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朵神。约瑟夫·史迪威。一堆荒塚草淹没。
滇缅路。十万火急的鸡毛信。四川妹。血股淋裆。
一早从太原匆匆出发,乘东航MU2004航班,飞抵昆明时已近中午。高原的阳光确实厉害,从蓝得发脆的天空,像大块的菠萝果冻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得我头晕目眩。
两年前,也就是二零一零年吧,我曾来过一趟云南,昆明、楚雄、大理、丽江一路走去,虽然来去匆匆,跟着旅行团走马观花而已,但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终年雪与天齐”,被纳西族人称为“波石欧鲁”,认为是“三朵神”化身的玉龙雪山,几乎成了我心中云南的象征。神洁的雪山,庄严的雪山,令我心向往之:
三朵神在上
白云红太阳
会讲话的三朵神
指我去东方
东方路长长
绕在雪山上
我对你祈愿啊喂
挂在脚边上……
然而,此行我却无法去拜谒,由于采访时间紧张,只能一心前往江桥警犬基地。可是,平时疏于出远门的我,被大大开了个玩笑。从昆明到瑞丽,地图上看似肤寸之距,乘大巴的话得走整整一夜,次日上午才能到达。远超出我预先的想象,只好改乘飞机先到芒市,再去江桥警犬基地。
芒市,傣语叫“勐焕”。相传是释迦牟尼传教途经之地,意为“天刚刚亮的地方”,也就是“黎明之城”。星辰寥落,东方既白,听名字好不诗意,好不凉爽,可是比昆明还要炎热,正值下午三四点钟光景,阳光铺天盖地,让人无处可遁。在德宏边防支队朋友的安排下,我乘出租车前往江桥警犬基地。一路上峰回路转,百十公里的路程,走了近两个小时。
从芒市到江桥,走的是320国道。320国道东起上海,西南至瑞丽姐告口岸,进入云南昆明以后,途经的就是滇缅公路。也叫320国道滇西段。
近年来,随着尘封的历史重见天日,原本沉寂的滇缅路名声鹊起,吸引了无数人关注的目光。有关的文学作品,电影呀电视呀,像猴的屁股一样火热。滇缅路别称很多,其中最著名的是史迪威公路,以美国二战名将、中国老兵叫“乔大叔”的约瑟夫·史迪威命名。
可严格讲,史迪威公路应为中印公路,滇缅路只是有一段与其相接。中印公路西起印度阿萨姆邦小镇雷多,向东穿越缅北“魔鬼居住之地”胡康河谷,抵达缅甸迈立开江畔的密支那后,分为南北两线:南线经缅甸八莫、南坎,至畹町与滇缅路相连;北线通过缅甸甘拜迪,从槟榔江猴桥口岸入境,经腾冲、龙陵与滇缅路交会。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动工,一九四五年一月全线通车,全长一千几百公里。据说通车之日,蒋介石慷慨地宣布:
“我们打破了敌人对中国的包围。请允许我以约瑟夫·史迪威将军的名字为这条公路命名,纪念他杰出的贡献,纪念他指挥下的盟军部队和中国军队在缅甸战役中以及修筑公路的过程中做出的卓越贡献。”
与滇缅公路一样,中印公路的别称也不少,因起于印度雷多,叫“雷多公路”;又因是中美合作之路,又叫“华美路”。此外,还因修建此路是为打破日军猖狂封锁,最终打到日本老巢东京,所以亦称“到东京之路”。
在两年多的建设中,仅中、美、印主要三方,就投入二十三万多筑路大军,不同肤色的人种,包括钦族人、卡钦族人、尼泊尔人、那加人,有三万多人付出生命。或长眠于故土,或客死异国他乡,一堆荒塚草淹没,有的连骨殖都找不到了。
