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四叔。下了楼,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家小酒馆,见里面挺干净的,就要了六个菜,还要了20个肉包子,说好让人家送到家里去。人家问你家在哪儿?我说就是大老章家,铜拐棒大老章。人家就笑了,连声说知道知道。在这个街上,父亲的名气很大,一说大老章,没有不知道的。结了账,还不到150块钱,我正感叹着老家的东西便宜,突然被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街对面有家商铺开业了,门口聚了不少人,巨大的牌匾围着红绸子,有人正往门楣上悬挂。我躲闪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走过去,一眼看到,四叔章德贞正在那儿吆吆喝喝帮忙呢。四叔越发胖了,脖子里的肉叠着,腰带在大肚子下面勒着。我与熟悉的人打着招呼,拉着四叔往家走。
路上,我问四叔,这个老太太是谁给找的?四叔说是我父亲自己找的。我问是怎么找的?四叔说在大街上找的。接着他就笑了,他说:“你爸真有两下子,和人家老太太一见面,当天晚上就留下了。”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四叔忍不住笑了两声,给我说起来。
一日,父亲闲来无事,拄着他的铜拐棒,到芳河大街上转悠。说到他的铜拐棒,有必要解释几句。这根铜拐棒,是用高射机枪的子弹壳做的。当年我在老山前线轮战的时候,有个战友做了这么一根铜拐棒,我便要了来,作为参战的礼物送给了父亲。父亲自得了这根铜拐棒,便如获至宝,擦得油光锃亮,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以致闹出不少笑话。
在大街上,父亲碰上一个乡下的熟人,两人天南海北地神聊,那人就聊到他村里一个老太太,聊到老太太多么多么可怜。原来老太太多年前死了老伴,带着一个傻儿子,几间破房塌了,娘儿俩住在小学校废弃的一间库房里,夏不避雨,冬不御寒,傻儿子四十多了,连个媳妇都找不上。父亲就动了恻隐之心,拍着胸脯说,让她来找我吧,我收留她。当天下午,那人就把老太太给带了来,在家里吃了晚饭,熟人走了,老太太留下了。
据四叔说,父亲对这个老太太不是很满意。老太太比父亲倒是小一岁,父亲问她是不是有病,她说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前几年脑子被栓住一回,已经全好了。父亲问她傻儿子的情况,她说也不是实傻子,就是脑子转得慢点,常年在外打工,很少着家,不会拖累人的。父亲就有些犹豫,但他拍着胸脯说了“我收留她”的话,不好食言,硬着头皮把老太太留下了。那熟人竖着大拇指说,“大老章,仁义啊!”
家里凭空冒出个老太太,父亲总得有个说法。他把四叔叫到家里来,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四叔说,我没意见,二哥不同意也当不了你的家,就是厚大那里,你总得对他有个交代吧,他要是反对,就不好办了。父亲说,我是老子,他是儿子,我做事还非得经他同意吗?四叔说,厚大对你够孝顺了,你不能蹬着鼻子上脸,真把他惹恼了,你靠谁去?父亲觉得四叔说得有理,想了想说,那就说是找了个保姆吧,我76了,找保姆他不会反对吧?
事情的后续发展,想来父亲也是没有预料到的。老太太进门不到半个月,她的傻儿子找上门来,接着就在家里住上了。
我对四叔有些不满。我说:“你知道我爸的脾气,脑瓜一热,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这个事儿他和你说了,你该拦着他呀!老太太病殃殃的,还有这么一个傻儿子,除了我爸,谁会找这样的保姆哇?”
四叔有点不高兴,“噔噔”地在前头走了。我赶紧跟上去。
我家的院子里,有个汉子正抡着长柄大斧劈木头。
四叔说:“傻侄儿,别干了,来见见你哥。”
那人住了手,转过身,站在原地未动,一脸的茫然。这人中等身材,不算瘦,但脸色发黄,营养不良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胡子多日未刮。我走过去,伸出手,想和他握手。他却撇了斧子,用手指着自己的脚说,运动鞋,新买的,100多块呢。这裤子是军装,我大爷给我的。我当然知道那是军装,还是涤卡的,还有他光着上身穿着的迷彩服,也是纯正的军装。我没再理他,进了屋。四叔却在天井里和他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给厚义打了电话,让他中午来家吃饭。二叔比父亲小几岁,身体却远不如父亲,心慌怕乱,一着急就上不来气,我一般不打扰他。厚义是他的大儿子,在镇上开车。我出门在外,家里有事都是厚义帮着操持着,我们哥儿俩感情不错。
今天这顿饭,本来是要说事儿的,因有老太太和憨头在场,我就想另找机会。四叔却老是往敏感话题上引。
四叔对父亲说:“人老了身边离不开人,有个说话的,总比一个人好。大哥,你说是不?”
四叔转过脸,对我说:“人老了,活也干不动了,身边没个年轻的也不行。憨头并不是真傻,就是脑瓜不太灵光,反应慢一点,可他有的是力气,刚才你也看到了,像劈木头这样的活儿,还能让你爸干吗?”
我觉着话不对味,只是听着,没说什么。
父亲一开始也是一言不发。这会儿,他端起酒杯使劲喝了一口,瞪着眼睛,挥一下胳膊,大声说:“老四,你也不用拐弯抹角的,累得慌。直说吧,这个保姆我找定了。我大老章做事不悔,一辈子就这个熊样!”他的酒量很小,喝了没几口,脸就涨红了,说话的口气很冲,像要和谁打架似的。父亲向来喜欢直来直去,用他的话说,“该死该活屌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