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有令:全力攻城。除长政以外,不可留下活口!”
没了顾忌的织田军攻势更加凶猛。不过一刻钟,小谷城中所有敢于反抗的人都被织田军毫不留情的斩杀了。
小谷城,浅井长政居所外,一身盔甲的信长拉开了紧闭的门。
浅井长政早已换上了死装束,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和尚,那是长政的老师雄山大师。
“你已经放弃生的欲望,做好死的觉悟了吗?长政。”信长坐在长政对面,说道,“只要你不想死,我可以保证,没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兄长,正如您所见。长政已无生存之志愿。”长政淡淡说道。
“那阿市和孩子们呢?他们正在埠岐等着你。”信长继续劝说道。
“他们有兄长照顾,长政很放心。”长政笑了笑。
“那你希望葬在何处?”信长见长政死志已决,也不再劝说,问道。
“二十九年的人生,真实恍如梦幻一般……”长政缓缓说道,外面的战斗已经结束,那些一直抵抗的浅井军不是被杀,便是投降了,还有一部分逃跑了。但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
“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无悲,亦无喜……就请兄长将我的尸骨沉于琵琶湖底吧!”长政笑了笑。
“就在你喜欢的竹生岛如何?”信长问道。
“那就拜托你了。”长政点点头,“师傅,可想好我的号了?”
“号德胜寺殿天英宗清大居士……”雄山大师闭着,仿佛将死的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一般。
“真是好气派!”长政大笑道,“生难死亦难,眼际乌云漫。蓦然回首间,山端明月现……”
“就让我为你介错吧!”信长拔出那把自己珍爱的大般若长光,站在了长政身后,“就让我这个兄长,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
信长的眼角滑落了一滴眼泪,他的声音已经哽咽。高举着大般若长光的双手不停颤抖,他从未觉得这把刀会有一天重逾千斤。可如今,他艰难的举起刀,却又无法盏下去。
没有敌人,也没有怨恨,更没有喜悦与悲哀,二十九岁的长政之死,比其父久政更加的淡然,更加的悲怅。
小太刀刺入长政腹部的同时,信长挥动了手中的刀。雄山大师猛然睁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并为之双手合十。外面,微风又起,树枝轻轻随风摇曳,花丛间,迷路的蝴蝶飞入了走廊,又转向了湛蓝的天空。
埠岐城中,阿市带着三个孩子坐在花园里玩耍。年龄最小的达姬还被阿市抱在怀里。而茶茶似乎也知道舅父不会伤害自己,尽情的玩耍着,作出姐姐的样子,不时给妹妹高姬点心,还采来鲜花编成花环送给妹妹。信长与阿市默默看着眼前这纯真的一幕。自从九月初一正午攻下小谷城,那场战争便如同划过天际的流星,取代那厮杀声的,是仿佛沉睡般的寂静。
“阿市,为了孩子们,你应该好好的活下去。活下去,也并非全无意义……”
信长死死盯着阿市,而陷入巨大悲痛中的阿市则安静而温和的看着孩子们。
“我答应过你的……”阿市缓缓说道。
“你说过,你不会自杀,对吗?”此时的信长,哪里还有第六天魔王的影子,全然是一幅仁慈兄长的模样。
“是的。没人敢违背兄长的意愿。”阿市淡淡说道。
“何必如此挖苦于我?”信长苦笑道,“休要说那样难听的话,你的脸色告诉我,你依旧想要自杀!”
阿市没有看信长,只是默默看着怀中的幼女。
“你应该明白长政的苦心,他将你们送到我这里来,也是为了让你们活下去。”信长咬了咬牙。阿市嘴上说着不会违抗信长,但转身便会自杀。信长虽然清楚妹妹的心思,却不知该如何劝说——这对兄妹,从小便是一样的固执己见,丝毫不听他人的劝谏。
“阿市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一切但听哥哥的安排。”阿市似乎全无反抗的意思。
“不……柔弱恰好是你的力量。柔弱而坚强的人,最易惹人发火。”信长狠狠说道。他知道安慰或勉强,只会促使阿市下定自杀的决心,“阿市,我说了这么多,你仍想做个烈女吗?”
“不,我只是要向死去的丈夫表示歉意。”
“好!既然你决心已定。我送你去长政那里,无需借助他人之力!”
阿市沉默了。信长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就连茶茶也明白了舅父话语中的含义。
“阿市,怎么不说话?送你到长政那里,还有何不满之处?”
