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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冬天的沉默

一部百分之八十电量的手机,一个旧钱包,两张银行卡,一张呆头呆脑的身份证,以及五百三十二块零七毛现金,还有公寓的钥匙。

桑柔在北站客流稀少的售票大厅里蹲下,把自己包里的东西哗啦啦倒在地上,再一一装回去。

桑柔只是一直在奔跑,跑到筋疲力尽,跑到肺部几乎真空,跑到一步也再迈不开,她停下来,弯腰大口大口吸入傍晚冰冷的空气。忙碌的人群从她的身旁经过,街灯与霓虹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挨个亮起,她在这迎接夜晚的光亮中,有一点缺氧,而后她左顾右盼,发现自己在西直门,左手边就是北京北站,红色灯光像一个紧急出口。

她记得,有个叫多多的诗人写过冬日北方的海,他说巨型玻璃混在冰中汹涌,他说那是海发现大陆之前的寂寞。她在N大图书馆的角落里,读过那首晦涩的诗,想象过冬天到北方去看海。桑柔仰起头,看着不断变化的电子屏幕,决定买一张去北戴河的票。

大概因为是周五,所以当晚所有车次都已无票,桑柔没有多想,直接买了次日清晨七点的票。既然决定,就要去做,即使需要等待,也要去做,因此决定才有意义。很多人都会更改自己的决定,他们是父亲、是江延,也可能还有其他人,他们的决定都是那么脆弱。桑柔握着红色票根,离开售票厅,去往候车室,北站似乎都是短途车,桑柔在旅客零星的候车区寻了一排空旷的椅子坐下来。

江延打来电话,这是第五个来电了。她看着屏幕上他跳动的笑脸,恍惚了很久,有点不是滋味,于是吸了口气,接起来。

“你在哪儿?嘉黎找过你了?这里有误会。我已经回家了,可是你不在。你在哪儿?”他的声音焦灼,略带颤抖。

“那个人是你的爸爸,你刻意努力学习和我考到一个学校,你想照顾好我,对不对?如果我没有理解错,那就没有什么误会。”

“桑柔,这些都是事实,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可是……很多次我都想告诉你,只是怕你会多想,就像现在这样。你说得对,我是害怕嘉黎,我就是有那么天大的把柄抓在她手上,我怕她随时告诉你真相,我怕你像现在这样突然离开,可能再也不会回来。我怕你像恨我的爸爸一样恨我,我只想让你开心一点。你尽可以怀疑一切的前因后果,只是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对这份爱情真的没有一点信心?至少不要不告而别。”

可是在这一刻,听到江延急迫的话语,桑柔只觉自己百口莫辩,仿佛一直在说对不起的人是他,可是一直在犯错的却是自己,内心横冲直撞的情绪找不到发泄的缺口:“我不恨你的爸爸,我也不恨你。也许对于那件事情,我们的立场不同,受到的伤害也不同,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原来只是觉得自己命不好,觉得只有命运会插手干涉自己的人生,只有神明会安排好悲喜,结果连你也会。你制造了我的这么多年,全都是你制造出来的假象,就像楚门的世界,你什么都知道,我像个傻子。就算我相信你又有什么用,我们有太多的事情避而不提,不能去讲,不能去说,我好像从来都不是个合格的女朋友,可你就算有了委屈也根本无法告诉我。我们到底该怎么相处呢,我想象不到。你回答我,你要怎样面对我的妈妈,我又该怎样面对你的父母,若干年后,我们怎样告诉孩子,他的外公去哪里了?要骗他吗?要继续编造吗?”

