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四化比赵友厚大两岁,也比赵友厚下井的工龄多几年,赵友厚弄不准该怎么称呼他,犹豫了两天,就开口喊他田师傅。田四化有时候就像他睡觉的方式一样,有点儿怪异,说我操,喊我什么师傅,就叫我田哥吧。赵友厚愣愣地看他半天,说那还不如喊你四化哥呢。田四化也愣了愣,说我操,你不憨呀,行,那就喊我四化哥吧,听着比田哥亲,像一个娘生的兄弟似的。赵友厚当即咧咧嘴,叫了田四化一声四化哥。田四化迟疑了一会儿,说那好,今后我也不喊你憨子了,就叫你名字最后一个字,喊你小厚吧。赵友厚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田四化,看着看着,两眼就冒出了泪水。田四化说我操,叫你小厚就把你叫感动了?赵友厚点点头,仍说不出话来。从小至今,二十多年的日子里,他很少听到有人喊他的姓名,哪怕是一个姓或者一个名,包括他爹活着时候,一直都是喊他憨儿。此时,田四化像爹娘、像哥哥,亲昵地喊他小厚,一种从未有过的特殊感受突袭而来,带给他心里一阵酸楚,一阵温暖,继尔一阵诚惶诚恐……
从宿舍到街上,要过一座桥,过罢桥再穿过一个小区,才能到饮食一条街上。住在单身宿舍的矿工,吃顿饭一个来回,仅路上也要走上半个多小时。吃顿饭费时且不说,饮食一条街上的饭菜价格常常不靠谱,饭菜质量和卫生条件也没保障。矿区不像城里,吃饭的地方多,在这里,你可以不去吃,但你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吃。几年前,单身宿舍院内原本开着一个职工食堂的,全天候出售饭菜,什么凉菜炒菜烧菜,面食米食地方饭,一应俱全,对单身职工而言,经济实惠又方便。后来,矿上新调来一位毛矿长,积极推行企业改革,主张企业去社会化、走市场化,实施精减机构,减员提效,就连同单身职工宿舍的食堂也给撤了。有人提醒他食堂不能关门,否则,单身职工就没地方吃饭了。他只甩下一句话:去社会上吃,满大街都是卖吃的,还能饿死人?就这样,把食堂门关了。食堂说关就关了,单身职工敢怒不敢言。不久,为了增加效益,还要把单身宿舍出租给一家电子厂,让单身职工各自去社会上租房住。消息一出来,十几个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不愿意了,说当初去院校与他们签合同时,承诺每人一套三居室,人来了,不仅不兑现,现在连两个人一间的宿舍也不给住了,属于欺骗行为。十几个大学生找到集团公司要求解除工作合同。不几天,集团公司一个说普通话的副总经理来到矿上,面带怒色地质问毛矿长,说你小毛想干什么呀?面对多年以来一直关照着自己的这位副总经理,毛矿长既惧威严,也懂感恩,唯有低头不敢言语。如此,单身宿舍才被保留下来。
依照平时吃饭的习惯,赵友厚中午一般都是两碗米饭和一个青椒炒肉丝,不买汤,倒杯白开水当汤喝。今天因为要给田四化捎饭,田四化又没明确要吃什么,就把赵友厚愁得也不知该吃什么了。还有一个问题,是把饭买回宿舍和田四化一块儿吃,还是自己在饮食街上吃好再给田四化带呢?犹豫了一路,赵友厚也没拿定主意。到了街口,一股股炒菜的香味扑鼻而来,赵友厚下意识地嗅了嗅,还有忽浓忽淡的酒味。这酒味让他突然想起刚才三条腿的话,尔后又延伸想到之前的那个梦,马上便冒出了一个主意——买瓶酒,请四化哥喝酒。再买只烧鸡,烧鸡算个大菜,正配喝酒。当然,还要炒个自已喜欢吃的青椒肉丝。饭吃什么呢?他喜欢吃米饭,可四化哥喜欢吃烧饼,干脆他也陪着四化哥吃烧饼。拿定主意,再往饮食街里走去,赵友厚耸了耸肩,心里多了几分亢奋。
两边小吃店一片嘈杂声,还飘着一街的油烟味。不断有老板招呼赵友厚,赵友厚一律装作没听见,谁也不搭理。当走到王麻子小吃店时,他放慢了脚步,仔细地把王麻子小吃店里里外外看了个透,发现店里除了三个人在吃饭,只有王麻子和他老婆在忙前忙后,没看见再有别的人影。走到一家烧鸡店,买好烧鸡,又顺便买上烧饼,最后才去一家烟酒店买酒。酒的品种很多,赵友厚没犹豫,直接要了一瓶尖庄,因为四化哥喜欢喝尖庄。刚付了酒钱,背后有人拍了他一巴掌。
赵友厚回过头一看,拍他的人是宿舍管理员老王,老王也是单身,也天天要来饮食一条街上吃饭。见赵友厚买菜又买酒,老王问:“憨子,不想娶老婆了?”
