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桃人叫咧脸,这是第二天葛金狗告诉我的。他说他妈妈到吴美丽家去了一趟,搞清了咧脸的来历。
我们瓦庄靠着一条大河,叫秋浦河,河对岸的村庄叫窑庄,虽然隔着一条河,但两个庄子的环境却不一样,瓦庄这边靠着河湾,田少地多,又有丰富的山林,窑庄却只有不长树的荒山,田地也少得可怜;人的脾气也不大一样,瓦庄的人虽然有些耍小聪明,但都还是踏踏实实地种田,窑庄的人呢,喜欢到处做小生意,担着点东西到处跑,没个正当职业的样子,瓦庄的人是很有些瞧不起窑庄的,两边的来往也并不多,因为瓦庄的人只种田不搞鱼,所以也没了船来往,隔山容易隔水难,我们只是偶尔在闲着没事瞭望对岸时,才带着鄙夷的口气说起窑庄来。不过,只有说起窑庄的“洪张飞”来,大家还是略略带了畏惧与佩服的神情的。
“洪张飞”是个土匪,姓洪,瓦庄的人说他身蛮个大,能跟一头壮牯牛抵角,因为力气大,性格勇猛,就有了“洪张飞”这个绰号,“洪张飞”后来被解放军制服了,他手上没有命案,就判了无期徒刑,这家伙到了牢里还不老实,坐了几年牢,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和看守监狱的一个女管教干部好上了,而且,女管教干部还为他怀了孕,生下了孩子。这事一暴露,“洪张飞”就被枪毙了,女管教干部也丢了工作,带着“洪张飞”的儿子回到了窑庄,窑庄没有人理他们,日子就过得很艰难,女管教过不下去了,有天就将小儿子带到河堤上,猛地往地上一掼,自己也跳了河死了。可是那小儿子命大,没有掼死,在河堤上的青草丛里闷了半天,最后被蚊蝇叮醒了,一个人在河堤上大声哭了起来,只是从此一边耳朵有点儿聋,听人说话都要歪侧着头,后来,他就被爷爷奶奶带大了,这个小儿子就是那天来瓦庄卖桃子的人,他的名字叫咧脸。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我后来陆续听说并不断添加而成的,我们那时候只知道他是那个厉害的土匪的儿子,心里隐隐有些害怕和好奇。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和葛金狗就直接跑到吴美丽家门前的香樟树上埋伏起来,观察那个叫咧脸的人。
伏在树上往下看,能清楚地看见吴美丽家的院子,吴美丽家正在盖新房子,除了院子好好的,老砖屋的四墙全都拆了,露出了屋子里的一切,坛坛罐罐,箱箱柜柜,全都露了出来,好像一个人没有穿衣服,露出了身上那些平时见不得人的零件。我和葛金狗打量着露出来的一切,在心里把吴美丽家的东西与自己家做个比较。这会子,那个叫咧脸的人从一旁的墙角里走了出来,他担着一担水桶去河边挑水。葛金狗胆子大一些,他摘了颗香樟树的籽往咧脸身边扔去,咧脸抬头往上看。我们对视了片刻,这个咧脸除了脸稍稍有些歪,应该说,人长得不是那么可怕,甚至有些英俊,浓眉、大眼、方脸、高个,他要是正过头来,完全可以演《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他看了我们一眼后,和善地笑笑,“挑水去,我挑水去。”平常,瓦庄里的人,只要大我们一层萝卜皮的年纪就要在我们面前摆老资格,对我们不理不睬的,没想到这个高个子的咧脸竟然对我们这样和气,像对大人一样跟我们打招呼,这倒弄得我和葛金狗有些不好意思。葛金狗清清嗓子说:“喂,你,昨天带来的桃子很好吃。”我以为他会生气,狠狠地跺葛金狗一脚,没想到,这个咧脸只是笑了笑,他“哦”了一声,就出了院子门。
院子里,吴美丽出来了,她梳着头,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长到了屁股尖尖上,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她好像总是在梳头,吴美丽是个厉害角儿,她仰着头看见我们,便叫了起来,“你们这两个小细伢子,你们想把我家树压断啊,你们在树上看什么看呀!”吴美丽一向伶牙俐齿,真要斗起嘴来,连葛金狗的妈也不一定是她对手。我们赶紧哧溜一下滑下树来,“吴美丽,像狐狸,吃红芋,放臭屁。”我们一边跑一边喊。气得吴美丽在院子里跺脚,“小细伢们,我下回捉到你们要剁猪草一样剁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