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相貌没有遗传到我的身上,因为我像母亲。这种特殊的相貌使我发生了追根溯源的兴趣,经过调查我发现,中国的康姓(至少南方的客家康姓)来源于两支,一支是山东一支是陕西。陕西叫京兆堂,我家的牌位就是京兆堂,上面写着京兆堂康氏祖妣一脉宗亲。陕西京兆堂康氏是从新疆迁过来的,就是现已消失的西域康居国,位于新疆西北部,这一支东迁的人取汉姓康氏,而康居国人则是东迁的波斯人,就是现在的伊朗。按这种推论,我居然是伊朗人,跟哈梅内伊有点关系,不禁吓了一跳。
我祖父叫康绍同,他有三个弟弟和若干堂兄堂弟。他的三个弟弟依次名叫康绍成、康绍仁和康绍升。四兄弟中的中间两个面目不清没有特点,在此不加赘述。祖父是四人中最愚钝也最正直的一个,四弟康绍升(也就是元水佬)生得聪明伶俐,5岁时连私塾也没上,就能算一百以内的加减,让人非常奇怪。有人劝我太公河田佬说,康家虽家大业大,却没一个读书人,将来免不了被欺负,这娃儿天资聪颖,不读书可惜了。于是全家开会决议,让元水佬读书。果然,元水佬一上学校,年年第一,一直读到高中毕业。而我祖父却厌恶读书,就是让他读他也不会去读。他最崇拜的叔叔宁化佬,斗大的字不识却能管理全家。祖父日后在为人和劳动方面的知识皆来源于经验,他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生活准则,比如“端凳给人坐等于端给自己坐”,“害一人九代都要报仇”之类,统统来源于生活。让他最快乐的事就是跟着宁化佬下汀州运大粪。从汀江一路撑船上来,天气一热就打赤膊光屁股撑船,竹篙铜头打得鹅卵石啪啪地响,引得两岸洗衣的女人笑,他就更高兴,在水里扎上扎下。但奇怪的是,在八十三年的生涯中,祖父除了娶过两个老婆,没跟第三个女人有染,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某日,我祖父遇上了我祖母。我的第一任祖母刚死不久,她死于肺病。祖父心中寂寞,上山扫墓,突然看见了一个瘦小的姑娘在坟地间跳跃,吓了一跳,以为是鬼魂。第二天清晨他又上山,又看见了那个穿花衣裳的姑娘,不过,这一次他不但看见了她在跳舞,还看见了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瞎眼的老人,这个人就是她的养父。
祖母住在张家陂,离李岭口五里路。她的真正家乡在汀州的新桥镇,离张家陂十里。她刚一生下来就被父母送给了张家陂的神算王土,换回了五块大洋和一副寿板。长到五、六岁,祖母在计算方面的天才就显示出来了,养父给人占卦算命、做坟看地理,钱都从她手上过,算得一分不差,回家交给养母。到了10岁,她在经营方面的才能逐渐显露,开始接洽养父的风水生意,她知道往哪里去有生意,养父全靠她一根棍子领路。
有一回,她领着养父在汀江边上歇息,江面上突然响起一阵山歌,一溜十条运粪船溯流直上,一行男人精着赤膀膊稳立船头,唱歌喊号子,逗得岸边洗衣的女人咯咯笑。祖母问洗衣妇他们是什么人?洗衣妇说,你还不知道?这是李岭口有名的康家男人,他们家大着哩,有五十人。祖母又看见祖父在水中扎猛子,洗衣妇说,这是康家二代老大,刚死了媳妇。坐在石头上的瞎子问女儿:你在看什么?祖母答道:有一个船队过汀江。
那一定是运布匹下广东。养父道。不是,是运香油上龙门。女儿说。把大粪说成香油,是为了让养父日后同意这桩婚事的铺垫。虽说在养父家祖母生活也过得殷实,但从小被卖的经历使她羡慕有一个大家庭的保护。于是三天过后,她突然出现在祖父的视线里。他被迷住了,以为是鬼魂在跟着他,渐渐他才发现,这个眼中闪动机灵的女孩是一个矮小瘦弱的人。祖父离开了前妻的坟墓,朝她走来。他们在墓地旁做了那事,也许是受了诅咒,结婚后生下的三个孩子都夭折了,直到1936年迁到汀州之后才生下一个儿子,就是我父亲康如松。
祖母嫁到康家半个月就后悔了。这个用根棍子牵着养父就能赚饭吃的女人,一贯是用脑子生活的。可是一到康家,根本没有她说话的地方,上有宁化佬这些主事的男人,旁边围着一群比她资格老的女人,她不过是一个刚过门的丫头片子。一天下几十斤米煮饭,把她累得头昏眼花。她抱着巨大的饭樽摇摇晃晃地走路,心想总有一天她要因摔碎这个饭樽而遭殃。于是她用替人看相积攒下来的钱买通妯娌,让她们替她做饭,当然这一切都是男人们出工后进行。祖母的主要精力用于向过路的游商兜售灯笼,结果销路奇好。同样的灯笼,过去销不出去,经她的口一说,竟然赶做都来不及。这不能不说是个能耐。不久,宁化佬宣布,王二哩可以不煮饭了,专门兜售灯笼。
这是祖母的第一次胜利。据我的堂哥说,祖母如果有文化,可以当总理。我一笑置之。不过,从这件事看,她确实是个人物,尤其在日后的劫难中,她的表现使宁化佬黯然失色。
而在当时的情形下,女人是上不了桌面的。无论哪一个娘家来客,宁化佬是首席陪同,坐宴席上位,他的旁边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娘家客人坐在另一边,女人不上席。这些都是规定的。但祖母对严密的家规嗤之以鼻,说,是老鼠还是过江龙,比一比才知道。这句话与“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的意思有点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