得自己的后脑勺像是针扎一般的疼。她掩着自己的脑袋,又想笑又觉得疼,一时间真是混乱至极。
庄遇见她脸色不好,心里也有些焦急。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忍不住问:“疼得厉害吗,我要去叫医生吗?”
林未汀挪了下脑袋,看起来像是摇头。庄遇抿了下唇,说:“不好吧,我觉得还是应该去叫医生来。”
“没事,经常这样,很正常。我只要感冒发烧,很容易这样。止疼药也不能多吃,因为没什么用。”林未汀说。
虽然她的头有些疼,但是那种疼痛还是属于可以忍受的范围,所以林未汀并不觉得太难受。
庄遇看着女生慢慢舒展的眉头,担心也去了大半。但是那种揪心感,却是怎么都褪不下去的。
到底要用什么样的毅力,才能坚持在这样的疼痛中熬过一次又一次。他看着女生清澈如水的眸子,居然还能纤尘不染,心头一动。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他只想吻她。
这时,他看着林未汀,语气里饱含蛊惑:“我知道有一个很好的止疼方法,不用吃药。”
林未汀抬眼,眸子里倒映着庄遇的模样。她口气单纯地问:“还有这种方法?”
“嗯,你凑过来,我告诉你。”庄遇说。
林未汀依言往他的方向动了动,男生刚好低下脑袋,准确无误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不是无意,不是心血来潮。他的吻里,饱含着满满的真意。
等到两人分开的时候,林未汀掀起被子裹住了自己的脑袋,她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连条缝都不留给庄遇。
庄遇心里好笑,林未汀在感情方面真挚又稚气,实在是让人觉得可爱极了。她的那种单纯让人心生向往,就像是钻石一般会绽放光芒。
他说:“是不是一个好方法,你现在头还疼吗?”
林未汀过了好久之后才出声:“你……你不要脸,骗人。”
“我骗你什么了?”
此刻庄遇的声音听起来坏坏的,像是想骗小兔子出笼的老狐狸。
“我……我……”林未汀急得要死,又憋不出半句话来,她真是要被庄遇给气哭了。
但是庄遇刚刚的吻温柔和缠绵,像是在努力地传递他的心意。
他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可怜她,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她。
“你的头是不是不疼了?”庄遇循循善诱地问。
他说到头疼,林未汀努力感受了一下,好像是真的不疼了。林未汀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庄遇看到被子里动了动,他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林未汀的手。
被拽住手的林未汀在被子里挣扎了一下,她小声抗议:“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我哪有,谁骗你。哄女朋友可以采用一切不要脸的手段。”庄遇说。
好像说出“喜欢你”之后,庄遇就像是突破了一个瓶颈。现在他的心情更是好的不得了,甜得发腻的话更是随口就来。逗弄林未汀,一直都是他最大的乐趣。
“庄遇,哪个是你女朋友!”林未汀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
“哪个刚才说喜欢我哪个就是咯。”庄遇无所谓地说:“再说了,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女朋友啊,这又什么好争辩的。你说是不是?”
听到那句话的林未汀,差点在被子里给憋死了。她从被子里钻出来,一张脸通红通红。不知道是憋的,还是羞的。
“庄遇,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林未汀小声问到。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喜欢你是真的,想要你做我的女朋友也是真的。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你,我不敢说。”庄遇看着她,表情严肃。
“什么事?”林未汀问。
“嗯……关于你的记忆的事情,我想,我大概知道你的身世,也知道你为什么失忆了。”庄遇说。
林未汀摆了摆手:“晚点再告诉我吧。我今天已经够累了,听不了太多事情,我的脑袋还是有些疼。”
见她主动要求延期,庄遇的心里也是一喜。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囚犯被延后行刑,又是侥幸又是焦急,心里像是被一万只蚂蚁啃咬。
但是林未汀神情厌厌,是真的状态不好,庄遇也只能缄口不言。
没过一会儿,林未汀伸出一只手在庄遇面前晃了晃。庄遇不解,傻乎乎地问了一句:“什么意思啊?”
