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带着自己的一叠诗稿,捧着一束鲜花敲开省作协专业作家老光家的门时,老光正在睡午觉。
老光的弟弟刚从乡下来,他代老光开了门。
谷子说他是专程来拜访老光的。
老光的弟弟说老光在睡午觉,这时客厅壁上的电子钟才中午一点过十分。
谷子坐在老光家的沙发上,把花束靠在沙发扶手边。谷子说:“不碍事,我等光老师起来。”
老光的弟弟就和谷子聊起天来。老光的弟弟也是个文学爱好者,不知不觉就和谷子聊得热络起来。谷子谈他的一些文学见解,特别是他标准的普通话,使得做乡村民办教师的老光弟弟尊敬起来,称他是青年诗人。
其实老光在谷子敲门时就醒了,他很不喜欢一些文学爱好者在他休息时上门拜访,老光特别不喜欢诗,他年轻时写过十来年的诗,这里发一点那里发一点,很难出诗集。现在老光改写小说,他说年近知天命了,写诗是年轻人的事,他如今没什么激情了。
老光躺在卧室的床上,听客厅里谷子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弄明白了谷子也是个上门拜访的业余作者,因而就不急着起床了。他中午一般都要躺到两点后才起来。
谷子的普通话抑扬顿挫,滔滔不绝,声声传入老光的耳朵,老光就有些忐忑难眠了,瞧这小子的语气和语音,怕是见过些世面的。从乡下来的作者,或者把写作看得神圣崇高的作者,能这么自如地谈论写作么?他们胆怯谦虚还来不及呢。老光觉得不能老躺着,他还是应该早点起来见见这位作者。
老光这时突然记起他读过的一篇文章。文章是他认识的一个这两年在国内文坛稍有影响的青年作家写的,这青年作家是从基层奋斗出来的,平时有“拼命三郎”之称,写起作品来不要命,这文章发在省内一家带有辅导性的文艺杂志上,文章尖刻冷峻,可以体味到这位青年作家写的时候那种咬牙切齿的情感。
文章是写他如何走上创作之路的。青年作家在文章中写到,当年他在乡下吃尽千般辛苦,熬灯油节衣食,写了一沓子小说稿,那小说是写在账本上的。他听说他们县文化馆有个某某老师,是个作家,在粉碎“四人帮”后才复刊的某刊上发了篇小说,那小说“革命”得很。于是他就抱着一种崇拜求教的心情,走了八十多里山路,风尘仆仆地赶到县里,找到文化馆,找到某某作家。他胆怯地把写在帐本上的小说稿递给某某作家,恳望某某作家指教帮助。
某某作家坐在办公桌后面,脱了鞋子的脚放在办公桌上,傲慢极了。某某作家翻了翻旧账本上的稿子,鄙夷地看了看他,冷笑着说:作家梦很甜哪,凭你这副模样就想当作家?算了吧,还是回去好好学大寨吧,别做作家梦了。说完把稿子仍给了他,自顾自去挠脚丫子去了。
青年作家抱着自己用心血写成的稿子,望着正挠脚丫子的某某作家,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出了县文化馆的大门。他觉得自己受了污辱,在心里呐喊着:“某某,十年后再看,我不把你踩在脚下就不是人养的了。”从此他更加发奋努力,把这次受到的冷遇侮辱作动力。果然,他成功了,他真的把那个号称作家的某某踩在脚下了,那个某某如今可怜巴巴,甚至还求到这位青年作家面前来。青年作家就写了这篇文章,来教训某某。
老光读了这文章后,都有些后怕了。平时,他接触过不少的青年作者,有时态度可能会傲慢一点,谁能保证这些作者中将来不出几个名人,到时他们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老光时的情景,是不是也要写篇文章来泄愤呢,那才丢人哩!
老光自此之后,对来访的青年作者客气多了,绝无半点傲慢之意。今日来的这位,普通话说得好,而且谈起创作又头头是道,他更不敢怠慢了。
老光从床上爬起来,穿好了衣服,打开卧室门走进客厅。老光的弟弟立刻停止了和谷子的聊天。谷子很快站起来,趋前一步,微躬了腰。捉住老光的手紧握着。
“光老师,非常对不起,打搅了您的休息,太不好意思了!”谷子谦恭地说。
“啊,没关系没关系,快坐快坐!”老光一边和谷子握手,一边客气地说。
老光的眼光很快被沙发扶手边的那束花吸引了,那是一束马蹄莲,鲜艳高雅,几片绿叶衬托着,恰到好处。老光心想,果然不俗,还带花来了,有点诗人气。
谷子的屁股挨在沙发边上,眼睛就盯着老光看,谷子说:“光老师,您好年轻啦,跟您的诗文一样年轻!”
老光谦虚地摆了摆头说:“我早已不写诗了,写些小说。过去写的那些诗么,也早已被人遗忘了。”
“不,没有被人遗忘。光老师,您的那首《玫瑰》收进青年诗选中,我还能背得的。你的搏斗,用尖刺戳破雨珠/夜色 绿叶啪嗒下泪/哀悼你的残落……”谷子用醇厚的嗓音,把老光多年前写的一首短诗背了出来。
老光很惊奇,也有些激动起来,想不到这个小伙子还是自己诗的忠诚读者。谷子是真的读过好些年前出版的那本《青年诗选》,从诗尾作者简介中知道老光是本省诗人。谷子有个本事,就是读过的诗,略加记忆,就能背诵出来。
谷子这次是随王金到省城来玩的。王金到省里参加团省委宣传工作会议,谷子就跟着来了。谷子到东湖公园玩时,看到了省作家协会的招牌。谷子突然记起了老光,于是就前往拜访。
东湖公园侧门口有卖花的,谷子就买了一束拿在手上。
谷子很容易地找到了老光家。
谷子背诵了老光的诗后,又大大地把老光的诗恭维了一通。谷子说:“光老师,您的诗深刻隽永,意象奇崛,柔美与阳刚熔于一炉,既有现代意识,又有传统审美效果。光老师,您的诗既继承老一代诗人的衣钵,又开启新一代诗人的探求之风。您是承上启下的一代,不容易呀光老师。我是从西城市特地来的,来求教,来拜师,光老师,您可千万要给我指点呀!”