两个人都沉默了,只剩粗重的呼吸。

也许,是在一起的这么多年里,桑柔从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所以江延在电话里愣住了,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勉强开口:“所以,你依然不幸福,也不快乐,即使我为此努力了这么多年。”

桑柔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有一种要炸裂的疼痛感,连同胃部一起绞痛:“我是个学医的理科生,江延,‘快乐’这种东西是个很虚伪的概念,在我心里人生没有那么虚幻复杂,要么生要么死,要么疼要么不疼,我们不要再避重就轻浪费时间了。”

“你要去哪里?你什么都没拿你要去哪里?”江延的声音有一点哽咽,他知道他有更多的话要说给她听,可是他慌乱失措了。

“回家。别再打电话,我不会再接。”说完桑柔合上电话。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哭的,结果眼泪还是涌了出来,所以,她没有听见电话彼端江延沉沉的那一句,“先别走,至少听我说一个完整的故事”。

也许因为她在哭,哭得越来越用力,连声音都无法自控,所以来来往往的旅人,没有人去坐她身边的空位。她又想起大学里那些等待被用于实验的狗,她告诉过江延,这世上,永远也没有所谓善意的欺骗,最可悲的,就是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当发现自己和那些可怜的狗并没有什么区别时,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爱情。

电话再度响起,却是Joey,他的脸上挂着调皮的笑容,红色帽衫的帽子罩在脑袋上,这张照片还是在南京时拍下的:“约会怎么样?顺利,or,不开心?”

桑柔努力克制自己紊乱的呼吸,可是鼻音依旧浓重,她大口大口吸气,一字一句说道:“有个诗人说,风暴掀起大地的四角,大地有着被狼吃掉最后一个孩子后的寂静。我想去看一看冬天的大海。”除此之外,她再也不能多说一句话,眼泪、鼻涕堵塞了她的鼻腔与喉咙,她挂断电话,关机。

有些人像太阳,照耀得你不留余地,太耀眼也太炽烈,如花向阳,让人想要靠近,又要节制。Joey就是这样的人,有时候桑柔很羡慕他,有时候桑柔也很怕他,怕他照亮自己心底晦暗的角落,怕雨季过去,师出无名就喜欢上朗朗晴空。

头越来越痛,胃也越来越痛,桑柔在极度的疲劳与混乱中,抱着乱糟糟的包,侧身躺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她越睡越虚脱,越睡越难受,恍惚中有人把她拖起来。桑柔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以为意识离开了身体,想要唤醒自己,眼睛却被滚烫的汗水模糊,她看到了那张脸,那张太阳一样的脸。是Joey把她拉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把厚厚的羽绒服外套盖在她的身上。

他用嘴唇轻轻触碰她的额头,他说:“你发烧了,你确定要去海边吗?”

桑柔咽了咽口水,口腔充斥灼烧感,她点了点头,“去”。她的体温升高,心跳加快,她的口腔黏膜充血,鼻腔毛细血管破裂。

“我知道了。”Joey干燥的嘴唇在她的额头上来回摩挲,“你睡吧。睡吧。”

Joey的臂弯温暖安宁,也许是困,也许是累,也许是因为发热,桑柔忽然觉得,在他的怀抱之外,世间一切跌宕起伏都与自己无关。她只要睡去,再醒来,没有什么值得忧惧。

桑柔很快就睡着了,比Joey刚刚找到她时,安稳踏实得多。在桑柔睡过去的这个漫漫长夜,Joey给上司打了电话请假,又给朋友打电话要他照顾松狮,再把桑柔的票拿去窗口退换,买了两张挨在一起的坐票,接着给车站保安塞了小费请他暂时照看桑柔,而后去外面的便利店买了矿泉水、面包和牛奶,再去24小时药店买了退烧药,以及温度计、创可贴。最后,他就穿着灰红菱形格的羊毛衫,站在北站门口,在深夜的寒风中,给Rihanna打了越洋电话。很久她才接起来,有点恼火地说:“你不知道我今天是上Joseph那个怪老头的课吗,他对我这种总为了工作请假的学生最讨厌了,你真该看看刚刚他看着我溜出来接电话的眼神,如果你没有重要的事情我会恨你的。”

“很抱歉,Rihanna。”Joey挠了挠头,说道,“我非常关心的一个朋友遇到了困难,我需要陪她去外地一段时间,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Rihanna顿了一下,问道:“她?”