“谁说我不想娶老婆了?”赵友厚诧异地睁大两眼,脸上露出几分张惶。
“想娶老婆你咋能这样海吃海喝呀?”
赵友厚马上垂了垂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侧着身子从老王身旁闪开。
“你这个憨孩子,以后吃饭省着点儿!就现在的房价,不省着点儿,你连个拉屎的茅房也买不起,上哪儿娶老婆呀!”
老王这句话,让赵友厚抬脚逃了。
看赵友厚匆忙走去,老王笑了,冲烟酒店老板说,嘿,你看这个憨孩子,怕我抢喝他的酒似的。店老板努努嘴问,他也想女人?老王马上接过说,听你这话说的,是个男人谁不想?店老板用手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说他这个……话没说完,老王又接过说,这孩子有时候一点儿也不憨,心里啥都明白,脑子想得可多了。他知道他爹赵德福一辈子没娶过老婆,他小子除了吃饭睡觉看电视,就想着上班下井挣钱,以后能娶个老婆呢。
前年春上,赵友厚在井下被一块矸石砸了脚,医生拍了片子证明中度骨折,属于工伤。根据矿上规定,单位出了工伤,不仅扣除单位奖金,还要被罚款,更主要的是还要给予单位领导处分。采煤区区长对赵友厚说,不要说你是在井下砸的,回去休息吧,伤好了再来上班,我给你全部画出勤。赵友厚疑虑了一会儿,说奖金也不能少我的。区长说,说你憨吧,画出勤还能少了你的奖金吗?回去好好躺着去吧。听区长这么说,赵友厚觉得讨了一个大便宜,虽然脚很疼,但还是禁不住咧嘴冲区长笑笑。晚上,田四化下班回来说,小厚你怎么能听区长的,万一以后脚上落下个后遗症,怎么办?还是要报工伤的,明天我去帮你报工伤。赵友厚躺在床上说,区长说不少我的奖金哩。田四化说,你是要脚还是要奖金?赵友厚说,我想要奖金。过了一个月,区长问田四化赵友厚的脚好了没有,田四化说好个鸟,到现在还肿着呢。区长心里多少有点儿不舒服,就带上工会主席,拿上五百块钱,去单身宿舍看赵友厚。管理员老王把区长和工会主席带到赵友厚的房间,只见赵友厚躺在床上看电视,正被电视剧的剧情逗得咧着嘴似笑非笑,无比开心的样子。区长看了看他,说看来你小子脚好了,怎么不去上班啊?赵友厚慌忙说,没,没有呢。不信你看,还肿还疼哩。说着把脚伸到区长面前。区长半真半假地说,行,你可以继续休息,但下个月奖金就没你的了。听区长说没他的奖金了,赵友厚慌忙从床上坐了起来,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区长,半天没眨眼,撇了撇嘴,憋出几滴眼泪,说我要奖金,我要奖金,你答应给我奖金的!见状,工会主席解释并安慰他,区长和你开玩笑呢,不是不给你奖金,是说如果脚好了你就要去上班。赵友厚马上问区长,真的还给我奖金吗?区长点点头。赵友厚低头拿手抹了抹眼,再抬起头,羞歉地笑了。随后,工会主席逗他,说你一个单身小伙子,每月工资几千块,吃不愁喝不愁,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赵友厚拿眼瞟了瞟几个人,瓮声瓮气地说,攒钱结婚娶老婆。工会主席又问,你娶老婆干什么?赵友厚又瞟了几个人一眼,说你们都有老婆,我也要有。说完,马上又补了一句,我爹没娶过老婆,我得娶个老婆!区长和工会主席,还有老王,几个人互相看看,都笑了。可是,几个人笑得很短很浅,房间里很快静了下来。
赵友厚拎着饭菜回到宿舍,田四化还在蒙头睡着。
他并没有急于把田四化喊起。而是轻轻地把饭菜摆放在桌子上,又用热水烫了烫两双筷子和两只杯子,然后坐在床沿上一边开酒瓶一边想,四化哥掀开被子看见他买回的菜和酒一定会很高兴的。四化哥高兴,他也高兴。其实他现在就已经高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