“你只牵过我一次手,那次在篮球场的时候,后来你就松开了。”林未汀抿着唇,语速极慢。而且她害羞得都不敢多看庄遇一眼。
庄遇忙不迭牵住她的手,那样的笨拙,根本不像不可一世的庄遇。
林未汀感受到庄遇的手上有茧,不过她的手上也没多好,两个练琴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他俩忍不住都笑了。
“真不好意思啊,我的手一点都不柔弱无骨,我当不来故事里那种招人喜爱的女生。”林未汀忍不住自嘲。
“但是谁也当不来林未汀。别人有什么好的,做自己就好。我喜欢的是林未汀,所以连你手上练琴的茧也一起喜欢。”
说话的时候,庄遇更是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林未汀听到这话,忍不住撇了撇嘴,她有些想哭,又不想在庄遇面前哭出来。林未汀只能努力咽下哽咽在喉头的酸楚。
病房里寂寂无声,庄遇的目光看向别处。他沉默了好久,突然开腔:
“所以啊林未汀,我喜欢你,你就要好好地活下去。我好不容易重新捡起了大提琴,我好不容易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你一定要挺过这一次手术。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你就是为了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听到这话,林未汀愣了很久。她好像花费了很长时间才能理解庄遇话里的意思。良久后,林未汀这才说:“嗯,如果你不放弃大提琴,而且能继续谱曲,我就答应你。”
“那我答应你。”庄遇一口回答。
“我……答应你。”
从前的林未汀,流离红尘,龋龋独行,从未想过有什么必须坚持的东西。
从今以后,林未汀多了一个必须要坚持的理由,那个理由名叫庄遇。
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美丽,只要活下来,就要说给你听。
医生会诊的结果还没出来,但林未汀的状态却越来越好。庄遇将大提琴搬到了病房,有时候还会和她一边拉琴一边写曲子。至于真相,他决定还是等林未汀做完手术再告诉她。
学校已经开学几天,林未汀还在医院里呆着。庄遇本来可以陪着她,但是今天作曲系的教授给庄遇打来电话,说是申请转系的结果出来了。他可以转到作曲系,现在需要去学校填写资料缴纳新学期的费用。
听到这个消息,最高兴的人除了庄遇,还有林未汀。她看到庄遇找到了为之奋斗新目标,心里更是激动。
毕竟在她心目中,庄遇有着令人艳羡的天赋。如果这种天赋平白无故地放置,真的是很大一笔损失。
庄遇只得抽空去学校办手续。离开病房前,男生依依不舍。明明只需要分开几个小时,但他恨不得打包将林未汀带走。林未汀倒是觉得好笑,她问:“以前你和曾璇在一起的时候,也这么黏人吗?”
“不记得了。”庄遇迅速回答,“那么久的事,谁需要记得。”
“好啦,快去吧,不要耽误你的正事。”林未汀冲他挥了挥手,想要把他打发走。
庄遇不依,骗了她好几个吻之后,终于舍得离开了。
病房里又回到了空荡荡的状态。
其实平日里的林未汀,从来不害怕一个人呆着。但是自从和庄遇在一起之后,一个人的孤单寂寞好像被放大了数倍,她的坚强,已经不能再抵御这样的负面情绪。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一旦开始牵肠挂肚,便开始脆弱起来了。
林未汀想了想,还是用睡觉打发时间好了。
她刚刚钻回被子里,病房的门便被人敲响了。
不可能是庄遇,庄遇刚走不久,怎么可能回来得这么快。林未汀满腹疑惑,喊了一声请进。
梁枫走进病房,对她招了招手:“好久不见。”
男生的英姿一如往常,不过稍有改变的是他的发型。他将头发理短了不少,连刘海也一并抹到了脑后,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梁枫那双眸子黑沉沉的,像是藏满了心事。
“不算很久啦。”林未汀随手将头发绾了起来,她对梁枫说:“听说学校的球队又获得了全国冠军,你真厉害。”
虽然她和室友们很久没见面了,但是四个人每天都会聊天。而且季淑每天都会在学校的BBS上灌水,球队的每一场比赛自然也会有人关注。所以梁枫的动向,林未汀也避无可避、知道得一清二楚。
“谢谢。你怎么知道?”梁枫看着她,有些诧异。他心里还在暗想,难道林未汀对他还是有那么点在意的?
