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正月初七是平川书院宴客的日子。宝姨把大厅布置得如同一场堂会,而宾客大都是安庆城内青楼与书寓里的老鸨。她们或乘船,或雇车,风尘仆仆而来,一进大门就拉着宝姨的手,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这些人都是宝姨曾经的姐妹与同行,但她们更像是出嫁多年的媳妇回到了娘家。她们的欢声笑语一直要持续到掌灯时分。这才是这一天里高潮的开始。
在亮如白昼的汽灯下,宝姨的姑娘们一一登场。从演奏古筝与琵琶开始,到唱罢京剧中的皮黄二腔与昆曲小调,整个过程中宝姨始终在跟姐妹们推杯换盏,有时也在彼此的袖笼里用手指讨价还价。这是青楼行业延续了千百年的规矩。只有被交易的姑娘才可以在换装后重新出来,坐在新主人的身边,一杯酒敬宝姨这些年里的培养,另一杯酒敬老鸨。
这是一个雏妓迈向人前的第一步。
夜宴之后,宝姨在被窝里用滚烫的身体紧贴着金先生,说,真是最烦人的一天。
金先生并没有顺应她的话。自从搬到安庆城外,这个世界好像已经与他无关。每天除了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他几乎足不出户,有时就在后院教授那些女孩子京调小曲与折子戏文。然而,作为平川书院里唯一的男人,金先生更主要的工作是让每个女孩子了解什么是男人,什么叫男欢女爱。
这是个需要沐浴焚香的神圣时刻,一般都在女孩子到了十五六岁后,就在后院那间纱幔低垂、点满蜡烛的厢房里。屋子的正中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圆床,盛装的宝姨在上面传授床笫之事与内媚之术,从替金先生宽衣解带开始,一直到缠绵交错,开合拒迎,就像是一场尽情的演出。
事后,她坐起来,环视着床边早已羞不成色的姑娘们,就像平日坐在厅堂里那样,冷冷地说,你们都要记住,男人的心就在你们的床上。
整整七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金先生干瘦的身体如同一具搁在床上的器具。他与所有的姑娘一起欢爱,一起嬉戏追逐,呼吸吐纳,直到她们不再为彼此的身体而羞怯,直到她们每一个动作与眼神都变得丝丝入扣,都变得声情并茂,但他绝不会跟其中的任何一个真实地做爱。
贞操是雏妓身上最宝贵的东西。这是这个行当里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
出关的那天,宝姨看着金先生喝完碗里的参汤,忽然说,我看你是舍不得这一个礼拜。
金先生愣了愣,放下碗,笑着说,你已经给了我女人能给我的全部快乐。
可我给不了你我们的孩子。说完,宝姨默默地看着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树。她此生从没后悔过堕入青楼,她后悔的是在梳拢[2]之夜喝下的那碗败毒汤[3]。
瑞香开嗓习曲已是第二年的秋天。在此之前,她一直在中庭的大书房里描红断字,对着《芥子园画谱》临摹习作,与她那些年龄相仿的姐妹一起,跟随容嫂们学礼仪、练体态、飞眼神。有时,也会被带进金先生的房间,在烟榻上练习打制烟泡。
这在平川书院被称作洗心,而对违规犯错的孩子的惩罚就是革面。但是,宝姨从来不会殴打她们的身体。雏妓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跟她们的眼睛一样宝贵。宝姨通常会在上完早课后,让容嫂们把犯错的女孩带出饭厅,带到搁在院子里的一盆温水前,抓住手脚,把脑袋摁进水里,让她在窒息中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一个字——忍。
然后,关进柴房,一直饿到真正明白这个道理。
而更多时候,哪怕女孩子们没有犯错,她们也会受到无端的惩处。宝姨深信,只有经过了洗心与革面,她的孩子们才能变得驯服,才能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出色的妓女。可是,她却在惩罚瑞香时突然回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瑞香并没有像她的姐妹们那样哭喊,更没有求饶,甚至连一点挣扎都没有。她的整个脑袋被摁在脸盆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施刑的容嫂开始慌了,抬头看着宝姨。
宝姨不为所动,站在台阶上冷冷地看着那个撅起的小屁股。
当瑞香的脑袋被提起来时,人已经昏死过去。容嫂端来一碗咸菜卤,灌下去后,她吐出几口清水,睁开充血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在场的每个人。
这绝不是一个小女孩该有的眼神。
当晚,宝姨端着一盏油灯打开柴房的门。她蹲下身,撩开垂挂在瑞香脸上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就像母亲对着自己的孩子那样,说了很多话,声音一会儿轻,一会儿重,一会儿是劝慰,一会儿是斥责,却都是为了让一个倔强的孩子变得屈服,但瑞香始终一言不发。她的人靠在墙上,双手抱紧了自己,睁着那双乌黑的眼睛,孤零零地看着灯沿上那颗如豆的火苗。
宝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伸手把她搂进怀里,有点突兀地说了一句:傻孩子,我们再犟也犟不过自己的命。
瑞香还是没有出声。她只有在每天练声学唱时才像变了个人。从起首的第一个亮相开始,一板一眼,一颦一嗔,一曲下来,如同已把人世间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收敛进那双乌黑的眼睛,她稚嫩的脸上看不到丝毫孩子的稚气。
一天清晨,金先生托着一把紫砂壶,站在檐下观望了很久,忽然对身边的宝姨说,她天生就是一块唱戏的料。
宝姨没有接茬,面无表情地看着瑞香把一折《苏三起解》全部唱完,才淡淡地说,你就收了她吧。
说完,宝姨转身离去。金先生却一直愣在那里。一个弃行的戏子是没有资格开门收徒的,这是梨园行千载不变的铁律。
但金先生还是收下了瑞香,就在教了她四年多大戏后的一天夜里。宝姨坐在梳妆台前,像是在对镜子里的自己说,我把这丫头给你,你们不必整天在我眼皮底下演戏了。
金先生已经上床。他支起半个身子,看着宝姨的背影,半晌才说,除了你,我谁也不会要。
我俩也快十个年头了吧?宝姨垂下眼睑,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床边的一双鞋子,忽然一笑,说,你要娶我,早就娶了。说完,她起身脱掉搭在身上的坎肩,上床后,抓过金先生的一只手,又说,你该为你们单家留个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