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天桥!”他一点没有犹豫,拿着拐杖,快步走向马路。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年轻人还惊愕着,这一次,他分不清外公到底是什么状况,只能小心跟上。
细雨雾蒙中,漆色斑驳的天桥附近没什么人。这是工作日的午后,还下着雨,马路上人流量不大。老刘从楼梯中段失足滑落,然后被路过的人发现后送往医院,不治身亡。
这是一场再典型不过的意外,典型到连家属都没有深究。天桥旁只是拉起了一道警戒线和一块注意雨天路滑的牌子,并无人看守。雾霭蒙蒙的雨天,荧光色的警戒线显得格外刺眼。
它被拉开,然后,泰令谦带着外孙走近了天桥。
湿润的石地上还有未干的血迹,被雨水淅沥稀释。泰令谦的目光扫过天桥和周边,然后缓缓踏上了铁皮台阶。
“当心滑!”
毕竟刚发生那种事,夏冉意不禁提心吊胆,跟上去扶住了外公,而老人伸手拦住了他,说:“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跑,踩坏了现场。”
泰令谦弯下腰,很仔细地观察着台阶和地面,神色专注。附近有几个往来的路人,都好奇地往他们那边看。夏冉意拉住他:“外公,现在是二零零一年,没特务机关了,你都退休好多年了!”
“别一口一个特务,和你说了多少遍,上海情报处二组组长。”
“组长也好队长也好,你别闹了,别人都在看呢——”
泰令谦没理会外孙在说什么,在一阶台阶前停下了脚步。那是从下往上数第十七阶,从上往下数第三阶。
“外公……”
“找到了。”他说,然后用手指刮过了铁楼梯边沿的银色铁皮包边,手指上传来的触感,让镜片后原本安和平静的眼神弥漫起一丝寒意,“有布置的。”
夏冉意听见他的话,也弯下腰,仔细查看那边沿。台阶边沿、银白的铁皮包边上,留有一排很突兀的竖状刮痕,好像有什么东西用力刮过这条包边似的。而其他的铁包边都没有这刮痕,使得这节台阶显得格外突兀。
“说不定……”他想扶外公站起来,但老人还是执意蹲在那查看,不动声色,“说不定只是碰巧……”
“痕迹很新。”泰令谦看着擦过包边的指腹,上面还有银白的铁皮屑,“太新了。”
只有这阶台阶有,剐蹭的痕迹、雨天的天桥……他缓缓站起身,在最上面那节台阶坐下,把手杖横放在膝头,撑着头沉思。另一个人待在旁边,也了解外公的心情,乍然失去好友,人的心理必定会有些动摇,希望找到一个外在的理由去苛责。所以,夏冉意只是默默站在旁边,替他撑起伞。
然而没过几分钟,天桥下有个民警过来了,看桥上坐着祖孙两个,连忙向他们吹了两声口哨:“哎!警戒线!”
“啊,不好意思!”夏冉意连忙想把外公扶起来,“我们马上走!”
“慢点!”那民警也进了警戒线,跑上天桥,帮他一起扶住老头,“中午才出了事。下雨天太滑了,这里明天就要打防滑胶——你们来这里呆坐着干啥?”
“是我外公他……”
“对啊……我们来这干什么?”
一个呆呆的声音忽然插入到他们的对话里,泰令谦被两个年轻人左右扶住,夹在中间,有些不知所措的迷茫,看着附近的景色。
“冉冉,我们来这干什么?”
书房里,祖孙两个都洗完了澡,换上了家居服看书。这是多年来的习惯,如果没事,外公就会带着外孙,到书房里看书或者闲聊。
“外公,你想起来了吗?”夏冉意裹着睡袍,替老人收拾着被雨淋湿的外套,“刘伯伯去世后,你突然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拉我去了天桥那,然后找到了一阶台阶……”
坐在安乐椅上的泰令谦揉着太阳穴,手边的马克杯里还散着姜茶的辣香。他听着外孙的话,却只是皱着眉头,显然记忆不清。
夏冉意叹了口气。这是间歇性失忆,也是老年痴呆症加重的表现。如果在家里,外公意识到自己发病了,可以通过便签纸确认接下来的事情,但是刚才的事没有经过记录,所以泰令谦到现在还觉得脑中雾蒙蒙一片。从早上的信,到从天桥回家的这段记忆,因为乙酰胆碱的震荡,开始支离破碎。
他老了,真的老了。年轻时,泰令谦的本科是在日本读完的物理,毕业后回上海继续研修建筑学,以观察敏锐和过目不忘出名。那时候刘德龄已经是军方的要员,从四川赶赴上海,开展情报工作,主要负责日方行动截获。在一次学院的活动中,刘少将注意到了他,邀他加入情报处。
那是他一生转折的开始。他加入了地下情报工作,也因此认识了许多人,成为二组组长,与许若云重逢、相恋,然后是那个人……
那个人,与那个计划。
身边抖开大衣的声音打扰了泰令谦的回忆。外孙从他的衣袋里抖出了那封信,咦了一声,拿了起来:“这信你还没看?”
“信?”
这个词似乎牵起了脑中的某种回忆,可被重重灰雾遮挡……泰令谦总觉得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对啊,早上,你老同学给你的信。”
“……没什么,估计就是问候信。我有点累,冉冉,你读给外公听吧。”
“好。”夏冉意点头,撕开了信封。这年头很少还有人写问候信了,也很少还有人写这样一手好字了,他展开信纸,“学弟令谦,见信如晤……”
一别经年,吾于此刻贸然来信,其中缘由,或许学弟能可体察。往事已矣,往事未矣,数十载前,你我未尽之局,如今重开。想必学弟不日便可接到开局之信,不会枉错红莲花期——
“把信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