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芳一哭,齐山东也跟着哭起来。本来,齐山东就是个喜欢哭的人,卖房这段日子,他对着墙角不知道哭了多少回。这一次见秦素芳哭,他索性不掩饰自己,像个女人一样呜呜哭出声来。齐山东一边哭,一边想念他在寻芳村的大房子,明黄色的镶着铜把手的大门,铺着水红色砖块的四四方方的院子,厕所边长着绿油油大叶子的芋头花,厨房前面顶着一团又一团层层叠叠紫色花苞的地瓜花。正房的前方是块半米见方的厦子,摸着油光光的水泥地面,住自己家后头的老汉抱着孙子来串门,总喜欢一屁股坐在水泥地面上。寻芳村呀,寻芳村,现在回想起来,样样都是好的,样样都是美的,他可是昏了头,才卖了房子跑到城里来的。
想七想八的时候,齐山东就听到齐永茂一声大吼,:“哭什么哭什么!一个大男人,弄得跟个娘们儿似的。”
齐山东抬眼看齐永茂,见他气势汹汹地站在自己面前,心口唰地一疼,陡然生出要杀了他的念头。租来的房子没有厨房,秦素芳用砖块在房子里隔出一小间,用泥巴垒了一个灶,菜刀、铲子、碗、筷子等等就搁在灶上。齐山东摸过去,举了菜刀就冲出来,齐永茂一跳跳到屋外,秦素芳抱着齐山东的腿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哭着喊:“你疯了吗?那可是你的亲儿!”
等到冷静下来,齐山东也后悔,无论如何不能用刀劈了自己的儿子。从前自己也有犯脾气的时候,但是从未像现在这样火暴,这样不可理喻。一切的一切都是搬家这件事闹的。
他坐在床上等齐永茂回来,可是一直到天黑齐永茂也没有回家。秦素芳又是哭,一边哭一边骂齐山东,说他如果逼死了齐永茂,她就要他偿命。
一句话又勾起齐山东的火气,齐山东吼道:“那我死了呢?我死了要不要他偿命?”
秦素芳说:“你死了是你气量小。搬家这件事就能难死人吗?是永茂出主意要你搬出来的,最终拿主意的不是你吗?是永茂绑了你的腿将你绑出来的吗?”
齐山东没想到秦素芳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啪地一个耳光打到秦素芳脸上,看到秦素芳捂住脸,通红的眼睛淌出泪来,一扭身出了屋子。
是呀,是呀,他承认秦素芳说得对,劝他将家搬到城里的是齐永茂,可是最终拍板决定的是他,为了防止女儿与齐永盛反对,他都没有告诉女儿与齐永盛。为什么决定搬出来,他有他的打算,一个原因是他向往城市的生活;另一个原因是他今年65岁,秦素芳66岁,三个孩子都不在寻芳村,他与秦素芳万一生了病,躺在炕上不能动弹了怎么办?搬到城里,离医院近,离孩子近,有人照顾他们的。
他以为城里会过得很好的,齐永茂出一部分钱帮忙买房,他的退休金用来装修房子,买家电、家具,所以他将家里的东西都卖了,他以为会有美好的文明的幸福的城里生活等待着他,谁知道出来了,一切全都变了。先是齐永茂没有钱,再是他发现他的退休金在这座城市仅能保证他与秦素芳的温饱。
城乡接合部的农村不同于寻芳村,它的富裕显而易见,寻芳村的四大户拿到这里连个末末了都排不上。齐山东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感慨自己的无知与盲目。走到一处小卖部,要了一瓶最便宜的白酒,寻了一个角落,拧开瓶盖,静悄悄地喝开了酒。
一瓶酒不知不觉喝完,齐山东头重脚轻地往家走,幸好他记得回家的路。走到院门口,脚一软就倒在地上,头磕到水泥台阶上,磕出了血。齐山东不觉得疼,他就势躺下来,头搁到台阶上,眼一睁,看到了月亮,一轮又大又亮又圆的月亮,洁净净、明晃晃、清亮亮地挂在头顶,不声不响,不离不弃,不悔不恨地照耀着他。一洼水一下子泼进齐山东的心里,眼泪一串一串地掉了下来,齐山东觉得不过瘾,索性张大嘴哇哇哭起来。
是房东将他拖进屋里的。一觉醒来,无边无际的黑暗包绕着齐山东。齐山东头疼欲裂,渴得要死,虽然恨秦素芳,但还要麻烦秦素芳给他倒一杯水。齐山东小声喊秦素芳,屋子里没有回声。齐山东挣起身子,摸索到线绳开了灯,发现屋里只他一个人,秦素芳与齐永茂消失了踪影。
齐山东骇出一身冷汗,头疼减轻了不少,看腕上的表,凌晨三点钟,这娘儿俩齐刷刷去了什么地方?难道是丢下他,独自回了寻芳村。
为了不惊扰房东,齐山东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院子里,他看到一只水缸搁在水龙头底下,里面放着一只银白色的铝勺子。齐山东经常看到房东从水缸舀水洗菜、洗衣服、冲水泥地,从来不见他们喝。但是齐山东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盛了满满一勺子水,咕咚咕咚喝进肚里。水微热并且带着股酸甜,不是想象中的清凉沁骨,却仍然带给齐山东无比畅快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响嗝,放下勺子,拉开院门,来到街上。
街上空无一人,暗淡的路灯寂寞地站在路的两边,仿佛独守空房的小寡妇,苦挨着漫漫长夜。齐山东站到路中间,感觉路灯齐刷刷将目光投到他的身上,万千宠爱集一身,齐山东心里无比温暖,脑袋的疼痛一下子消失了。他一步一步向村外走去,眨眼之间来到灯光明亮的大马路上。大马路上仍旧空无一人,齐山东左看看,右右看,盼望能够看到秦素芳与齐永茂。此时,马路上的灯光已不是满腔寂寞、满腹怨言的小寡妇,而是虎视眈眈,恨不得抢你的心,夺你的肺的猛狼恶虎了,齐山东心头一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