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叶少红对着梳妆台粗略的妆扮一番。随后,她接过小红手里的一碗精肉往郑贻芳的房间走去。
“阿全,洗漱后把这碗粥吃了就可去茶楼,时间还来得及。”叶少红推开门靠近床沿坐下来。她见闱帐挂得严严实实,知道他睡得很沉。为了不惊扰他,她轻轻地拉开蚊帐。蚊帐拉开了,床上除了那对金丝龙凤红枕头,人不知道去了哪。
“小菱……”
“大太太。”小菱听到声音,马上跑进房间。
“老爷去哪了?”
“昨晚我与小红换班时发现老爷一个人在二奶奶屋里说个不停,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过,后来就没有听到声音了。好像又过了很久,我听到开门的声音。在角落里,我看见老爷起身去了南边书房。”
“送到三奶奶屋里去。告诉她,这是老爷叫厨房做的……”叶少红把粥递到小菱的手上,转身回到自己房间照看阿金。
谭福全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做为一个颇有名气的生意人来说,附庸风雅仿佛成了他们生活里必须追求的一个部分。豪宅别院之内布置一个书斋,倒也是一种乐趣。遇到能谈文吟诗的商人,谭福全总是带到书斋里喝茶聊天,妄议国家大事。若是一般普通生意人,也就是在前厅说个闲话,吃顿便饭。
谭府原本有一个书房,在北面一角,是曾太祖留下来的。后来谭福全接手茶楼,觉得这书房也没有什么大用处,就堆了一些杂货东西当仓库使用。后来年龄大了,接触的人流也不一样,这才觉得家里是得有个像样的书房。于是,他就把南面的一间小屋子让人收拾出来,叫人帮助设计规划,这才成了间书房。为了显示自己有学问,谭福全给这个书斋起了个雅名——渊澄(取于《千字文》中渊澄取映,意为:明净,清澈)斋。
昨夜谭福全在郑贻芳的房间说了一会话,坐了两个时辰,眯了一个时辰。在起身上夜的时候才拐到南面书房闭眼养神算是休息。
天未亮,谭福全已叫醒谭四去了茶楼。
街道上的生意人与往常一样,偶尔有一两个人与他作揖行礼,但是终究该做什么做什么,该忙什么忙什么。并不因为“品真茶楼”停业而萧条,也不因为他们家办丧事就人人忧伤。
谭四照往常一样,把门打开让他先进,自己随后。
谭福全迈着小步进到楼里,看着清理有序的器具,他有意识的从柜台上的曲颈瓶中抽出一把鸡毛掸子,利索地打理起来。
“老板,还是我来做。别再把衣服搞脏了……大太太会说我。”谭四走到他面前说什么也要取回鸡毛掸子。
“你再去请他们,时间就是钱财。还有那些端茶递水的哥儿、姐的、跑堂子的都叫回来。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不能让客人等。我虽不是跑堂子的人,一些事我还是能应付处理。你快去,别在这里磨蹭耽搁了生意。”谭福全边说边绕着柜台往前清理。
谭四知道他的脾气,说多了自己找骂。他按他的意思去通知每一个酒楼厨师、跑堂人。
谭福全把整个柜台掸了一遍,又把摆在柜台中间的关公塑像用红布条擦拭干净。末了,他干脆把关公塑像前面那个旧香炉也擦几回。
做完这些事,他洗干净手恭敬的抽出三只香点燃,朝关公拜了三拜。
换着平时,这些事都是谭四做,他也只是做做样子给大伙看。现在能这样认真、诚心,说明他的希望不再是寄托于人的身上。
“关二爷在上,福全在下。全感生平,并无太大错与过,敬请关二爷多多保佑我谭家,不要让谭家再生事端。也保佑茶楼顺顺利利,日进斗金!”