“我想从此一心侍奉佛祖。”
阿市摇摇头。她心里虽然说坚决不要流泪,但视线还是模糊起来,连脚边摆弄花草的孩子们的身影也看不见了,“兄长话中有话。”
“话中有话?我只是尊重你的意见,将你送到那个世界去而已。”
“非常感谢……您是为了我,才这么发火……”
信长动情的撇撇嘴:“你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知道我不会杀你,才如此的胡搅蛮缠。阿市,长政也希望看到你活着。你居然不明白!真是可恨!”
“所以,我才想侍奉佛祖。”
“你想出嫁,看着孩子们长大?”
“是。”阿市轻声回答道。信长急切希望阿市能活下去。但阿市却不知有无活下去的力量与勇气。她嫁给长政时,心中虽然仰慕,却谈不上喜欢。但丈夫却渐渐抓住了她的心,最终他们愿生死不渝。大概是长政宽阔的胸膛让阿市燃起了爱情之火。虽然没有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但长政让阿市觉得如同被温柔的晨雾所拥抱,让她自认而然的认为,除此以外,再也没有活着的价值与意义。
而且丈夫在最后的关头,拼死我挽救了自己与孩子的性命,表现出更深沉的爱意。为了报答丈夫,我也应该死去——她如此想到。作出这种决定还是因为源于对生的恐惧。若是选择活着,那么就必然会再嫁。面对第二个丈夫,对阿市而言,这是最痛苦的事。故此,她便借要侍奉佛祖,希望能以此来应付信长的催促——不过,悲痛的阿市似乎忘了,信长还有一个不雅的名号——佛敌。
“既然如此。来人,叫秀吉来!”信长看着玩耍的孩子们,笑道。
直到秀吉到这里以前,信长再也没说一句话。他突然觉得,因为长政的缘故,阿市变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令他不愿输给已死的长政——既然战场上胜过了他,那么,再把妹妹对他的感情抹杀!这才是真正的胜利!信长虽然认可长政单纯的心灵,却不认可他的性情与志向。看不清天下大势所趋,碍于父子之情,终于丢了性命的长政无论如何,也不会得到信长的赞扬。既然生于乱世,变不应当被个人情感所拖累!
但是,这个胆小而又鼠目寸光的长政却将阿市的心牢牢的抓住了!在第六天魔王的影响下,手足之情渐渐淡化,充满恨意的嫉妒起而代之。他想看看秀吉怎样去处理自己都大为棘手的事,并且对此饶有兴趣。
“主公叫在下?”还没来得及脱下战袍的秀吉全副武装的来到院中,没等信长回答,他已经眯着眼走到走廊尽头的茶茶身边。
“真是可爱啊!”他由衷的赞叹道,“和母亲一样漂亮呢!我还没孩子呢!但备前守却留下了这么可爱的孩子。”
“猴子!把阿市送到信包那里去!”
“是!”
“阿市一心想着死。虽然嘴上不说,但她向来心口不一。”信长说道,“听着!藤吉!阿市已经和我约定要皈依佛门。不过,那只是她的借口,是躲避我的借口!”
“不过,虽然是借口,但她的要求,我不能不答应,修行之所,我会定下的。在此之前,她很可能绝食自杀。你不能让她得逞,就算灌,也要让她进食!”
“是!”
阿市抱着自杀的念头,在秀吉的护送下来到织田信包处。织田上野介信包是信长众多兄弟之一,也是阿市的兄长。信长把阿市托付给他,也是希望他能开导阿市,让她打消轻生的念头。
秀吉十分明白信长的心思,为了缓和阿市的情绪。他特意选了一条开满了紫色桔梗花的山路。
茶茶和高姬看到这一路的美景,十分欢快。但阿市对周围的一切却视而不见。
“羽柴大人……”行至半路,阿市突然问道,“我丈夫备前守的遗骸是怎么处置的,你知道吗?”
“主公遵从长政大人遗愿,将他沉入了琵琶湖中……”秀吉语气很平静,“阿市夫人,在下明白您的心情。碰到这种事情,谁都不想再活下去。只要您有决心,一定会有机会自杀的!”
秀吉嘴上虽然如此说,但心里却想着另一幅图景:阿市完全忘了今日之事,成为了自己的妻子,幸福的依偎在自己身边。而三个孩子则开心的在庭院里玩耍着。
若真是这样,那夫人宁宁怎么办?秀吉苦笑着摇摇头。
“其实,人的五脏六腑不过是臭虫的聚居地。迟早都会腐烂。”秀吉看了看阿市,她已经皱起了眉头。
“即使是夫人您,若是自杀,尸体上也会爬满蛆虫。这是不可避免的。”
阿市避开了秀吉的视线。秋日下,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悲哀于愤怒,而闪烁着恐惧之色。
秀吉知道,阿市至少现在已经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