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澜原本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但厉庭深这么一问,她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挠了挠头,说,“是啊。你不知道,庭深这个人很闷的,如果我说我喜欢喝虾仁粥,他肯定不会告诉我他对虾仁过敏,一定是陪我吃,然后吃完粥就自己躲着吃药。”
静了静。
厉庭深觉得眼眶有些酸。
大学那时候,他们有一次一起吃饭,点的有一个菜里炒进了一些小虾仁。吃饭的时候,他当时没注意,吃到中途就过敏了,在卫生间喘了好久才平复过来。
他本无意,却不知道她已经悄悄记住了他对虾过敏,从此再也没有和他一起吃过和虾有关的任何菜色。很偶尔再在外面吃饭点菜,无意中看见一两个和虾有关的菜,她都对皱着鼻子,和他说,她最讨厌吃虾了,总感觉那肉太滑了,尝在嘴里真奇怪。
他以为她是真的不喜欢吃虾。
却原来,根本不是。
喉咙像烧着一块炭,又干又热。他艰难地发声,“那位厉先生可真幸福。”
慕澜闻言,眉眼一弯。
“厉哥,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庭深啊。我不想庭深有心理压力呀。”
她口气越是甜。厉庭深反而觉得越是心疼。
……
卫生间外,简星敲了几下门。声音关切,“庭深,慕学妹里面还好吗?”
厉庭深眼神一凛,“还好。”
他又看了眼慕澜,才拨了个号码,将手机贴近耳边,“阿南,帮我准备一套女装来。”
那一头似乎问了要什么尺寸。
他皱了皱眉,似乎对他问这个常识性问题感到不满。
他说,“除了她,还有谁。”
结束通话,厉庭深盯了眼慕澜,淡淡道,“你在这里待着,等会我让人给你带衣服过来。然后你再去烧伤科看看。”
说着,他就出去了。
-
厉庭深带上门,站在卫生间门口,眼睛一扫。
地上的粥和碎瓷片已经被简星收拾好。
厉庭深眉心一皱,问简星,“怎么忽然来了?”
“听人说,你受伤了。所以过来看看。庭深,”她顿了顿,指了指洗手间里面,“慕学妹她……”
他眼神一厉,问,“听说?听谁说?”
简星肩膀微不可见地颤了颤,“没怎么。镇上着火的事情闹得有点大,外头也有了点风声。我担心你出事,就过来看看。”
厉庭深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定在她起皱的裙摆上。
她因为太紧张,在裙摆上捏出了层层叠叠的褶皱。
她在说谎。
厉庭深还想再说些什么,余光却扫在愤愤地流着眼泪,却始终一声不吭的厉湛湛脸上。
也才七岁大的孩子。爱憎分明,如水晶般的透明纯粹。
说不懂事也的确不懂事,说懂事有时候甚至比大人还懂事。
厉庭深心思紧了紧。
他慢慢走上前,拉过厉湛湛,将她抱起来。
厉湛湛没有反抗,任由他抱着,但是忽然就哭出了声。
她将头埋在厉庭深的肩膀里,越哭越大声,越哭越停不下来。
厉庭深沉默着,只是更紧地将她抱在怀里。
厉湛湛哭得累了,才抽噎着从厉庭深肩膀上抬起脸,小手抚在厉庭深没有烧伤的半侧脸上,哽咽地说,“疼不疼?爸爸。”
厉庭深摇摇头。
“爸爸不疼。”
厉湛湛嘴巴往下一耷拉,“爸爸,湛湛疼。湛湛心里好难受。”
话才落,又是一滴泪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厉庭深伸手将她的眼泪抹掉,“妈妈不是不要你,湛湛。你不能把粥泼到她身上,她不是不爱你,更不是不要你,她只是忘记了。”
厉湛湛的眼睛水灵灵的,眼眶里蓄了水一样清澈透明,看着厉庭深,“……”
“妈妈不是故意忘记的。她出了意外。出了意外,所以忘记了爸爸,也忘记了湛湛。湛湛不能怪妈妈,更不能把粥泼到妈妈身上去,知道吗?”
厉湛湛盯着厉庭深看了很久,才终于发声。
她问他,“那我的小弟弟呢?我的小弟弟,她也忘记生了吗?”
厉庭深眸子一深,掠过惊涛骇浪。
他摸了摸厉湛湛的头,将额头抵在孩子的发顶,声音温柔地像一阵四月风,“湛湛。”
他顿了顿,嗓音醇厚哽咽,“小弟弟呢,他……”
厉湛湛这一刻却尖声打断了他,“妈妈把它弄没了是不是!小弟弟死了是不是?小弟弟死了!”