谭福全敬畏的望着关公塑像,泪水在眼角处打转。良久,他才移步端坐在柜台边的椅子上,搭着脚,抬眼看着门外的行人。
半个时辰过去了。厨房师傅,堂前端茶递水的人员到齐了。他们见过谭福全,行了礼,点过名,划上工时,拜过关公,记了日子就马上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忙起来。
不久,一些熟客陆续进门找坐。
“全哥,早就盼着你开门。前几天我几个兄弟来了,你这里关了门。我只好带他们去了桥趸那边吃酒。那酒楼还真不气派,让我很没面子。”
“就是,在你这地方吃饭,有脸。”
方大户、梁坤胜给谭福全打过招呼并肩往包厢走。
“托福……”谭福全强扮笑脸对二人拱手还礼。
一天下来,谭福全几乎累塌。回到家中,他端起小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大口。
“阿金闹不闹?”
或许是真累了,谭福全问完话侧身躺在床上不想动弹。
“还好,就是家里孩子多,要操心的事也不少,我怕一时疏忽带不好阿金。前几天宁氏家里来信,说他男人做活摔伤了腿,要回家照顾一些时间,我应允了。阿金也不能总喝米汤,必定是个没有满周岁的婴儿,要喝奶才行……我们得想办法访访有没有刚生完孩子的女人……”
叶少红望了一眼困倦绵绵的谭福全,不想说太多的话去烦他。
谭福全本来闭着眼。听了叶少红的话,他睁开眼望着桌子上的灯罩。
“我是男人,天天与爷们在一起,只知道外面的事。这孩子是吃奶还是喝米汤,我不知道……更何况我又不是天天盯着那些生孩子的女人……哪能知道谁有奶谁没有奶。你是女人,你去访访……”
叶少红听了他这番辩词没有答话。
“要不就送到家铷(他的妹妹谭家铷)那里去!她刚生孩子不久,应该有奶吧。”谭福全说完,翻了个身。
“这也难说。家铷过了月期这么久,怕不见得有奶。明早我叫小红去问问?”
叶少红见他半天没有答应,转头一瞧,他已经睡得很熟了。
周家大宅
次日早上,小红到了周家。把大太太交待的事转呈谭家铷,谭家铷明白大嫂的意思,便叫小红先回家,自己准备好马车随后过去接阿金。
“清宏,二嫂的女儿缺奶,我得去一趟,你陪我过去。雪儿睡着了,娘照看就行。二嫂刚走,留下阿牛、阿风、阿金兄妹三人,也真是命不好。大哥的脾性我知道,就让二嫂的女儿在我们家多住些日子,也让大哥宽宽心,茶楼里的事也够他忙。”谭家铷穿了件厚衣服,望着窗外洗漱的周清宏小声说道。
“也是。上次过去,看到大哥老了许多,人也瘦了。能帮大哥分担些事,是我们做小辈的责任。我这就去准备马车。”周清宏拿起毛巾擦了擦脸,回头往里屋走。
周清宏是佛山大良街人,父亲过世早,只有一位七十二岁母亲健在。祖上条件不错,他自己也做些小买卖。
“这几件小花衣和小公仔你一起收到包里,不能弄丢了。天转凉,我们再送几样新制的小棉袄过去。”听小红说谭家铷同意把阿金接过去,叶少红高兴得亲自挑选了几件漂亮的小衣服和小公仔。
谭福全抱着阿金,小红挎着包裹陪叶少红往门外走。
“有空你要多去家铷那里看看她,这孩子命苦!”
“我知道,家铷她们来了。”
周清宏驾着马车到了大门口,叶少红笑着迎上去。
“大哥,大嫂。阿金让我来抱吧!”
谭家铷从马车上下来给两人行了礼,伸手接阿金。
谭福全在阿金的脸上吻了一下,慢慢递到谭家铷的手腕里。
“辛苦你们了!”