“学校论坛上天天都有人在更新你的状态,我有朋友每天都会上论坛,你的事情她也会说,所以我也知道了不少。”林未汀抿嘴笑了笑。
“哦。”梁枫点了点头,问:“你身体怎么样,还好吗?”
“还行,医生在观察我最近的状态,准备择日做手术。”林未汀说。
其实林未汀的病情,梁枫也知道得七七八八。现在问起,自然也是没话找话。
林未汀见梁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心下也觉得有点奇怪。她看着梁枫,忍不住问:“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嗯……”梁枫垂下了眼眸看着自己的鞋子,“你身体怎么样,能出院吗,我想带你去看个东西。”
“我问问护士吧,如果只是出去几个小时,我想应该是没问题的。”林未汀对他说到。
林未汀觉得梁枫和她很像,两人同处于一种孤独中。虽然身边从不缺友人,但是那种孤独,却好像是一种隔离带,将人心之间的距离划分开来。林未汀面对梁枫时,却有一种莫名的熟稔。她不需要寒暄,也不需要客气。可是她就是知道,梁枫都不需要那些表面的客套。而且两人光是坐在一起,即使是不说话,也像老友一般自在。
这是说不出来也解释不清的感受,林未汀懂,但是她不知道梁枫能不能明白。
问过护士之后,林未汀被批准出门一下午。护士姐姐在私底下还打趣她:“跟这么好看的男生出去,小心你男朋友吃醋!”
不过说真的,庄遇是真的爱吃醋。自从他不知打哪儿得知林未汀以前准备向一个男生告白之后,他居然为了这件小事生气了好几天。如果不是林未汀一天一句“我喜欢你”的告白哄着他,男生只怕能气上一个月。
而且最可怕的不是别的,庄遇生气的时候特别刻薄。他不管说什么都夹枪带棒,听得人几乎要被乱棍打死。为了免受这种折磨,林未汀只好急中生智,快快将他哄好。
想到这里,林未汀忍不住笑了。站在远处的梁枫不明所以,他看到林未汀笑得甜,心里也跟着一起软了下去。
今天梁枫没有骑车,他想着林未汀身体不好,不能吹风,便带她坐车到了海边。
下车之后两人走了一阵,软绵绵的沙子特别有质感,林未汀索性脱了鞋,赤脚踩在沙滩上。梁枫看到她的举动,忍不住问:“不要紧吗?”
“没事,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不用担心。”林未汀说。
他点了点头,指向不远处的建筑,说:“你看那里。”
海边有一个孤零零的白色小房子,虽然简单但看起来很有意境。她不解其意,问:“那个小房子有什么特别吗?”
“你走过去看看就知道了。”梁枫说。
她依言走到了小房子的门口,推开白色房门的时候,便看到了门口摆着好大一束蔷薇花。林未汀心里微微一动,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曾经对谁说过:“我最喜欢的花就是蔷薇。”
再往里走去,一张白色的木桌上摆着一本相册。她翻开相册的时候指尖有些发颤,总觉得能看到点和她相关的东西。等她翻开之后,女生看到了自己的脸。
照片下还有小字注释,“一百天的未汀”、“一岁的未汀”、“上幼儿园的未汀”、“第一次登上舞台的未汀”……
这样的照片不知道有多少,她一边翻阅,一边无意识地落下了眼泪。明明照片里每一张都是自己的脸,但是那种打从心底里的陌生感,却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是她,但是林未汀又觉得那些照片里的自己像是别人。现在的林未汀像是孤魂野鬼一般,她站在自己和相册之外,像个无关紧要地陌生人去注视着自己的曾经。
梁枫站在一边,轻声问她:“未汀,你想起什么了吗?”