“嗯哼,她。”

“OK,我明白,我明白。我清楚我们之间的状况,所以,如果你有什么其他决定,记得告诉我。我得回去上课了,再联系。”

“再联系。”

也许她下课后要与篮球队的英俊男孩共进午餐,她总是很讨比她小的男孩子喜欢,也许晚上她会和三两朋友去喝酒跳舞,一年又一年,他们依靠电流与想象维持彼此的关系,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是某种等待,等待对方找到更适合的人,等待生活给予安顿,但是等来等去,他们依然还在一起,也依然在分离。

凌晨两点,他没有外套,也没有酒,置身于北京的寒冷中。也许,他同桑柔一样,都有无法解决的爱情难题,他们拿起手术刀医治别人,却始终没能医好自己。

打了两个喷嚏,他回到候车大厅,保安一直在桑柔身边守着,看到Joey回来,才尽职地离开。看她睡得这样沉,他决定不为了吃药把她弄醒,睡眠就是最好的消炎药。他把她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腿上,小心翼翼地抚摸她滚烫的额头。也许因为吹了极冷的风,此刻他睡意全无,清醒地盯着墙上的电子表,一秒一秒,心跳也和着读秒的节奏,数着夜晚的流逝。

吹着冷风的清晨,Joey把桑柔横过来抱上了火车,穿过红皮快车拥挤的走道,不停点头哈腰说抱歉,总算在靠窗的位置上安顿下来。

“对不起,害你……”桑柔话还没来得及开头,Joey竖起食指:“嘘,先吃早饭。”

还是有很多人对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车窗外是杂乱的市郊,铁轨纵横交错,庞大地铺开,车内的喧闹被Joey挡在身后。桑柔温顺地吃掉面包、牛奶,就着清水把退烧药也一并吞下。而后她仰起脸来,对Joey笑了笑,阳光穿透肮脏的玻璃窗落在她的脸上,她说:“Joey,那是你的光芒。”

Joey笑起来:“说实话,我不太习惯你这么温柔的样子,你应该是女将军。”

“一个四处逃难的女将军,一个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女将军。”桑柔再度低下头,看着自己有些僵硬的双手。

“你买了票,去北戴河,然后呢?”

“然后?”

“你住在哪里,要去哪里,要吃什么?”

桑柔摇了摇头,没有,一点也没有想过,只要拿一张车票,到达那个地方就可以。离开就是她的目的,只要最后下了车,看见海,就完美了。

“对不起,让你和我一起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还不知道会不会被冻死在异地街头。”

“No,no,no,无头苍蝇是你,我是指南针。”Joey的嘴角滑过一丝狡黠又温暖的笑意,“会有人来接我们,我在网上找了一家口碑不错的旅馆。”

“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你是病人。”

病人。医生。医生。病人。桑柔的脑袋里盘旋着这些同时属于她的称谓。冬日的阳光,仿佛比夏日更明亮,打在眼睛里,像高浓度的胶水黏得眼睛睁不开。桑柔闭着眼,靠在Joey身旁,听着火车前进的轰鸣,好像他们要去的不是北戴河,而是更远、更远的北方。

抵达秦皇岛站已是正午。经营旅馆的妇人开着一辆伤痕累累的旧捷达接上他们,桑柔觉得自己好多了,可是Joey还是坚持把自己的围巾紧紧裹在她裸露的脖子上。隔着车窗与灰尘,依然可以闻到空气里有干燥阳光与潮湿海水的味道。

似乎是开了很久,行驶在笔直而没有尽头的公路上,匀速、平稳,夹道树都是高大的白杨,视线之内没有车,也没有人。妇人一边抽烟,一边开车,说:“冬天旅馆都关门了,你们可以去住公寓,离海不远,但是没有旅馆那么近。我会烧了热水每天给你们送,你们可以自己买菜做。周围的饭馆可能都不开门,小超市倒是有。这里的人都是做半年休半年的。我要不是自己在滨海小区买了房子,我也关门回城里了。你们找我是巧了。”

