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07年第10期
栏目:红色中国
天气热得燥,人人肚子里都憋了一肚子火,除官长外,士兵弟兄们又不能像树上的知了一样放声喊叫,人就像捆紧了的炸药包,缺的就是火捻子了。
孟二愣子就是那颗火星子。
孟二愣子的发作突如其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的确,事先生没有任何征兆,教官李伦当时正拿着一支步枪,懒洋洋地讲解枪的构造。枪是广东石井兵工厂仿德国6.8口径毛瑟枪,不过改了名称叫“元年式”。天气太热了,李伦没精打采的。其实,李伦脑袋中装的全是德国造的原装步枪,那是国民政府用分期付款和稀有矿产从德国换来的,国防军的非主力部队都还没换装呢。泥腿子、打赤膀的红军——更何况还是一支补充团,讲什么枪的构造、射击原理,不是对牛弹琴嘛!补充团副团长文相云是李伦的老长官,原“国军”四三九团上校团长。铁马坡一战,他和李伦等都做了红军俘虏,没想到又在红军这支补充团的一口锅里抡马勺了。文相云成了红军补充团的副团长。他要求教官李伦对补充团士兵弟兄的射击训练从枪械构造和射击学理开始。
当李伦讲到弹仓装填子弹时,坐在第一排的孟二愣子像只遭到挑衅的狗,忽然跳起来扑上去,挥拳打中了教官的太阳穴。李伦仰身倒下去时,孟二愣子手疾眼快,在半空中捞过那支“元年式”步枪,用皮制枪背带绕过教官的脖子——李伦成了一只被套中的狗,两眼翻白,已经叫不出声来,四肢抽搐,眼瞅就不行了。幸好,几个弟兄跳起来抱住孟二愣子。
王苦生是老资格了,他曾任红二师师长。一次战斗中身负重任,红军医院那位从白军俘获的戴眼镜医生截去他一条手臂。一只胳膊的王苦生离开红二师,调任补充团团长。来补充团报到那天,王苦生在团部遇到政委吴魁。吴魁早先是红三师政治部主任,因为开辟新区工作时把地主家的闺女给睡了,受到降职处分。王苦生用他仅有的一只好手,当胸捶了政委一拳。“你这只公猴子,来补充团,鸡巴也该老实了吧?你呀,也只有我能拴紧你那根裤腰带!”
王苦生和吴魁都是种田的泥腿子,两人连乡间私塾的板凳有几条腿都不知道。王苦生来补充团,吴魁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老师长,你来当团长可太好了!这补充团哪是个好人呆的地方?简直跟惩戒营差不多。这个团啊,可不是红军团队的‘团’,简直就是一团污糟的‘团’!先说副团长文相云吧,他就是白狗子俘虏兵过来的,原先还是白军正规军的上校团长,铁马坡伏击战咱们红三师一网捞上来最大的一条鱼。不杀他也就算了,怎么会让他来补充团当副团长呢?”
“团里没有副政委?”
“要副政委干什么?”吴魁一愣,有些不高兴,“不是有我嘛!”
“除了文相云,团里还有其他从白军里过来的人吧?”王苦生揣测道。
吴魁叹口气:“那些教官和连排长多了去了,白多于红,这个补充团,真不知道是白补红还是红补白……知道咱队伍上过来的人怎么说?大伙儿都说,‘红与白,掺不来’。”
王苦生一愣:“掺不来?这不都掺到一起去了?走,你陪我到连队去看看。”
吴魁陪王苦生来到训练场时,孟二愣子已经被人用细麻绳五花大绑,捆在一棵桂树上,他气哼哼地翻着白眼,一副自认倒霉的晦气相。文相云阴沉着脸,在桂树下踱来踱去,他阴挚的脸上愁云密布,一双手不时神经质地往腰上摸去。见政委陪着一个陌生的红军长官走来,文相云心中就顿了一下。那长官的一只空袖筒在风中调皮地晃来晃去,他感觉到一只手的红军长官有什么地方令人不寒而栗。有的人,多了点什么并不让你害怕;还有的人,少了点什么反倒让你心寒。王苦生没留意吴魁的介绍,他盯着捆绑在树上的孟二愣子。“怎么回事?还搞体罚士兵这一套?”
文相云不易察觉地笑了笑:“怎么回事?问孙连长吧。”
连长孙得富原是红二师直属队的排长,现在是一连连长,孟二愣子正是他那个连的。文相云不让李伦出面,偏偏让孙得富来说“怎么回事”,在场的人都明白他的用意。孙得富朝老师长敬过礼,窘得直吭哧。“……这个孟二愣子,也不知发什么疯,差点把李教官……掐死……”李伦为证明此言不虚,仰头亮出脖子,露出红红的印痕请新团长过目。王苦生没去看李伦的脖子,各种伤口疤痕他见得多了。他径直走到桂树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掐李教官?”
“呸!他算什么教官?他也算是红军?他是白狗子,他带兵杀了我父母,烧了我家房子……要不是他,我还不会跑出来当红军呢!”孟二愣子叫道。
所有人都愣住了。李伦脸色惨白,脖子上的红色痕迹更明显了。文相云窘得一脸通红,一旁的士兵弟兄则气鼓鼓的,只要团长、政委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扑上去活活撕碎了李伦。
“李教官带人杀了你的父母?”吴魁动手解开绳子,文相云脸色立时就阴了下来。
“你不会认错人了吧,孟二愣子?”
“没错,就是他!扒了他的皮、把他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孟二愣子忽然“哇”地一声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包括王苦生在内,没人劝他,就这么让他哭。受过苦的人才会有这种痛不欲生的号啕大哭,不让他哭那是白费劲,让他哭够了,山常转,水常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