谷子说完,毕恭毕敬递上自己的一叠诗稿,请求指导。谷子的这叠诗稿是从西城市带来的,一直放在随身的挎包里。他是想在省城找个诗人给推荐推荐的。原本是想找另一位老诗人,今天见到了老光,就交给老光指点吧。
老光很谦虚,见谷子确实还懂诗,自己这几年离诗远些。就没有多给谷子谈什么。听谷子对《玫瑰》一诗堆砌了那么多的溢美之词,也就明白了谷子属于哪类年轻人了。
老光说:“说不上指点,互相学习吧!这几年我没怎么读诗,感觉不一定准确。你如果信任我,就挑一组你认为好一些的诗给我,我拜读后,再写信同你谈,好吗!”
老光的话意思很明白,这次就不当面谈了,稿子留下,过后再说。
谷子想了想说:“光老师,那好那好,不知您能不能帮我向省里的刊物推荐一下,我一定不忘老师您的栽培。”
“我尽力吧!”老光说。
谷子就在自己的诗稿中挑选了一组诗,在稿纸的尾页写了自己的姓名,地址,邮政编码。谷子把诗稿双手递给老光时,虔诚的心里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谷子说:“光老师,这组诗是写海的,凝进了我的理想和追求,您一定会喜欢的,我觉得我这诗比诗刊上发的好多诗都要强。光老师,你一贯奖掖后进,请您推荐啦!”
老光站起了身,说:“请放心吧小伙子,我一定认真拜读,如果可能,我一定推荐,一定的。”
谷子这才把另外的诗稿装进挎包里,向老光和他的弟弟道了再见,然后拿起放在沙发扶手边的马蹄莲花束,向老光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腰:“拜托了光老师!”谷子说完就走出了屋子,慢慢离开了省作协大院。
老光从窗口望着谷子捧着花束,昂昂地走。谷子的披肩发在老光看起来不失为一种风度,谷子颈上系着白绸围巾在他的背后飘动着,有一种飘逸的感觉。
老光有些不明白,是不是自己得罪了这位诗人,他怎么把拿来的花束又拿走了呢?也许他原本就没打算送我的吧。老光想,这家伙有些古怪,说不定还是个真诗人。老光在书桌前坐下来,读谷子的诗稿。
诗稿是用激光打印机打印出来的,字迹清晰,纸张很漂亮。
谷子心里想着作家老光。好像还谦和的样子,也没什么架子。要是老光能帮他把留下的诗稿推荐发表就好了。到目前为止,谷子已写了近四百首诗,珍子帮他全部打印出来了。可这些诗只在西城的小报上发过三四首,还没在省级报刊上发表过,更不用说在《诗刊》上发表了。
谷子真想在《诗刊》上发表诗。如果在《诗刊》发表了诗,谷子这诗人的地位就稳固了,名声就响亮了。谷子信心十足,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谷子就这么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东湖公园的侧门口了。谷子听见公园门口有卖花的吆喝声,这才突然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束马蹄莲。谷子想,我这花是送给老光的,怎么又拿出来了呢?
还是要送去,谷子想,要不光老师会说我不虔诚,对他不恭敬。对,一定要送去。
于是谷子又转身朝省作协走去,走得很得劲,他的皮鞋又咔咔地响起来。
谷子再次敲开作家老光家的门,老光见是谷子,心里就有点不耐烦了,但脸上没有表露出来。老光说:“啊,你的稿子我还没看完呢!”
谷子忙说:“不不,我不是问稿子的。光老师,是这么回事,这束花本来是特意献给您的,献给我敬爱的诗人和作家的。可不知怎么我又拿走了,走到半路我才发现,又转来给您送回来。光老师,请您接受我一个学生的致意。”
谷子说完,把花递给了老光,转身扭头就走。
老光说:“谢谢你了,谷子!”老光已看到他留的姓名,知道他叫谷子。
谷子很潇洒地朝老光扬了扬手,说:“再见,光老师!”
老光捧着花束,竟然有些感动,这个年轻人爱诗已入了魔。老光决定要给谷子推荐诗稿,为谷子的真诚,也为使谷子将来不写老光看不起年轻人的文章。当然,就老光看过了的谷子的一首诗来说,似乎也有那么点说不出的味道,不似那种人云亦云的粗俗之作,诗中也透出些才气来。
当天晚上,老光读完了谷子的诗作,似懂非懂不得要领。老光对这些青年人写的诗作,说不上好感也说不上反感,他懒得去分析琢磨。于是给一个在本省文学期刊的朋友写了几句话,希望这位朋友给谷子看看诗,能发则发,不能发,就按作者的地址退回去。
老光的朋友在刊物负些责,见是老光推荐来的诗,就决定挑两首刊用,余下的按地址退还谷子,还给谷子写了一封信,告知这一情况,并且还鼓励了他几句。
谷子就这样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了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