林未汀轻轻摆动着脑袋,眼泪随着她的动作四下溅开。林未汀的表情并不仓皇无措,也完全没有难过悲伤。虽然她流着泪,但是整个人却出奇的镇定。好像连那些眼泪,都不是她自己要流的。
“那你想不想听听你以前的事情?”梁枫又问。
“你说吧。”
哭过之后的林未汀感觉内心空荡荡的,那些关于失忆带来的惶恐和不安好像一并被冲出了心房。
梁枫拉着她在一边坐下,开始说起了她小时候的事,又说了她是因何开始学琴,后来因为父母的干涉放弃了大提琴,改报了警校。
“你的母亲是一个音乐老师,你的父亲是一个警察。有一次你的父亲要去执行任务,你也一并跟去了。任务的内容便是在游艇会的海滩边搜寻庄遇。那时台风来袭,没有人敢下海。你为了不让父亲冒险,便申请自己下去了。”
她忍不住睁大眼睛看着梁枫,一脸听不懂的表情。
“你……你在说什么?”林未汀觉得荒诞至极。
梁枫很平淡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林未汀连连摆手:“你在……开玩笑?”
“我很认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梁枫说。
“那我为什么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林未汀问。
不仅仅是听不懂,她甚至觉得荒诞无比。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她是为了救庄遇所以才被冲到了海里,而且还失去了记忆。并且他们俩千回百转,又在申城相遇。相遇不说,他们还成为了恋人。
林未汀撑着脑袋,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等到林未汀笑完之后,她发现梁枫还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的时候,她才知道,这好像不是一个笑话。
她轻声问:“这些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和你的父母已经取得了联系,他们正在等我的消息。说是等你状态好的时候,就来看你。”梁枫说。
“我的……父母?”
听到这话的时候,林未汀有些迟钝。她眨了眨眼,动作像个机器人。
说真的,当她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里居然激不起半点波澜。那种事不关己的感觉连林未汀本人都有些诧异。她忍不住扪心自问,这些事情真的是在她身上发生的吗?这些事情她真的都经历过吗?为什么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正在她深思的时候。梁枫又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未汀,我有话跟你讲。”梁枫说。
“什么?”林未汀问。
“虽然我不确定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要告诉你,我喜欢你。”
林未汀诧异抬头。她看到梁枫一脸沉静,虽然是在表白,但他并没有任何不好意思。
但是他那双眸子里满满的认真,却是谁也无法忽视的。
听到梁枫突如其来的表白,林未汀如被雷劈。她几乎诧异到喔圆了嘴,半天发不出声音。
对她来说,梁枫是高山仰止,是向往,是不可能的远方。那么多的形容词都可以用来形容他的美好,但很遗憾,没有一个词能和情爱搭上关系。
她不喜欢梁枫,虽然有时候他同她说话时林未汀会心跳加快,会不敢看他的眼睛。但这些感觉,无关爱情。
而这个时候,梁枫却告诉她,他喜欢她?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难道她之前抱怨没有异性缘的时候被老天爷听了个清清楚楚,于是迟来的奖励就这样降临?
但是她不需要啊!
林未汀犹在胡思乱想,她想到之前梁枫所说她受伤的原因,脑子里却生不出一星半点的记忆。她揉着太阳穴,轻轻摇着头,实在是无奈得很。
“梁枫,你是从哪里找到这本相册的,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受伤的事情?”林未汀问。
“那天我父母吵架,无意间提到了澜城,说庄遇去澜城的时候遇到台风,有人救了他,因此搭上了一条性命。庄遇听到之后不知为什么想也没想就冲下楼去,他哭着和爸爸妈妈说了你的事情,我爸听完之后,联系过澜城那边的朋友,又找到你家,问明情况之后,便和我一起去了澜城,找到你的父母。这些东西,是你的父母要我带过来的。”
梁枫说得简要,林未汀逐字逐句听得清晰。她听到庄遇哭着和他父母说明实情的时候,心里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了一把。
“你当时冒着大风大浪到海里去救他,他隔得太远,所有人都叫你不要救,你不听劝,解开了安全绳就往庄遇的方向走去。你救到他之后,便把安全绳扣在了他的身上,然后一阵大浪打来,你被卷走了。”
说到这里,梁枫一瞬不瞬地看着林未汀。他忍不住问:“其实我也很想问你,当时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救庄遇?”
