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多钟,关上自己办公室门、苦思离婚协议的灯台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小姨父最近喘得像头老牛,两个多月了。
你陪你姨父去省医看看,看看肺上有啥问题。他预订了明天去丽江的机票,明天得赶飞机。
省医?!
灯台头大了,这些年省医看病可不是有钱就能看得上的,要一天看完病,简直是奇迹。挂号要排队、看病要排队、照片子要排队、付款要排队、化验要排队……总之,省医最壮观的风景是排队的长龙,火车站的长龙是春运期间才有,但省医的长龙是天天有。灯台自己看个牙,都是两天才看下来的,说起来郁闷,排队花了若干个小时,医生那里看牙却只花了半分钟,灯台觉得划不来,屁股磨在凳子上不走,还想说说其他几颗牙的问题,医生却面无表情地喊,下一位。
何况,今天下午灯台有约会,一场带着阴谋的约会。这是大事,灯台活了三十几年,今天刚变成女妖精,没成型,父亲就让她重返烟火人间,为小姨父的肺忙活,太残忍了。
副处长不是副市长副省长,灯台在省医没熟人,想了想,到底还是给白伟打了电话,白伟干妈的女婿是省医急诊科医生,虽然拐了几个弯,但也算是亲戚。
小姨父要看肺,你给联系一下?一和白伟通电话,灯台又变成了马列主义老太太。
领导交办任务?白伟那边也一定板着脸。
随便你吧。灯台突然觉得很没趣,以为多深的感情,结果说没有就没有了,伤在心里埋着,居然血也不敢流一滴,因为白伟的背叛很彻底,从头至尾不曾给过任何一句解释,既然他丝毫不觉得对不起自己,那自己伤心或发狂都没有意义,只能徒增笑料罢了。
我去——小姨父嘛。白伟在那头拖腔拖调、懒洋洋地说。
小姨父是白伟的铁杆酒友,每年过年,爱喝酒的白伟在孟家这边唯一一个酒友,就是常年在外漂流的小姨父。这个男人,在杂志社做旅游栏目,快奔六十了,还成天穿着探路者的鞋,千山万水地漂泊探路,小姨由他信马由缰,小姨没有孩子,那些绣品就是她的孩子。灯台的姥爷、她的父亲是凤凰路最有名的金匠,能打出比周大福、老凤祥更传神的金器,不是说周大福不好,人家的好,是高科技制造出来的好,灯台姥爷手下活儿的好,是行云流水的好,是活色生香的、温热灵动的好,是新娘子戴了百年好合,老太太戴了福寿延年的好。
有了父亲家传的这门手艺挣钱养家,懒得挣钱的小姨有的是置身尘世外的资本,她说,她要做啃老族,一直把老金匠啃到走不动。
老金匠每次听到这话,都不生气,反倒眼神湿润地看着他的小女儿,欠她似的。
灯台爷爷这边则是书香门第,祖训是一不沾酒二不沾赌三不沾烟。灯台这辈兄妹四人,父亲依次给大哥取名水骨、二姐水玉、三姐水墨,独独到灯台这里,风花雪月诗情画意全停了,取了个“灯台”,什么原因,灯台一直不知道。
但她讨厌这个名字,从小就有很多小朋友围在她身边,拍着小手嘲笑她:小老鼠,上灯台,哎哟哎哟下不来。
灯台听说,她出生那年,父亲拼命地种着一种植物,它不停死去,他不停种,最后父亲扔下那一堆堆黑的黄的褐色的泥土,再不靠近花草半步。不种花不种草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的父亲,整日拿着本书守在火灶旁煲汤,眼似看非看,手里的勺似动非动,整个人就是一棵风吹不动雨打不动的槐荫树。
小姨父却是喜欢喝酒抽烟的人,喝了酒的小姨父拿筷子叮叮当当敲打着碗唱歌,那都是些小姨父走南闯北学会的情歌——用时髦的语言来形容的话,小姨父是典型的驴友,而且早在驴友这个词出现之前二十年,他就一直驴着。
“爱你爱你爱死你,把你放在菜板上,我一刀一刀剁死你。”
“我划坏十条桨来看你哟,
你趟过十条河躲起来,
我累死十匹马来看你哟,
你翻过十座山躲起来。”
小姨父表情夸张地唱着这些歌,满脸讨好地看着小姨,小姨安然垂目,由他疯去。
水墨则跟着他拍案高唱,“爱你爱你爱死你……”然后举起手,往参禅打坐般的小姨身上砍:“……把你放在菜板上,我一刀一刀剁死你。”
昔日生龙活虎到近乎调皮捣蛋的小姨父终究是老了,连去趟丽江,都胆怯到先来检查他的肺。
灯台在省医门口接到了小姨父,小姨父有一副令所有男人嫉妒的矫健身材。五十七岁了,肚子还有一块块田状的腹肌,实在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所以,小姨父穿的是黑色的紧身T恤,齐肩的头发扎在脑后,很有点宝刀不老的艺术家味道。
待小姨父走近,灯台像小时候那样用拳头打了打小姨父的肚子,低声嗔怪,小姨父,低调一点。
小姨父笑起来,开始咳嗽,有凉爽温柔的空气穿越他的喉咙,然后又穿出来,像一管破损的笛子在演奏。
怎么这么严重?灯台吓一跳,瞪大了眼。
小姨父摇摇手,不说话,脸憋得通红。
匆匆赶过来的白伟没叫小姨父,只说走吧。
灯台看了白伟一眼,知道白伟在开始练习怎样离开与她相关的一系列亲人,从称呼开始离开,到最终从所有人的生命、生活与记忆中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