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爷爷却舍得让我玩他的工具箱。
这有点意思,该宝贝的时候宝贝,不该宝贝的时候,就不宝贝。
凭什么我有如此特权呢?而有特权的人总是沾沾自喜。我也是。奶奶经常说:“阿爷疼大孙啊……”奶奶每说一次,我就微眯着双眼,耳根软软,笑嘻嘻地好好受用一回。
爷爷先教我使用公分凿。公分凿就是一厘米宽的凿子,也许在木匠行业中,一公分宽的孔洞比较普遍吧,所以公分凿是专指一公分的凿子,而不是其他两公分,或者三公分半的凿子。这跟数学公式差不多,具有普遍性和规律性。我对数学公式不感冒,我爷爷估计也不知道,但并不妨碍他们(指有史以来的老木匠们)找到普遍性和规律性。这一点说明,不管是伟人还是平头小老百姓,都有共通之处。就像如坐针毡,就像水深火热,伟人(现在不兴说皇帝了,兴说伟人)和平头小老百姓都能够感同身受,说到底,伟人或者皇帝,也都是人,都会痛。不同的是,伟人像是有了高超的法术,来去自由,可坐针毡也可不坐针毡,比如那个乾隆伟人的微服私访,我爷爷常说“乾隆爷”微服私访怎么怎么的就会吃点小苦头(小时候穷看不起戏,爷爷就亲自讲戏),呵呵,谈起伟人吃苦头平头小老百姓总是有点兴奋,总是有点幸灾乐祸——我们吃了那么多的苦头,你总算也吃了点吧——换句话说,平头小老百姓如果不幸灾乐祸,那就是共产主义实现了!我爷爷说乾隆爷微服私访是多么难得啊,那是天开了眼(说明天平时都是闭着眼的)。
你瞧,天开不开眼也要凭着乾隆爷的兴致。
总之,让伟人也坐一回针毡是很不容易的。
而且,即使好不容易坐了一回两回,伟人也很快会忘记的。
看官们可能要说了,共产主义跟爷爷教我木匠活有什么关系呢,扯那么远。
当然有关系了,自从爷爷教我用公分凿穿凿开始,后面的附会是我无师自通的。穿凿和附会历来是紧紧相连的。实际上我们的生活大多如此,不断地穿凿,不断地附会,不断地阴差阳错,生生不息……只是大多数人不自知而已。
爷爷先是拿了块松木给我。这也是很有讲究的。
一、松树长得快,长得高,长得多,漫山遍野都是,虽然高大威猛,仙风道骨,可还是难免犯贱。是啊,再怎么仙风道骨也敌不过物以稀为贵。当然不排除还有这样一个意思:城里人看来是仙风道骨;可在农村人眼里不过是一堆烧火的木头而已。按我伯父的说法是“不可同日而语”,或者我伯父也许会推敲着是不是该说“不可同人而语”。也当然,还可能有其他意思,反正再多的意思都是人附会的,跟松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爷爷就很不屑伯父的说法,虽然他是村里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松树设若有知也会不屑。估计松树会说子虚乌有,或者干脆说扯谈。
但是,再怎么扯谈,松树设若有知也要不得不感叹物以稀为贵的现实。
现实归现实,也有可以商量的。
二、松木多油,晒干了易变形,且木质烈而脆。
我爷爷显然不怎么喜欢它,所以就拿给我练习穿凿。
其实爷爷也不是不喜欢松木,而是相对于杉木,就没那么喜欢了。这就是讲究,而且这讲究还很关键,如果爷爷拿杉木给我练习那是脑子进水了。疼大孙子也不是这样无原则的疼法。所以农村讲的这个“疼”字是很有意思的,疼不好就会把一个人给疼坏了的。
我爷爷的脑子显然没进水,还知道练习穿凿只能用松木。
杉木绵密细腻,长得也慢,价钱是松木的几倍。
当然,松木还有个特点,就是烟大。烟大是个缺点,也是优点。缺点就不说了。优点是:烟大锅底厚,我奶奶可以刮好多好多的烟锅灰。
穷人家都有个梦想:就是烟锅灰最好也能卖钱。比如做灵丹妙药的药引。这很莫名其妙和不可思议。大约也是农村人的幽默吧。
松木还很香,可以说是气味浓烈。其实按中国的传统思想,浓烈了就是张扬,张扬了就是含蓄不足。杉木也有香味,淡淡的,隽永的。
总地说来,松木适合年轻人(也适合我的童年),适合练习穿凿。而杉木像大人(这里指成人),有无可置疑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