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墨菊端着油灯来到西厢房,把油灯放到屋子中间顶梁柱上的铁皮碗里,屋子顿时洒满柔和的光亮。老钟一手托着单志林的头,一手解开湿漉漉的布褂子纽襻,轻手把他的衣服从身上扒下来,吩咐钟墨菊去烧盆热水,把药葫芦拿来。钟墨菊应声出去。
钟墨菊回到上屋,麻利地刷好锅,舀了几瓢水,蹲下身子往灶膛里填柴禾。火舌从灶膛蹿出来,照映在钟墨菊的脸上和胸前。爹背回一个受伤的男人,她心慌得厉害。尽管她很少走出这个大院,但外边兵荒马乱,偶尔的枪炮声清晰地从远处的大街上传来。每次父亲出去,她都提心吊胆。这种担心,从母亲去世,就落到了做女儿的身上。锅边响起咝咝的水沸声,丝丝缕缕热气升腾起来。救人要紧,爹看不准的人,是不能往家里背的。钟墨菊去父亲的屋里,掀开炕梢边的木柜盖子,摸出药葫芦,拽下挂在炕沿头上的毛巾,搭在肩上,端起一铜盆热水,快步来到西厢房。
老钟抱着单志林的身子,把缠在受伤肩膀的布带子打开,一股鲜血涌了出来。钟墨菊打个激灵,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老钟用热水擦去单志林伤口的污浊,钟墨菊要伸手帮助父亲,老钟摆手,不让钟墨菊靠前。老钟从钟墨菊手里接过药葫芦,对准单志林的伤口,撒上一层黄色的药粉。单志林刺激地动了一下,但眼睛依旧没有睁开。
钟墨菊向门口移动一下,躲开父亲罩在单志林脸上的暗影,看清楚躺在父亲怀里的男人——脸颊清瘦,苍白如纸,厚厚的紧闭的嘴唇没有血色。左眉角上面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像个细长的豌豆角斜挂在脑门儿左侧。胸部和两臂隆起的肌肉棱角分明,胸脯上有块疤痕,在黝黑肌肤上格外发亮。
老钟抬头,对钟墨菊说,把我那条裤子找来,他这裤子湿漉漉的得换下来。
钟墨菊回父亲的屋里,翻出一条青色布裤子。钟墨菊回来把裤子递给父亲,转身要走。
老钟忙说,他一会儿就能醒,去做碗面条,煎两个鸡蛋,他是跑了很远的路,又淌了不少血,身子发虚。
钟墨菊看一眼单志林,轻声对父亲说,爹,这人……老钟打断女儿的话,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爹救他没有错,快去忙吧。
钟墨菊从父亲那沉稳的眼神中,看到父亲的自信,也就放心地做饭去了。
老钟用布带包好单志林肩上的伤口,平稳地把他的头放到枕头上,然后解开他的腰带和两腿绑带。左腿绑带里夹着一个油布袋子。老钟捏着感觉里面是张纸。老钟没有打开,迅速把他身上的湿裤子换下来,把油布包放到小腿上,把绷带缠好。
老钟到马厩给枣红马添了草料,舀起一瓢豆饼水浇到草料上拌好。枣红马甩一下脑袋,闷头大口嚼料。老钟爱抚一下马头,回到屋里。
钟墨菊在和面。褐红的荞麦面,在钟墨菊手里很快就变成了柔软的面团。她拿起擀面杖,很快一张薄薄的大张面饼在面板上摊开,撒上干面,叠成面垛,操起菜刀,刷刷地切成面条,然后一手抓起,用力抖搂一下,线条均匀的面条呈在面板上。
老钟进屋,看到面板上铺满面条,说,墨菊,又不知道节省了,擀这么多面,吃剩了下顿不就黏糊了嘛!