曾经厉湛湛得知自己会有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的时候有多高兴,这一刻就有多痛苦多失落。
简星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对父女,心尖疼得厉害。
……
病房里忽然起了一阵铃声,打住了厉湛湛的哭泣。
厉庭深侧眸,见慕澜的手机正在唱。
简星见他的眼神落在手机上,就将那手机拿给他。
是慕承和来的电话。
厉庭深掐了来电。慕承和再打来,他直接按了静音。
结果没一会,病房外的走廊上就传来由近及远的跑步声。
厉庭深再抬眼时,慕承和已经走进病房。
厉庭深目光微沉。
慕承和这么快就能跑到这里,想必一直都在楼下等着慕澜下楼吧。
厉湛湛见到慕承和的时候,也是微微一愣,她嘴巴动了动,轻轻地说,“舅舅?”
慕承和见到厉湛湛,心上就像被砸了一块巨石,激荡出无数的水花。
他差些都忘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了。
慕承和依旧是一张没有多少表情的脸,他淡淡看着厉湛湛,说,“你认错了,我不是你舅舅。”
厉庭深神色一暗。
就在这会儿,洗手间里忽然传出慕澜的声音,“庭深,是你上来了吗?”
慕承和眼神一动,连忙打开洗手间的门,“阿澜?”
他却看见里面的慕澜只穿着一件病号服,她的衬衫已经被撕开,扔在地上。他神情一惊,问,“阿澜,怎么了?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慕澜刚刚只是窸窸窣窣听见外面的声音,没有听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于是摇摇头,认真地解释说,“没有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把粥打翻,弄在袖子上了。厉哥怕我烫伤,就让我用冷水冲伤口。”
慕承和眸光微闪,也看不出他是不是相信她说的话。
他脱下外套,上前将慕澜完完全全包裹成粽子模样,然后凝着声音说,“走吧,我带你回去。”
慕承和大约是有些急切,直接半裹带携地将慕澜拥在怀里,推着她往外走。
也没和病房里的另外三个打招呼。
慕澜想起什么,说,“庭深,我手机我手机还在病房。”
“我先带你去烧伤科看看。等会儿我会帮你去拿。”
“可是厉哥他——”
“厉哥?什么时候你开始叫他厉哥了?”男人的声音透着几许不悦。
“不是。我只是——”
“阿澜。我不喜欢你和别的男人这么亲密。我很不喜欢。”
“可是他——”他为了我冲进了火场啊。
他却已经打断她,“没有可是。阿澜,以后你要送饭给他,我都会帮你送过去。我不许你见他。”
慕澜仰头看着慕承和干净却有形的脸庞轮廓,心思像一艘海上的船,飘飘荡荡,找不到重点。
她神情恍惚,最终示弱,“庭深。你不要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他没有不高兴,他只是太担心,担心一个又一个和慕澜的过去相关联的人出现,会最终将慕澜从他的世界里剥离出去。
慕澜有些确信厉庭深会有的小习惯,她肯定地说。“我知道,你生气了。你以前只要生气,就会表现得很不耐烦,不愿意和我说话。”
慕承和忽然止住了脚步,他眉眼之间拢聚着愤怒与不甘,盯着她看——
“以前以前!你就只会活在以前吗?你的记忆本来就不完整,为什么还要提以前!活在现在活在当下,就好好待在我身边!这样就不好吗?!”
慕澜被他吓到。她瞪大了眼睛,紧了紧忽然汗湿了的手心。
“庭深,庭深啊……”
慕承和见她一下子变成这副模样,心里重重一荡,他伸手将她拽进怀里。
医生明明说过的,她不能受刺激。不能受任何一点刺激。
可是他却还是没有忍住,对她发了脾气。
……
厉湛湛从厉庭深怀里退出来,她低着头,厉庭深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她抽噎着说,“爸爸,我去洗把脸。”
厉庭深点头,起身,“爸爸陪你一起去。”
“不。湛湛一个人去。湛湛想静一静,想在走廊里走一走安静一会儿。”
厉庭深看着她的发顶,声音沉在胸腔,“好。”
厉湛湛得到允许,去卫生间用冷水冲了一把脸。余光扫在那一件都是粥渍的衬衣,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洗完脸。在厉庭深的注视里,安安静静地走出病房。等一脱离厉庭深的目光,她忽然朝着电梯口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知为何,厉湛湛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认到妈妈的那一天。
那时候她还不会走路,但是为了走去妈妈身边,她一步一个脚印地奔到妈妈怀里去。
她像那一次一样,不断地冲到电梯口,却在看见一男一女交缠的身影时,猛地停下了脚步。
眼神发红。
因为跑得快,碎发都贴在了额头、两鬓,使她看上去没有像她平时那么活泼光鲜。更平添了几分这个年纪孩子难有的戾气。
厉湛湛咬咬牙,握紧了拳头,仿佛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再一次拔步朝慕澜和慕承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