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从老远的乡下,来城里看我,我很感动。他带来了玉米糁、黄豆,红薯,还有自己家里酿制的南阳黄酒。大哥知道我爱喝这种酒,他是特意为我酿造的。这种黄酒是用小米酿制,喝到嘴里先是淡淡,后味却绵长,微苦而酸甜,像老家的乡情。这些年,我喝遍了大江南北的酒,还是觉得老家的黄酒最好喝。
我的父母亲已经长眠在村南的荒野中,二哥也于前年辞别人世,离开了我们,亲人中只剩下了大哥。近年来,大哥明显见老,行动也迟缓,牙掉了几颗,上眼皮很重,下眼睑却很松驰,肿肿的,一脸的老年斑,他的脸上总是罩着睡意。大哥就是我的镜子,看到了他就像看到了我,大哥现在的样子,就是我若干年以后的样子,他就是我的影子。兄弟间有很多东西是相似的,长相、走路的样子、脾性、甚至感知事物的方式。我妻子说,如果让我换上大哥的衣服,坐在农村的墙根处晒暖,会和大哥一样的。
大哥进屋后,坐在那里喝茶,妻子悄声地对我道,他身上有一股牛屋里的气味,我一闻果然如此,那气味且越来越浓,从大哥身上缓缓地释放出来,在屋子里迷漫着。奇怪,这种气味我在乡村里为什么没有闻到?我回到村里时,从未闻到大哥身上有那种气味,它为何在城市里是这样的浓烈呢?也许,这就是城市与乡村的差别,现代城市因为拥挤和狭窄,能把一点点不洁的东西无限地放大。而农村则不然,农村是自然的,宽容的,是什么就是什么,它不会把一些不洁的东西放大。在乡村,一泡新鲜的牛粪,足有七、八斤重,尚冒着白烟,你一点也闻不到它的臭味。数日后,这泡牛粪就会被风干,颜色渐渐变浅,由深褐色成为米黄色,变成柴可以烧火了。如果用它施肥,种出的蔬菜就是绿色食品。而在城市里,一堆新鲜的牛粪无论放在哪里,都可能成为事故,成为灾难,让人惊叫。城市过于敏感,缺少宽容心。
大哥还要在这里住几天,妻子开始发愁这几天可怎么过,那种牛屋里的气味已经开始弄得她头晕。妻子开始动员大哥到澡堂里去洗个澡,彻底打扫一下身上的卫生。大哥不明白事情的根由,还以为是关心他,就高兴地去洗澡。我不放心,陪大哥一起去了澡堂。当我看到大哥的身体后,我的心很悲凉,他已经瘦成了一把干柴,薄薄的皮包着骨头。他个头本来不高,一瘦就显得更弱小,这么瘦小的身子如何抵御得了乡村的风雨,和艰难辛苦的生活?过不多久,我也会这样,会瘦成一把干柴。
大哥洗完澡,换下来一大堆脏衣服。妻子也没有怨言,打开了洗衣机,把这一大堆脏衣服全放在里边搅了。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哥身上的气味果然消失。
大哥为他弟媳的这些举动很是感动。他认为一个城市里的女人能这样对待他,已经是很不错了。我看到大哥因为感动脸上呈现出的讨好似的微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他显得很不安。大哥的耳朵有些背,当他听不清楚你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就会走到你的近处,注意力全放在耳朵上,一脸的谦卑。他的这种表情,冥冥中我很熟悉,因为我也常有这种表情,这大概也是遗传基因吧。我这个人可以承受过多的屈辱和痛苦,却承受不了别人对自己的恩情和好处。别人对自己有一点点的恩情,就老是在心里放着,丢不下,成为一种重。早些年,我初到郑州时,到理发店理发,理发师又是为自己洗,又是为自己推剪,心里就有些感动,虽然自己是付了钱的,但还是觉得欠了人家。到外地出差,多年的朋友见面,人家专门摆一桌酒席为自己接风洗尘。席间,自己心里虽然高兴,却不轻松,朋友的盛情成了自己心里的重,总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家,让人家如此破费。每当这时,我的脸上就会出现一种脸讨好似的笑,这种笑,有谦意,有感谢,有不安,也有无奈。它与大哥的笑是何其相似。这就是兄弟,连笑的方式也一样了。
宁让人负于我,我不负于人。也许这种性格人的成不了大事。成大事的者,应是心狠手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毒不丈夫,然而这些我做不到,生命里带来的东西人是无法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