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瘦弱的、无精打采的青年,拧着白瓷桶水笼头,放满一杯杯牛奶,递给身边的男女,接过对方的几角钱。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新的工作。清晨,在公园、在广场、在十字路口,我推着奶车开始了新的生活。体育馆门前,花岗岩十二级台阶下面,是一片空场。周围粗壮的柳树相互依傍着,垂下一片浓阴,一位老人正带几个年轻人在操练拳式。
老先生叉腰站着,个子不高,肩不宽背不厚,脸色微黄。
“这拳太死性!”有人嘟哝一句。是个过路的,五六十岁的样子,身躯伟岸,面泛红光,一望便觉得他底气充沛、健旺。他手里两只灯泡大小的铁球更显出决非等闲之辈。
领拳的老先生回头看看,目光空洞,神情萎顿,如视无物。
“老师傅,想请你教几手,行不?”红脸人觉得受了轻视,手中铁球发声。
“教啥,就是锻炼身体。”老拳师忙不迭摆手抱拳,一副乞怜相。
“玩玩呗!怕啥!”挑战者兴致更浓。
领拳的老头冷了脸:“你这同志,这大年纪咋讲这话?你也练,我也练,能让你打死还能让你吓死?”说着侧了侧身,也不见什么架式,“玩吧,你随便进招儿。”
“跟你说一声,我可给赵司令当过卫队长。”那人见老头托大,脸更红。铁球一扔,两臂扬了扬,只听骨节一阵咔咔响。没等我看真切,已大吼一声扑了上去。
没有电影电视里惊心动魄的打斗,只见貌不惊人的老头闪电般双手一分一送。腾的一下,那高大的红脸膛竟如他那对铁球,直飞出去,不偏不倚正砸在我的奶桶上。奶桶倒在地上,白色的牛奶溅了他一身。他爬起来,铁球也没拣,径直走了。
围观的人一阵欢呼。
老拳师忙过来,掏出二十元钱要赔我的奶。我笑着说:“看你老这手功夫,再洒几桶也值!”
他笑了。那以后他成了我的师父,我成了他的徒弟。
从那天起,我开始有了希望。我忘不了我曾受过的屈辱,而且我知道那件案子还没有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还要和那几个家伙相遇,早晚得算那笔帐!
师父对我说,练拳先得有好德性,因为练拳不仅仅是锻炼身体,和跑步不一样。拳就是打,防身护身甩的,乱用可不行。我表示理解。
不用说,我极为刻苦。但学的很慢,悟性也差,师父就总劝我:“别急,天份高德性不好白搭!你三师兄把式最好,跳槽了!”
每天天不亮我就往那儿跑,卖完奶,我还要找个小树林,一练就是一天。
那帮跟师父练拳的几乎都不理我,因为我太笨。只有杨师兄例外。
杨师兄叫杨同,三十六了,比我拜师早两年。他也不大机灵,可练的苦,一掌下去砍得树皮直掉渣,手上结了厚厚一层茧。我就跟着他的样子练,有空就打树。抡圆了打。才一天,两手肿成了馒头,连奶杯都拿不住了。杨师兄看了皱皱眉,叹了口气说:“咱笨,不下狠,这辈子也出不来功夫,我就是这么熬出来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下狠了。
第三天早上,我去的格外早。师父却已经蹲了一会儿桩了,头上冒着热气。我溜了溜腰腿,抖擞精神走到一棵树旁挥掌就打,没想手刚挨上树,痛得我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晕过去。
师父抓过我的手,脸气得通红,骂了一句:“小兔崽子,谁让你这么练的!”
“杨师兄说他天天这么打,我……”
“他是他,你是你,他皮糙肉厚。你是啥年岁?想把手毁了咋的!”
杨同也来了,缩在一旁不敢出声。师父看了我俩一眼,冷冷地说,“明天你们别来混了,你们不是这块料,你看那手打那熊样,也不怕让人笑话!”
老头的脸绷得象块铁,我俩屁也没敢放,灰溜溜走了。
杨同把我带到他家。他是印刷厂技工,今天休班,孩子已上学走了,他弄了两个菜,倒上酒,刚端起杯我俩就有了醉意。同命相怜,真恨不得抱头痛哭一场。
“兄弟,我信着你了。告诉你吧,我为什么快四十了还要学武。”杨同猛地干了一杯酒,眼圈跟着红了,他毫无保留地向我倾述了他的秘密。
1970年夏,他还是个山区三线工厂的基干民兵。一次,他和另一个民兵执行任务巡逻牛棚中的“阶级敌人”工厂劳资科胡科长趁夜逃跑,当时他还小,紧张得要命,在搜捕中,藏身暗处的胡科长打倒了和他一起的民兵,井夺去抢。他吓坏了,想也没想就扣了扳机,打中了胡的大腿。两天后,胡因切断主动脉失血过多死去。
他为此蹲了三年监狱。
出狱后,到家的第一天晚上,胡科长的儿子带了一伙人打断了他两条肋骨。
他先后调转数次,才辗转来到本市。然而,报复并没有停止,前年,在百货大楼的出口,他的屁股又让人狠狠扎了一刀。大夫说,刀刃再偏几毫米大动脉就断了。
“我有罪,我伤了人,可我也遭报应了!还要咋样?”杨同眼里带着血丝,“我再也不想躲了,怕也不行,没头哇!”他呜呜哭了起来。抑的哭声听起来象冬天窗外的北风,让人浑身发冷。
我真想告诉他我为什么练拳,可我还是拼命忍住了。
我推开怀:“咱们不能就这么拉倒,明天再去求求师父吧!”
第二天我俩起了个绝早,把学过的从头到尼溜了一遍,师父才到。我们二话没说,双双跪下,不收我们就说什么也不起来。老头叹了口气,照我俩屁股一人一脚:“快起来!这儿不兴这个!要跟我学,可有话说在头里,好勇斗狠不行!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咱就是强身健体!”
寒冬酷暑,日复一日,我开始从一招一式练起。学的慢,但扎实。梢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们终于感动了上帝,颇得师父器重。他老人家竟将生平所学倾囊相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