桑柔一边听一边止不住地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把半张脸埋在厚实的羊毛围巾里,笑出眼泪来。笑够了,她也从包里摸出一根烟,摇下车窗,抽起来。北风像钝重的刀子,没有北京的风凌乱,却比北京的风更锋利。她微微眯起眼睛,咳嗽了两声,Joey并没有阻止她抽烟。

桑柔在床上躺了三天,从高烧到低烧,从反复低烧,到体温正常,她几乎吃光了Joey带来的所有药。

“如果你再不退烧,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买药。没有公交,没有出租,没有药店,没有人,就像丧尸屠城。”

“我们的身体是不是和我们一样贱,有所准备就心有怠惰,知道没有退路,就努力安然无恙。”

“你的脑袋太可怜了,有时候你可以尝试不要使用它,不要思考。”Joey戳了戳她的脑门。

三天来,除了去厕所,洗漱,她几乎没有下床。每天吃Joey做的简单沙拉、面包,喝罐装咖啡。每天看着落地窗外,都是同样的天空,同样的屋顶,同样的寂静。她从不知道城市里也可以这样安静。手机早已没电,没有充电器,那就不充电。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沮丧,除了妈妈,她再也没有什么非联系不可的人,也没有什么人,非要找到她不可。

“海边离这里远吗?”

“房东说步行二十分钟,但是我昨天傍晚自己走了二十分钟,没有到。所以,我们最好明天早上再去海边。”

桑柔点点头,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松松软软地垫在腰上:“你这样请假,没有关系吗?会不会影响工作。”

“工作并不是最重要的,有很多东西远比工作重要。如果说我的工作是去爱别人,那我现在,正在做。”Joey蓝颜色的眼睛看着她,像构造精致的玻璃球,纹路清晰,好看得让人嫉妒。

逃走并不是办法,桑柔很清楚。她明白自己也许只是想把糟糕的心情冰冻在这里,想把渺小的悲伤淹没在大海的广袤里。她喝了口热水,把烟点着,把玩着Joey送她的打火机,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好像真的在讲述一个属于别人的故事,好像她真的只是个小说家,为唯一的读者硬生生地写一个完整的因果。

“Wow,”Joey听完之后,耸了耸肩,棕色的眉毛蹙在一起,显得眼窝处的阴影更深了些,“所以,这是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吗?那么我可以诚实地告诉你,这种故事都没有什么好结局,悲剧很美,却不好。如果有人告诉你,你们应该在一起,爱情可以解决一切问题,那么你可以同他绝交。爱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何况你没有真的爱过他,所以你们是公平的,他骗了你,你也骗了他,你根本没想过去爱别人,你只是接受了别人的爱而已。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那不是爱情,不是。如果是,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这件事情,和爱情没有关系。我根本想象不到未来,我看不到那个画面。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对不对,我只知道,男人可以被取代,爱情可以被转移,只有亲人无可取代,我们都没有权力去伤害自己的父母。”

“不不不,桑柔,你是在为自己找借口。没有错,也许我也会这么做,我们可以尽早分开,可以去找到下一个爱人,无论是头脑上还是在床上,能够匹配的人并不难找。但这并不是全部的理由,你,没有激情,你,并不爱他。”笑容在Joey的脸上渐渐消失,又或者是太阳西移,扩大了阴影的范围,他漂亮的蓝色眼睛盯着她茫然的黑色双瞳,认真而严肃。

那双眼睛像潮湿的沼泽,让虚弱的桑柔失去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她转过脸去,挪开自己的眼睛:“Joey你不能这样,你会给我洗脑。你会让我觉得,其实我才是最浑蛋的那个人。”