突然被这么一问,林未汀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要怎么回答?
林未汀却没有在“为什么”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她的注意点集中在“庄遇哭了”这件事情上。
庄遇会哭,这是她从没想过的事情。而且庄遇因为她的事情哭,她更加想不到了。
怪不得那天他会说自己已经知道了她失忆的原因。说话的时候,男生表情沉重,像是马上要慷慨就义。
大概,是怕自己责怪他,然后再也不想见到他。
林未汀抿了下唇,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傻瓜。”
如果要因为过去一件她连记都不记得的事情去记恨一个她爱的人,她肯定是脑子有问题了。
父母强行逼她放弃大提琴的时候她都没有记恨父母,为什么等到她自愿去救人的时候,她会恨上她救的人?
既然她是自愿的,她肯定就在事先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庄遇对她真是太没有信心了。
她忘我地想着,却忽略了眼前人。被冷落的梁枫也不生气,他安静地等着,等到林未汀回过神来看向他的时候,才说了一句:“你想见你的父母吗?”
“我以为你会要我先回答你的表白。”林未汀说。
“表白的事情不急,我只是说出了我的心意。你的回答,你可以想好了再告诉我。”
梁枫的绅士风度真的很迷人,如果不是她另有所爱,梁枫的确是个好恋人。
他们有那么多相似的爱好,也有那么多有话可说。但是很可惜,感情上没有什么两全其美。选择了一个人,注定就要辜负另一个人。
“我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答案,但是那个答案不好听。梁枫,你要听吗?”
梁枫看着她,忍不住苦笑:“每个人都会选他是不是,他就是比我好是不是?”
他话语间的无奈毫不掩饰。只要在梁枫面前提到庄遇,林未汀都有些敏感。梁枫并不是旁人眼里无坚不摧的梁队长,他的脆弱,她看在眼里。
但是最让林未汀难过的是,他将弱点暴露在她的面前,但是她却一次又一次地用这个弱点去伤害他。
明明她的本意从始至终都不是这样的。
“那你晚点再告诉我,我现在不想听。”梁枫说。
“晚点答案也是一样。”林未汀说。
并不是她故意毫不留情,而是这种事情根本不允许她手软。喜欢就答应,不行就拒绝。手段当然可以展现情商保留后路,但那又如何呢?真挚简单,永远最打动人。
“林未汀,你真是残忍。”梁枫忍不住摇了摇头,“但是我却一点都不讨厌你。”
“讨厌我更好,因为讨厌我,我就不用那么内疚。”林未汀说。
听到这话,梁枫笑了:“要不要说回正事。你想见你父母吗?”
