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伍奶起了,煮了小米粥,扫净了院子。看看炕上,春燕还睡。
吃过早饭,伍奶对春燕说:“走,跟奶去孙元茂家。”
春燕说:”啥孙元茂,我又不识。”伍奶说:“孙元茂家几辈人看中医,名声大得了不得。”春燕说:“奶,没用。”伍奶说:“你没去,怎知道没用?”
孙元茂比伍奶岁数大,九十了。九十岁的孙元茂不再给人看病,但是,伍奶进门了。孙元茂对儿子说:“伍奶来了,这个病我得看。”
看罢,孙元茂说:“伍奶,我无力回天呐。还是看西医吧。”
伍奶问:“西医能成?”孙元茂说:“如果碰合适了可以换肾。不行还能透析。咱县医院就有透析机,比城里收费低。”伍奶问:“啥叫透析?”孙元茂看着起身走向屋外的春燕说:“我也说不好,她懂。”伍奶说:“好多钱?”孙元茂颤颤地点头:“好多。”
“花不起?”
“花不起!”
伍奶看着院子里的春燕,不知再说啥,一前一后摇着身子。孙元茂问:“疼了?”伍奶摇头:“不管它。”孙元茂对儿子说:“给伍奶抓七服药。”伍奶说:“不要!”
孙元茂说:“有人来这里看过,我组织过一个方子。一边透析一边吃这个药,小有补益。你抓些带走。”伍奶问:“多少钱?”孙元茂哆哆嗦嗦摇摆手:“不提钱。不提钱。”伍奶说:“那还成!”孙元茂说:“‘文革’时不是伍奶把我要到你小队里干活儿,怕是早被人撅巴死了。”伍奶说:“那些糟事,说他干啥!”孙元茂招招手,叫伍奶凑近一些,用眼睛瞄着窗外的春燕,小声说:“伍奶,要经心呐,经心!”
走回的路上,经过伍进喜家的小卖部。春燕进去,问伍进喜的儿媳妇丽华:“有没有肉?”丽华说:“没肉。有肠,你要不?”春燕说:“我就要肉。你家冰柜里有没?匀我些。”丽华看看春燕身后的伍奶,说:“有,自家吃的。咋算钱?”春燕说:“咋算都成,给我称一块。”两个人转到屋后看肉,一时,拎出一块来。丽华称肉,春燕又沿着货品柜找寻,乱七八糟捧出一堆让丽华算账。
除去买盐、酱油、止疼片,伍奶从不进小卖部。春燕捧出的那一堆,她也只认得方便面和一袋馒头。伍奶说:“馒头咱能蒸。”春燕不说话,反把馒头拎起,特意往丽华眼前放放。丽华低头算账,抬眼望一望伍奶,又赶紧低下。
算一算账,八十多块。伍奶皱了皱眉头。
拎着东西往外走,春燕又看见门口的货台上堆了梨跟苹果,拿起两个看看,说:“给我个袋。”
又花了十几块!一张红红的大票,就这样,归了丽华。
出了小卖部,伍奶说春燕:“没听大夫说,少荤多素?”连说了两遍,春燕也不应,拎了东西只往前走。伍奶不再说,跟在后面。温暖的阳光把两个女人的身影扯得很长,一前一后,错错着,在地皮上蠕蠕前行。
回到屋里,春燕已累得不行,坐到炕上,又是捶腰又是撸腿。伍奶吃了几粒止痛片,便里里外外地归置。
归置完了进屋,见春燕又盖着大被躺在炕上了。枕边放个塑料袋,袋里有两个撕开的不知包裹什么蛋糕的空袋子,几团搡皱的手纸。
伍奶上炕,想说说话,等到上炕坐好,看春燕时,竟睡了。
伍奶叹一口气,环视破旧的老屋,发现菩萨和观音身前各摆着水果和几样点心。春燕头边扔着一个只啃了两口的苹果。
伍奶晃着身子,骨里、心里都是疼。
中午,炖了肉,馏了两个馒头。伍奶喝小米粥,就着用肉汤炖过的土豆。春燕吃了三四块肉,小半个馒头,便不吃。放下筷子,慢慢地蹭到炕边,坐下,又要歪倒。伍奶说:“总这样歪着,不累?”春燕已经躺下,动动头,以便枕得舒服。看着伍奶,笑一笑,闭上眼。伍奶说:“人是活物。老天爷造下咱就是吃苦受累,一刻也不得闲。闲下了就要挨饿,就要得病。要不,咋不把咱托生个猪?”
春燕不睁眼,懒懒地说:“奶,春燕还能活着躺几天?”
伍奶想不到春燕这样说,一时竟被堵住,心里酸酸的,不得劲。
春燕弱弱地喘息着,似要睡着。
伍奶放下碗筷,坐上炕,倾着身子说:“你停会儿睡,和奶说说话。你这把回来,到底寻思啥?”
春燕睁开眼,看看伍奶,在枕上摇一摇头。
伍奶说:“别摇,说话。”春燕不说话,摇一摇头,闭上眼。一会儿,有两串泪从眼角出来,缓慢流下。
伍奶说:“你这孩子,急死奶吗?”
春燕伸出一指抹去泪,扰一拢被头,人往被里褪。
伍奶坐直了身子,眼看窗外,说:“你还是回你们的新屋睡,不要憋死我。”
有茵茵那年,玉庆和春燕回到屯里,把父母的旧宅拆掉,翻建了三间新房。每次回来,都到新房住,直到再一次外出打工。
春燕听罢,眼泪突然多起来,哗哗地向外流。
伍奶说:“你跟奶说说心里话。”
春燕竟翻了一个身,背向伍奶。
伍奶晃着身子,晃呀晃。
好久,伍奶说:“奶说气话呢。”声音可软可软呢。
春燕不动,弱弱地说:“嗯。”
伍奶说:“拿你个电手机,给玉庆打一个。”
停一下,春燕说:“没了。”
“咋能没了?”
“卖了。”
伍奶轻摇着上身,看见了炕桌上的菩萨和观音。
两个神望着伍奶,慈祥地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