Joey摊了摊手,从床边起身:“我去找些吃的。你真的想象不到我们现在到底在怎样的地方。”

桑柔深吸了口气,看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鸟群无声掠过,讲述着远方海洋的语言。

海洋,桑柔满怀期望,如同出笼的云雀,雀跃着围在Joey身边,一心要往海边去。她在空旷而笔直的公路上用力奔跑跳跃,大声喊、大声笑,不用担心横冲直撞,因为冬天的这座海滨城市是一座彻头彻尾的空城。无论你有怎样荒唐的举动,在这里都得不到回应。

桑柔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梧桐果,一点点剥开,将果子的茸毛抹了Joey一身,两个人玩闹着就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居民区,一排又一排关了门的疗养院、休养所。有棕黄斑点的白色流浪猫在墙头慢悠悠地走过。

偶尔遇到人,稀罕至极,有趁着淡季维修旅馆的三两工人,也有居民区里晒太阳的老人,他们糊里糊涂去问路,海边往哪儿走,要多久,得到的答案都是,那边就是,二十分钟。

“世界上任何两点之间的距离都是二十分钟,这是地方习俗吗?”桑柔有些泄气。走了这么久,却觉得根本不会走到海边了。

“如果你累了,就歇歇再走。”Joey倒是很轻松的样子,一直在笑。

“其实我是……饿了……大病初愈的人不都是胃口最好吗?”

“为什么你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永远都不能直接说,找借口的可不是勇士,想要满足身体的欲望不是非得要理由。”Joey始终挂在脸上的笑容写满了随时拆穿桑柔的快感。

终于,他们在纵横交错的小巷子里找到一家烧着暖炉的面馆,要了两碗热腾腾的刀削面,挨着炉子坐下来,因为天气太过寒冷,所以蜂窝煤燃烧的气味竟然变得好闻起来。就着火苗,他们把手放在一起取暖,学着彼此的样子用力呵气,揉搓冻僵的耳朵。绯红的耳垂与鼻头,都像印在童话书里傻里傻气的插图。

吃了面再赶路,不知道又过了几个二十分钟,他们看到了海面上浮动的琐碎阳光,午后三点,他们终于抵达了冬天的海。海风吹来彻骨的冷,是南京与北京都没有的那种冷。走在荒芜公路上,沿着海岸线,冬季的海风灌入身体所有神经的末梢。海风凛冽地吹,海鸥成群起飞又落下,近海已经结成坚冰,就像从未有人发现过这片海。

“要我给你拍张照吗?”Joey与她并肩站在海边。

桑柔摇了摇头。冬季的大海不属于人世。她不自觉地握住了Joey的手,她相信,无论多少年过去,只要她闭上眼睛,就一定会看见这片灰色的大海,感受到来自蒙古高原的北风,想起与她一同在这里伫立看海的男人。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我见过江浙的海,渔火炊烟,一个一个小小岛屿,像内敛了许久的东方神话。我坐过从烟台到大连的夜船,海上的日出并不像小学语文课本里描写的那样蓬勃壮阔,在大海面前,连太阳也变得像一颗糖果。我去过海南岛,湛蓝的南海,美味的海鲜,我不喜欢椰子汁,喜欢一点点抠下椰肉吃。可是,我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大海。”

“在美国的时候,我喜欢去南加州的海滩度假,美酒、美女和美好的冲浪。东南亚的海,越南、泰国、印尼、马代,碧海蓝天。我见过最美的大海是爱琴海,蓝得令人难以置信。我见过最让人恐惧的大海,是印尼海啸,我和你说过。”

“从小我就很怕水,因为爸爸的事情,后来就更恐惧水。还有一个诗人写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种好像很美的诗句,可是这个诗人也自杀了。所以大海很可怕,看到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渺小得如同沙砾,生杀予夺,好像是大海才能决定的事情。我们每天生活的城市,那么拥挤,那么热闹,其实都是假象,其实再没有比地球更寂静的星球了。”