“让我想想。”林未汀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不知道,我能接受我不记得他们,但是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接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好像一点也不激动,甚至连一点别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梁枫看着林未汀,心里暗自惊诧。如果换做一般人,要不是急着回到父母身边,要不就是急着找当事人对峙,但是眼前的女生,却淡定得异常。
“因为时间太久了,我做过很多最坏的打算。当你不知道过去也不知道未来的时候,自然会比别人的接受力强上很多。你说的这些事情,比我设想过的经历简单多了。”
听到这话,梁枫心里有些喟叹。他知道自己经历过黑暗,但是他没想过眼前的女生经历过的苦痛比他更多。但是她永远都不会将为难摆在脸上,好像生活永远不曾将她伤害。
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最后,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
梁枫是,庄遇是,林未汀也是。
“真糟糕,明明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样小屋子。我装饰了一天,又搜罗了好多花,就是想表白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哪知还是做了无用功。”
梁枫的话里带着失落,但是他的表情并不算难过。
他永远都有最好的风度,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依旧是彬彬有礼,绝不让林未汀尴尬。
“但是这个小房子真的很美,我也很喜欢那些蔷薇。如果可以,我能抱一些回病房吗?”林未汀问。
“送给你的花,你自然可以抱回去啊。”梁枫说。
“谢谢你,梁枫。”林未汀很诚挚地说。
“别说谢谢。在这种事情上说谢谢,我觉得我很可怜。”梁枫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指着那层透明的玻璃窗:“你看那边的海多漂亮,我想了很久这样的场景,却没想过我会失败。哪知我失败了还不算,你还要对我说谢谢。”
林未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谢谢的。”
见到她的笑脸,梁枫苦涩的心情适才缓和不少。
“该走了,你应该回医院了,我送你。”梁枫说。
“那先让我在这里拍几张照片可以吗?”
“随便你。”
……
两人屋内屋外地绕了一圈,林未汀拍了不少照片,又抱了好大一束蔷薇花在手里。她的脸笑得红扑扑的,那种开心几乎快要溢出来了。梁枫真想拍拍她的脑袋,但他忍了又忍,最后只能将发痒的左手握成了拳头,用尽全力克制自己那一份心情。
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必须要一个结果。夏日的蝉和冬日的雪都是转瞬即逝的美好,河水捉不住落英,天空留不住烟火。
只要她曾经投影在他的心间,这样也足够了。
回到医院后,林未汀抱着花往门诊大楼的方向走去。梁枫有些奇怪:“你不应该去住院大楼吗?”
“我想给几个医生送点花,他们那么照顾我,我平日里送点什么他们都不要,只能送点花聊表心意了。”林未汀说。
梁枫陪着林未汀往医生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林未汀本来就是医院的老熟人了,来来往往间也没人拦她。女生径直往里走去,刚准备踏进病房时,便听到里面传来声音。
“未汀这个情况……我觉得不乐观。”
那个声音很熟悉,林未汀知道,那是她的主治医生,胡医生。
“国外医生也看过了她的诊断书,也说不太好治疗。关键是她的身体能不能撑住。如果术后二次感染,情况很严重。而且她有过前例,我们不得不估算这种危险。”另一个人说。
“感染是一方面,她能不能撑完整场手术都是个问题。毕竟她身体那么弱。”胡医生说。
“但是不做手术她也一样很危险。”
“哎……”
办公室里传来了轻声的叹息,林未汀和梁枫站在门外,半步没往里去。
梁枫神色复杂地看向林未汀,而女生脸色未变,很是正常。她背对着办公室的门站了一会儿,这才重新摆上笑脸,转过身去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里面的人停止讨论刚才的话题。胡医生走出来:“谁啊。”
“林未汀。”
她一边回答一边往里走去,将手里的一捧花摆在了胡医生的面前。
“我是来送花的,送完我就回病房,您别念叨我了。”林未汀笑着说。
“哎,你真是有心了。”胡医生接过花:“好看好看,我要护士去找个花瓶摆上。这几天你什么也不要做,好好休息,准备手术。”
“嗯。”林未汀点了点头,返身离开。
梁枫跟在疾走的女生身后,他有些紧张,但女生脸色平淡。他忍不住问:“未汀,你不害怕吗?”
“害怕?”林未汀有些玩味地咀嚼着这个词,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
“若你理解黑暗,它就会抓住你。它临到你头上,就像夜晚有蓝色的影子和闪烁的无数星星。当你理解黑暗,沉默与和平就会来到你头上。只有那不理解黑暗的人才会恐惧夜晚。”
听到这话,梁枫明白了,他问了一个傻问题。
林未汀过早的同命运握手言和,是酸是苦,她都会咽下,都会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