高山峡谷葬英魂,中印公路饱尝了血与火的洗礼,也凝聚着不屈、友谊与希望,成为中国乃至东南亚的抗日生命线。雷多紧邻缅甸,南接印度通往加尔各答港的铁路,美国从西海岸运出的援华物资,远涉重洋抵达加尔各答港后,再通过铁路运至雷多等地,然后经山谷间到处散落着飞机残骸,被称为“铝谷”的驼峰航线,或新开劈的中印公路运抵中国。中印公路开通半年时间,就运输物资五万余吨,有力地支持了中、美、英盟军反攻缅甸的战役。
至今,雷多小镇的中印公路零公里处,仍竖有一个“史迪威公路零公里”的牌子。像一个被遗忘在滇西大山中的中国远征军的老兵,在青草绿树的陪伴下,默默守望着往昔的峥嵘岁月,与中美携手合作的那段历史。
在此之前,与中印公路交会的滇缅公路,于一九三八年八月即已建成。一九三七年岁末,沿线二十多万民工上路,由于青壮年大都奔赴疆场,筑路的多是老幼妇孺。像一群难民营里的蚂蚁,以柔弱之躯掮起匹夫之责,将最朴实的爱国情感,汇聚成最坚韧的洪流,喝令三山五岳开道。当时,最紧缺的是工程技术人员,再就是筑路机械,民工们自带原始简陋的工具,风餐露宿,披星戴月,靠蚂蚁搬家的方式一点儿一点儿开辟。压路机是笨重的石碾子,小则两三吨,大则四五吨,行动起来像巨兽一样。稍有不慎,就葬身碾下,被压成肉饼,或受伤致残。
由于战局危急,筑路任务异常紧迫,好多地方官员急如猴子,把乌纱帽别在屁股上修路。时有龙陵县长,接到省府紧急命令的同时,又接到一副冰冷的手铐。紧急命令是十万火急的鸡毛信,牛皮纸信封上粘着三根鸡毛,命令他所属路段务必如期完成,否则就自己看着办吧。可限于当时情况,一个区区县长谈何容易,只能拿着省府的鸡毛信和手铐,去找当地筑路的土司:
我他妈是流官,你是世袭土司,修路完不成,我就拉你一起去跳怒江!
一九三八年八月,滇缅公路终于竣工。沿线百分之八十的路段,都是艰巨的崇山峻岭,加之恶劣的蚊虫瘴疬,日军铁乌鸦的狂轰滥炸,原定三个月的工期,被迫延迟五个月。全线动用土石两千两百多万方,修筑桥涵两千多座,有一万三千多人伤亡,平均每公里十一人。如果再加上围绕这条路,与日军争夺阵亡的军人,战火中丧生的难民,可谓一寸路一寸血肉。
用血肉筑成的滇缅路,始于昆明西郊,终于缅北重镇腊戍,在滇西的崇山峻岭中,绵延一千一百四十六公里。途经云南下关、保山、龙陵、芒市,到达畹町九谷桥出境后,与缅甸中央铁路相连,可北上缅甸密支那,南达当时的缅甸首都仰光港。与九死一生的驼峰航线,以及后来建成的中印公路,组成“人”字形抗日国际运输大动脉,以昆明为终点,一头向西通向印度,一头向南通向缅甸,源源不断地为中国“贫血”的战场输血,为中国大后方提供经济保障。
可以说,当年世界上没有哪一条公路,像滇缅路牵系一个国家的命运,凝聚一个民族的精神力量,肩负起一段不屈不挠抵御外侮的历史。那段历史,永远纠结着一个国家的情感,固守着一个民族的记忆,想忘不都忘不掉,而且也不应该忘掉。
如今的滇缅路,历经六十余载风雨变迁,不少路段已荒弃,或为新的国道所取代。但是“千举万变,其道一也”,过去是打鬼子的生命线,现在成了连接东盟的国际大通道。车水马龙,红尘流淌。可在繁荣的同时,也经受着毒害的考验。由于云南紧邻毒窟“金三角”,作为境外毒品向中国渗透蔓延的通道之一,滇缅路被境内外毒贩牛虻一样叮上。二零一一年,全国缴获毒品二十一点四吨,有十三吨就来自“金三角”,占缴获量的百分之六十。其中不少毒品,就是在滇缅路上查获的。