Joey看着她,就像看一个结束奥德修斯般的漂流,爬上险滩,等待救赎的孤儿,在冷冷清清的沙滩上,讲述遇见彼此之前的异国传奇,忘记冻僵的小腿、僵硬的手指,每个人的生活都像一个宿命的难题,而唯一能够给出答案的,只有无声无息的时间。

他们在海边走了很久,回去的路上,天色暗下来,朔风愈加猛烈。

Joey没有问她想在这里停留多久,何时回去,不提北京也不提工作。白天的时候,他会坐在客厅的飘窗上,抱着电脑,认真工作,桑柔静静地看着他,觉得像某种恩赐。

前半个月里,他们去了许多地方,山海关,旧城墙,旧日贵族的庭院,小胡同,博物馆,在村落里的湖边蹲着看超载的卡车堵在门洞里阻断交通,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嘲笑对方你真闲,真闲,然后冻到双脚麻木失去知觉再辗转回到公寓。

有时Joey说想吃肉,就步行“二十分钟”去最近的公交站,坐空荡荡的公交,沿着海岸进城,在肯德基里吃掉十几根鸡翅。Joey可以吃两个汉堡,两杯圣代,像饿坏的动物,还要再买上几个汉堡带回去。桑柔说:“回到北京我一定要吃火锅、吃烤肉、吃川菜、吃比萨自助。”那是她这半个月以来,第一次提到回北京,Joey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无人的公车上,把她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桑柔闭上眼睛,听风声,听海浪,听鸟鸣。她说:“Joey,你的人生已经有过,未来仍将有惊心动魄的冒险,而现在,却是我平淡无奇的人生中,做过最勇敢的事情。”

后来的日子,他们就不大出门去,更多的时候就在公寓里,每天吹冷风,看夕阳,散步,打牌,输的人要先去洗澡,让浴室充满温暖的水蒸气。洗完澡继续打牌或者聊天,最无聊的时候玩小猫钓鱼,为了牌多牌少也能计较争执,玩累了,彼此靠在一起,并肩在床上,就着空调吹送的暖风睡过去。

偶尔也看看电视。看新闻,也看无聊的电视剧。桑柔说:“电视剧里对白那么快,你能听懂吗?”Joey得意地说完全没问题。所以有时候,桑柔会忘了他是美国人。有时候,在他用母语像BBC广播一样飞快接电话的时候觉得失落,因为她无法像他深入自己一样深入他。

但是无论如何,在这极其寒冷的严冬,极不真实的城市里,桑柔常常笑,笑得很大声,常常跑,动若脱兔,单薄的脸被北风吹得通红,不知保养,粗糙而无负累。那一段日子,就算皮肤迅速粗糙,心却轻盈无比,日复一日,切断来路与去处,一直坚持到了年末。

年末的夜晚,他们在小超市里买了一堆垃圾食品,薯片、曲奇、巧克力、火腿切片牛板筋,还有一打哈啤,抱回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喝酒。寒风在窗外呼啸,一阵又一阵的烟火在天际爆裂,开出转瞬即逝的花朵,湖南台在直播热闹的跨年演唱会。桑柔说:“我们去海边吧。”

迎着刺骨海风吹来的方向,走在漆黑的深夜,竟然没有恐惧,没有怀疑,心里只有呼之欲出的雀跃,如果这是Joey说过的名为“激情”的东西,也许此刻,她才终于看见了火种的模样。

是新一年的零点零分,烟火远去了,城市远去了,光线与温暖都在远方,静默的潮水在奔腾,在喧哗,在涌动,在亘古的月光下讲述没有他们的过去与将来。Joey笑着跑向大海,转身看着桑柔,张开了双臂。桑柔看着他,还有他背后一整面的大海,像寂静的热带鱼回归海洋,许多画面历历在目,说过的话还有回响。桑柔揉了揉眼睛,飞奔进他的怀里,他低下头去吻她,旧年便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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