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爷所以被我称为幺爷,因为他是他们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他们兄弟一共是四个人。我的爷爷是老大,他的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幺爷就是他最小的弟弟。在我的四个爷爷中,除了二爷没有参加过战争外,其他三个爷爷都是军人,都是穿越了枪林弹雨而活下来的人,人生都经历了兵荒马乱的重大考验。我还没有出生以前,我爷爷就离开了人世,不过他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退伍之后因为一场病灾而夺去了生命。据父亲告诉我,爷爷曾经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三爷是军医,参加的战争最多,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都参加了。而幺爷则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遗憾的是,爷爷们在战争中的故事我没有了解清楚,他们是怎样穿越了枪林弹雨、经历了怎样的生死考验、在战场上有着怎样的表现我几乎一无所知,原因是爷爷已经离开了我,三爷又在很远的南京,幺爷对自己的经历又不善于讲述,我的父辈们又对他们的那些事情毫无兴趣。在战场上,我的那些爷爷们都立下了赫赫战功,因为我见过他们的勋章,他们一个个都是战功显赫的人,那些勋章几乎塞满了整个木箱。我爷爷转业回到地方之后,在当地的供销社工作,最后因为肺癌离开了人世。幺爷从部队转业回来之后,也在当地供销社工作。在我的三个爷爷中,幺爷是离我最近的人,我记事的时候他还在供销社工作,不过已经快要退休了。每次到供销社去购货,我就能见到他,每年春节我都去给他拜年。正是离他最近,我对他的了解就相对多一些,也显得亲近一些。我亲眼见过他满满的一箱子勋章和荣誉证书,当他打开箱子把那一箱子勋章和证书展示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里盛满了荣光,脸上爬满了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正是从这里,我对幺爷更加敬佩,也感到更加自豪。他身上有十多处伤痕,还有三块弹片在他的身体内,他把那些伤疤展示给我看,我的疼痛就一直钻到了心灵深处,我能想像他经历了怎样的生死考验。他告诉我,在部队他是重机枪手,究竟打死过多少敌人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了,那些战绩都是别人替他统计的。我数次想把他在战争中的经历了解清楚,每次见面的时候,我都要他向我讲述战争故事。遗憾的是,幺爷却很难叙述清楚。他只是按照他的思路噼里啪啦地往下说,说战争打得黑天黑地,让他记忆最为深刻的就是一直在行军,因为他是重机枪手,行军的时候就是扛着那个重机枪,累得要死。打起仗来就是不要命,从来都没有怕过死。他的这些叙述不着边际,让我摸不着头脑。我想挖出一些细节,他却很难把一场战争的细节说清楚。而且总是把这个战场和那个战场的事情穿插到一起,说着说着他的思路就乱了。然后他就按照他的思路向我炫耀他的荣誉,说他曾经和哪些领袖们见过面,见面的时候有着怎样激动人心的场景,怎样握的手,领袖说了什么话,当时是什么神态,他都记得非常清楚。由此可以看出,这是他的精神支柱。我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自豪感和成就感。也可以这样说,他转业回到地方之后,就一直活在怀念之中。所以幺爷在战争时期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我们后人几乎是一无所知,我们所知道的就是他是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功臣,之所以转业回到地方当了一个供销社的售货员是因为他没有文化。他自己也说,如果他多读几句书,他的命运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也许在北京或者其他什么大地方工作。再加上他的恋家情结非常重,听说战争结束可以回家了,当即就找他的首长申请,闹着要回家。据说当时他的领导是再三挽留他去北京的,但是他放弃了,还是回到了老家。我问他后不后悔,他说后什么悔?在哪里工作都是干革命。幺爷转业回来被安排在一个叫仙岩山的供销社,据说是为了照顾他。仙岩山就在樟树冲下面,是一个极小的地方。只不过樟树冲属于高山,仙岩山则属于半山,海拔在一千二百米左右,离他的家大约是十几里路。
转业回来的时候,幺爷面对的自然是一副满目疮痍的场景,因为他的家庭已经不复存在,原先的女人已经跟了别的男人,他和那个女人有一个女儿,也跟着那个男人一起生活,幺爷只好和那个女人离婚,与供销社另外一个年轻女人结了婚。那个年轻的女人比他小八岁,就是后来我的幺婆婆。幺爷和幺婆婆一共生育了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姑娘。可是没有想到的是,转业回到地方之后,他并没有从战争中走出来,而是投入到了另一场战争,就好像他与战争结缘了似的。在前半生的枪林弹雨中,用他自己的话说,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因为他是重机枪班的班长,无数战友都在他的身边一批批倒下了,他的命是那些兄弟用命换来的,所以他说他活着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替那些兄弟们活着,得活出个人样来。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回到地方之后他就投入到了另一场战争之中。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地方的战争一旦打响,就没有终点,而是一场战争连着一场战争,直到他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