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父亲,心里便有些焦躁。“谁也没怎么着你,你着什么急呀!”
厚义笑笑说:“你当然不悔了,撞了南墙也不悔。”多年来,厚义对父亲的事儿管得最多,但父亲很少说他的好。厚义是个实在人,就是性子太直了,往往出力不讨好。
父亲说:“小子哎,你说对了,你大爷敢作敢当,天不怕,地不怕,就这德性!”
厚义又笑笑,说:“你敢当什么呀,你找上个老太太,我哥不同意,你硬弄到家里来,你伺候了好几年,花了不少钱,还不都是我哥顶着。”
这话说得太直了,直接捅了父亲的肺管子,父亲如何受得了这个!果然他发作了,站起来,指着厚义的鼻子大骂:“你算老几,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给我滚!”
四叔也责怪道:“你这孩子,也是40多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这是怎么和你大爷说话!”
厚义已经站起来,情绪激动,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忍住了,扭头就走。
四叔大喊:“你给我回来!”
我几步抢出来,追到天井里,拉住厚义说:“你这么走了不合适,别和你大爷真生气,他耍了一辈子,没治了。”
厚义苦笑,说:“哥,我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你倒是有好戏看了。”
回到桌上,见四叔在和憨头喝酒,父亲低着头一个劲地叹气,“唉——”了一声,又“唉”了一声。父亲叹气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叹气一般不会出声,而父亲叹气那个“唉”很有爆发力,拖着很长的余音,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他的情绪。
我说:“爸,你也不用叹气了,你说,你到底想怎么办吧?”我想,话题已经挑开了,那就索性说透了吧,老太太和憨头算不得什么,用不着顾忌他们。
四叔酒量大,一斤八两的醉不了,只是前几年得了糖尿病,医生让他忌酒,他不听,一上酒桌浑身都是精神,喝酒也不用劝,是真喝,二两的杯子不会超过三口。他的杯子已经见底,让我满上,端起来,凑到父亲的杯子上碰一下,说:“大哥,厚大是个孝顺孩子,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父亲又是一声重重地叹息,说:“老太太是回不去了,没地方回了,那间破房子已经拆了;憨头也不是吃闲饭的,稀里糊涂挣点就够他自己吃的。”
父亲这话的意思,我一听就明白了。我不想和他多说什么,有些事与他说不清。我扭头对老太太说:“你自己说,你这个样子能照顾我父亲吗?总不能让我父亲再照顾你吧,总不能让我再找个保姆来照顾你吧?我看你也挺难的,你看这样行不,我给你两千块钱,你和你儿子再找个地方,以后有难处,我还会帮你的。”
老太太像听不懂我的话似的,脸色木木的,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不置可否。
父亲底气很足地“哼”了一声。
我又对父亲说:“你这次跟我走吧,房子是现成的,你跟我到那儿看看,先住一段,如果住不惯,我再把你送回来……”
父亲又是一挥胳膊,断然回绝:“我不去。”
我问为什么。父亲说:“不去就是不去,没为什么。”又说:“我离不开老家的土腥气。”
我在心里算计,父亲不愿跟我走,又想找个人照顾他,如果不要这个老太太,那就只能另外找一个。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我耐着性子对父亲说:“这个老人家能进咱的门,也是缘分,我不会亏待她,我给她租间房子,给她点生活费,以后可以当亲戚走着。你要找保姆,我给你找,保姆的钱我出,你看这样行不?”
突然院子里那头老驴叫起来。“儿,啊——,儿,啊——”叫声高亢而又苍凉,没完没了,有些躁人。
我已经看明白了,父亲没有把老太太当成保姆来看,而是当成老伴了。我也想明白了,就是破费点钱财,也要把老太太和憨头轰走。现在的破费是暂时的、有数的,如果让这两个人赖在家里,让老太太发展成为我的继母,我就得给老太太养老送终,还要照管她的傻儿子,那将是个无底洞,多少钱能填得满?
父亲像没听到我的话一样,招呼四叔和憨头喝酒。憨头能喝酒,烟也抽得凶,一根接一根。屋子里乌烟瘴气,烟味混着酒菜的气息,逼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把窗户打开,把内门打开,让外面清新的空气吹进来。
“唉——”父亲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好像他有多么大的憋屈和无奈。“章厚大,实话我给你说吧,找个保姆照顾我是次要的,我的身体还行,我是缺少在身边晃悠的人,缺个说话的。”
果然如此,父亲是要找老伴,找保姆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这就是说,先前他和我说的话,四叔和我说的话,都是蒙我的。从我进门发生的这些事,包括父亲对老太太的指使,包括老太太给父亲晒被子、拿药瓶,包括憨头劈木头,都是做给我看的!
父亲脾气不好,直爽、粗糙、偏执,还有点邪,说话办事常常不合乎情理,甚至不止一次地让我伤心,让我寒心。但是他是我的父亲,抚养之恩大如山,我恪守孝道,不敢有丝毫懈怠。我希望父亲能够替我想想,能够尊重一次我的意见。我见老太太出去了,说:“老来见人亲,我理解你,不过你也不能光想着你自己。我一个月就那几千块钱,小那才一千多,你孙女还在上大学,我在外头买房子,欠了人家十来万,也挺难的。如果负担太重了,我承受得了吗?”
四叔喝酒吃菜,没说话。
父亲一摔筷子说:“这两年我花你多少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