据当地人讲,一包三百五十克的高纯度海洛因越境后,如果通过层层关卡,经滇缅路运至昆明,价格就会翻十倍。再运到广东沿海的话就会翻百倍,由最初的五万多元,暴涨至五百多万元。如此暴利,再胆小如鼠的毒贩也会玩命,只要钞票和脑袋能一同扛回家,明朝就可以镶满口金牙。
行驶在滇缅路上,沿途山水如画,村寨祥和,可谁知哪个角落里,正潜伏着蠢蠢欲动的眼睛。出租司机告诉我,毒品最猖獗的时候,在这条路上跑出租很是悬心,害怕一不小心拉上毒贩。那都是要毒不命的亡命之徒,一旦被发现什么都干得出来。
出租司机是一位四川广安妹,梳着一头蓬勃的短发,袖子挽在大胳膊上,车开得驾轻就熟。看样子也就四十来岁,却已走南闯北多年。早年与丈夫在广州打工,二零零四年一起来到芒市,买下现在这辆出租车,跑起出租来。每天起早贪黑,夫妻两个轮流出车,一年下来能挣五六万块钱,供在老家的两个孩子上学,还有公公婆婆生活。
辛苦是辛苦,常年风雨无阻,下刀子也得出来,但她非常满足:
咱草根一个,天生受苦的命,只要平平安安,日子就会越过越好。
怎么个平安法?我问。
她眉毛一挑,平安就是平安,还啥子法?
但又没有拒绝,给我解释起来。普通话夹杂着四川语:一嘛出车顺顺利利,二嘛家人健健康康,三嘛男人不要嫖赌抽,四嘛国家不要打捶闹乱。如果国家打捶闹乱,老百姓首先倒霉,听说缅甸就是这样,好多难民逃到中国来了。至于男人嫖赌抽,这些年她经见得太多了,害人害已害家庭,特别是抽:
血股淋裆的,弄得家破人亡,做鬼阎王爷都不收。
四川妹深恶痛绝的“抽”,过去专指抽大烟,也就是吸鸦片,与逛窑子泡赌场,是男人混世的几大恶习。曾有民谣道:“大烟是杆枪,不打自受伤。几多英雄汉,困死在烟床。”而今,高科技手段制取的毒品,危害性远胜于鸦片,一旦染上从头烂到脚,贱性、屈尊、伤身、殒命,让天下爷们儿颜面扫地。
我说,女人也抽啊。
她爽朗一笑,咱先说男人吧。
可是,碍于我也长着一张男人的面皮,她并未再继续男人的话题,而是说起我要去的江桥警犬基地。告诉我紧挨320国道,她去瑞丽常路过,有时还能听到基地传出的狗叫声。去年,基地的一名小战士,抓捕毒贩时坠入瑞丽江,沿江寻找了七八天才找到。中央电视台都报道了,她说:
娃生得很俊气,眉清目秀的,比我儿子不大几岁,可他还在学校念书呢。
说罢,怅然若失的脸上,像笼罩了一层暮色,充满一个做母亲的惋惜。
受其影响,我也心绪沉重起来,一是我儿子也在当兵,不免有些牵挂;二是央视那报道我也看过,而且知道得更为详细。那牺牲的战士,是甘肃灵台人,死时只有十八岁。入伍不到八个月,人生的序幕在军营刚刚拉开,就将承载着年华,寄寓着梦想的生命之舟,托付给了滔滔江水。
我来之前在资料上看到,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仅云南就有四十多名干警在缉毒中殉职,三百多名干警在缉毒中伤残,平均每年十余名。都是爷娘养的,来这世上一趟并不容易,没有前世五百年的造化,难有几十年的今生。谁也想好好活着,可他们倒下了伤残了,他们究竟为了什么?
望着绵延的滇缅路,我想这条路之所以能从昨天走过来,从那个大半个中国沦陷坍塌的八月,到今天艳阳高照下的车水马龙,实在是离不开那些前仆后继者的支撑与捍卫。这不是大话套话,扶什么主旋律的下巴,如果没有他们做出的牺牲,绝不会有现在普天下的歌舞升平,不会有我们津津乐道的繁荣稳定。
别忘了,用血肉夯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