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马小萌八岁。八岁的马小萌是镇中心完小三年级的学生。
那是荔溪边的一个小镇。长长的荔溪水生生地把小镇分作两边,两岸的人都把对面叫“河对门”。小河不宽,足以快乐地洗涤着两岸乡亲一天的疲惫和汗水;小镇不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经常在晚饭后的小河边散步、闲聊。
河那边的村子多一些,连名字也个个好听——东风组,快乐组,幸福组。河这边是团结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快乐幸福和团结,但是晚饭后的溪边是喧闹的。那是属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时的娱乐活动当然也单调许多,晚饭后去河边泡泡身子,再去凉水塘享受天然空调,天黑了就躺在屋外坪里的凉床上做个美梦,或者在晒谷坪里唠唠家常,这就是很多农人的夜生活了。
小孩子自然是要洗澡到天黑的,其实白天至少在河里洗过了一次。白天好玩些,可以屏住一口气潜入河底摸那亮晶晶的小石子;也可以仰泳,头朝上,仰面睡在水面上,全身放松,并不会沉下去。很多年后的马小萌都还没弄懂那是怎样的一种浮力原理。
那时课本不多,作业也不多,每天放学后,有的是时间耍。虽然是农家孩子,可马小萌似乎也没有多少事可做,除了好好念书。谁叫她有一个能干的老妈和一个总不喜欢读书却调皮捣蛋喜欢到处疯玩的哥哥呢。所以她的任务要么是当通讯员通知哥哥马帅回家吃饭,要么就是负责做饭。做饭的要诀之一,就是等锅里的米饭滚开了时,要用瓢把米汤水舀出来,舀出来的米汤水倒入事先盛好了糠的木桶内,端去喂猪。用米汤水搅和着米糠喂出来的猪,皮薄肉香,特别好吃。
做饭其实也是个技术活,在还没有高压锅和电饭煲的时代,做饭也需要艺术。在煮了两次夹生饭和一次糊饭后,听话的马小萌基本上每次都能做出香喷喷的锅巴饭了。每次等到饭熟了,她就把饭盛入饭篮里,只剩下一块完整的锅巴,再细心地铲起来,然后掰开对折,夹一些酸菜,味道好极了!
马小萌每次都这样一边很有成就感地吃着香锅巴,一边走下坡穿过一条小马路,去桥下面洗澡。那里总有村里的小伙伴三三两两,也都是在晚饭后来到桥下洗澡。
说是河,其实是溪。而这座据说是解放军官兵花了近半年修起来的桥,亲密地连接起两岸的人们,也让这条国道畅通无阻。
可是有一天,马小萌就在桥下出事了。
她是被一个大哥哥救起来的。那个大哥哥和他的爸爸一起把马小萌背回了家。这时马小萌的老爸马茂盛也刚回家。这个一天在外卖冰棍的男人看着湿漉漉的三个人,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马茂盛的冰棍卖得特好。每次他都会特意留下几根即将融化的,下午带回家。看着兄妹俩剥开冰棍纸时的小心,吃到嘴里时的欢喜,马茂盛觉得一天走村串户的劳累都是值得的!
等他反应过来。那父子俩要告辞了。马小萌的老爸是读过一些书的,他知道“知恩图报”这个词,于是他抠出一个皱巴巴的“银象”烟盒,要写下那两个救命恩人的大名。父子俩不肯。那位父亲说,这没什么,我们就是附近五三厂的,我儿子今年刚刚高考完,天气热,厂里机器多,更热。我们父子每天来这溪里洗澡。今天刚好撞见小妹妹被淹,大概是抽筋了,刚好我儿子水性还好。他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他应该做的。
那个儿子不说话,只是蹲下去看着路边的一排排的春兰。这花长得像葱和韭菜,但花色洁白,一丛春兰可以开出好多小朵的花,更主要的是它耐旱,好活。马小萌经常问母亲,这花是不是叫错名字了,明明在夏天开,为什么要叫春兰?母亲总是答不上。
马茂盛硬是要记,那父亲便说了,儿子叫李发,发财的发。马小萌本来游泳出事后吓得魂飞魄散,全身散架,歇息了会精神稍有复原,听到“发财的发”,有点想笑,比咱农村孩子的名字还俗气呢。岂料那儿子说话了,发现的发,爸爸又乱组词。叔叔,不用记不用记。
那年秋天收割后,马茂盛叫老婆把刚晒好的的糯谷背到碾米机脱粒,把圆圆的的糯米分别做成甜酒一小钵,糖散十几块,然后马小萌和马茂盛就带着甜酒和糖散去五三厂答谢李发。
其实这小镇上几乎所有人都去过五三厂。骑单车只要几分钟,走路也只要十几分钟。虽然相距如此之近,但五三厂对于小镇人来说是一个繁华的梦。去那里购物是一种奢侈,去那里玩也会非常开心,但开心之后会有一点失落。常常的,那些农家少年们把牛放养在厂矿附近的山上,对着那一栋栋画着五角星的红砖瓦房心驰神往,可他们知道,那是工人们住的地方。
所幸那个大部分由知识分子组成的五三厂,经常组织丰富多彩的文娱休闲活动,隔三差五赛场篮球,或放场电影,引得小镇上的小伙姑娘们,把去厂里看电影看球赛当作时尚,谈起恋爱都显得格调高雅些。
大山深处的一座小小兵工厂,让厂内厂外的男男女女们都感到了某种惬意和快乐。
农家女儿马小萌就在那个秋天真正走进了工人们住的地方,并且在那以后的好几个秋天和春天里,都会去到那些侧面画有五角星的红砖房里,秋天是去送东西,春天是去拜年。
不送东西不拜年的时候,马小萌偶尔也会跟村里的伙伴们去那里看个球赛,看场电影什么的。不像在自己镇上的电影院,查票查得那么严格。看球赛,挤进去,看电影,混进去,并不觉得羞耻。
那个秋天马小萌第一次叫了声“李发哥哥”。后来因为用家乡话叫这四个字,又长又难听,尤其是“哥哥”在她嘴里变成了“蝈蝈”,她就很少叫出口了。要知道她在家里呼唤马帅就一个“哥”字,干净利落,清脆响亮,那是相处正常时候的称呼;要是两兄妹拌嘴了,生气了,马小萌就把哥哥改名叫作“马不帅”,同样叫得响亮,父母也从不纠正,像没听见似的。他们才懒得成天盯着子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