钟墨菊转身到灶间,话留在身后,爹,给你带了一碗,多少天了就吃地瓜了。烧过开水的灶膛,还有发红的余火,放进一把柴草,火苗升腾,映红钟墨菊鲜亮的脸颊。
老钟慢慢地一圈一圈在解小腿的绷带,一天的奔波虽不是过于劳累,可紧缠裤腿的绷带,像裹住了全身的疲惫,解开后立刻从四肢释放出来,无言的轻松涌遍周身。往日这个时候,老钟便依偎在炕头,枕着马鞍型的木枕头,仰望房梁,温热的火炕烙着酸痛的腰。女儿把饭菜端上来,给他烫好一壶高粱烧,他才起来盘腿坐在饭桌前,品味着生活。一壶温酒下肚,血从脚底下往头上涌,一股燥热从骨子里往外散发。老钟顶着这股酒劲儿,来到月色苍白的院里,脱掉身上的布衫,拉开架势,一套翻子拳下来,敦实的身板微微见汗。再来套花容枪,汗水就顺脸流下来。钟墨菊给他准备的一盆井拔凉水,放在门口的凳子上。他擦下身子,才回到屋里舒服地睡觉。
而今晚老钟却无心躺在炕上,也无心眷恋那壶老酒。西厢房那人还没有苏醒过来,他心生焦躁。他前脚刚跨过门槛,钟墨菊喊,爹,那人是干什么的?醒了吃饱饭,让他走吧。
老钟沉闷片刻,眉间现出一道深沟,说,我不知他是干什么的,可这人你爷爷见了都得救!钟墨菊疑惑的眼神,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恐慌。她对爷爷的记忆是模糊的,爹也很少提起过。即使在每年的除夕给祖宗立牌位的时候,爹都不让她进到摆放牌位的屋里给爷爷敬香。老钟看到女儿一脸惶惶不安的样子,转回身说,墨菊,这个人是岳城一带的人,他左臂上有个纹身标记,你看到没有?钟墨菊摇摇头。
老钟说,你爷爷告诉我,见到左臂上纹着螳螂图案的人,不管这个人是做什么的都要以礼相待,需要咱们帮助的时候,要不惜身家性命。老钟向西厢房望了眼说,身上有这个标记的人都是南边庄林会的,他们是庄稼人和渔民,白天种地下海打鱼,歇着时在一起习武练拳。他们师承大连李之箭的螳螂拳。那时你爷在岳城做布匹、棉花生意,商号叫同顺。民国七年,你爷被老黑山胡子绑票儿,庄林会大当家的出面讲情做保,你爷才得以脱身。从此你爷和庄林会的人结下情义,每年过年,你爷都要送去一些银两救济庄林会里的穷人。日本人把老毛子从大连赶走,老毛子沿铁路线向北撤退,一路抢夺钱财。庄林会的人为保护你爷爷的商号不被老毛子抢劫,连夜护送你爷爷逃离岳城。你爷爷驾着马车,拉着你奶奶和我回到老家营口。我到了你这个年龄才知道,那晚上送我们出城的时候,两个庄林会的弟兄为了阻止老毛子追上你爷爷赶的马车,跟老毛子亮拳。老毛子武功打不过庄林会的弟兄,可他们手里有枪。再高的拳手,也躲不过眨眼飞来的子弹,两个弟兄倒下了,是为了保护我们全家倒下的,你爷爷临死都没有还上这个人情。墨菊,你说爹看到他倒在芦苇荡里,我能不救吗?
钟墨菊眼里忽地闪出亮光,爹,我知道了。他怎么伤成这个样子?我去西街宝和堂药房抓点儿药吧,这个时辰不能打烊。
老钟肯定地点头说,他是被人追杀了。他是岳城庄林会的人,跑到大水塘足有一百五十多里路,不知跑了多长时间。我看了他身上中的梅花镖不是毒镖,只是流了很多血,加上劳累才昏了过去。红药抹上了,不会有大事儿,等他苏醒过来再说。墨菊,你蒸碗鸡蛋羹,醒过来让他喝,他身体太虚弱。
老钟去了西厢房,钟墨菊从草篓里摸出五个鸡蛋,啪啪打碎淌到青花碗里,用筷子搅成了糊状,那颜色,像西海落日洒在辽河口的那片灿烂的金色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