“大嫂千万别说见外的话。我们可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家铷,好好带阿金。大哥这边事多,打理不过来,你大嫂又要操持家里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一切,就先辛苦你和清宏。如果你需要什么,就跟你大嫂要,我有空,就过去看你们。”
“你大哥说的对,你要什么,就叫人过来取,或者你叫人带个话,我这边叫小红或是小菱送过去,可不能见外。”叶少红走近谭家铷,伸手在阿金的脸上来回轻抚。
“大哥、大嫂,您们说这话才真见外了。我是她的亲姑姑又不是外亲戚,一定带好她。大哥,您就放心经营茶楼里的生意。二嫂走了,我也很难过。大嫂,您也忙,阿金交给我不会亏了她。雪儿在家小睡,我们也就不进屋坐了。得空的时候,大嫂、大哥常过来坐坐。”谭家铷抱着阿金给谭福全、叶少红行了礼转身坐上马车。
马车刚走几步,阿金就哭了起来。
听到哭声,谭福全快步走到马车跟前。周清宏见大哥追来,勒住缰绳拉开帘子。
“大哥,您回去忙吧!阿金有我带着您就放一百个心,我会把她当成亲女儿对待。”谭家铷一边哄阿金,一边安慰大哥。
谭福全见女儿吮着手指头哭闹,心中一阵酸楚。
“大哥,我们走了!”
“好!”谭福全点点头。
夜里。一座全木制结构的亭子里传来推杯换盏的声音,石头砌成的圆桌上摆了几个小菜和一壶酒。
“谭四,你说说。从你认识我到现在,我有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坏事偏偏降临在我谭家。阿金一出生,贻芳就走了,阿风现在又有眼疾,我谭家这是怎么了!”谭福全端起小酒杯一扬头。
谭四上前倒满酒,借着月光灯烛,憋着一肚子话却又不敢开口。
“怎么?不怕憋出病来。这么多年,我没有拿你当外人。今天,你想说什么都可以,就当是陪我聊天讲闲话。我憋着一肚子话想说,却没有人听……。”
“全哥,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说的不对的地方,您别怪我。在谭四的眼里,全哥您是好人,大太太是好人,二奶奶也是个好人,只是二奶奶福薄。二奶奶的事不怪您。三少爷眼睛有毛病他也怪不着您,现在既然吃药,肯定会好起来的,您是大好人!”
“你今天这话,不像是你平时能讲的话。说,是谁教你说的?”
“真没有人教,全是我的心里话,我从小就不善于说假话……”
“心里话?”
“是!”谭四回答的很肯定。
“你在我这茶楼少说也有十一年了,能吃苦又勤快,没有你做不好的事。不说别的,单说你这身板,一百多斤重的大米你是一个肩膀一袋,绝口不喊累,更没有向我索要高倍薪酬。别人都说你傻,说你一辈子下苦力不讨好。我却从不那样认为,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有出息。但你也有一个最大的缺点,那就是不说话。在这个世道生活,说话是一门学问,它有时比赚钱的手艺还重要。会说话但不失原则,这是注定着一个人的成功与失败。我记得那个时候你家乡闹雪灾,你爹娘都死了。你一个人拿着长矛在马弯子路口抢我的东西,后来被我的伙计捆住,问你话,你不说,打得你死去活来、皮开肉绽,你是宁死也没有迸出一个字。在我茶楼做事,也是不善搭腔。今天你是撞邪了,还是遇到了多嘴猴,嘴乖巧的能把死人说成活人。我知道,这话虽然不全是真的,但是听着舒服。来,我今天也给你满上,陪哥喝一杯。”谭福全接过谭四手里的酒壶把小酒杯倒满,并递到他的面前。
“全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要有一句假话,让天劈雷击。我不能喝这酒,我是一个跑堂子的下人,给您倒酒是我修来的福份。今晚您屈尊身份给我这个下人倒酒,打死我,我也不喝。”谭四摇晃着脑袋死活不接谭福全手里的酒。
谭福全一听这话,先是愣住了,紧接着大笑起来。
“好,有礼节、不轻慢。我喜欢你这样的人。今晚你说什么,我都不怪你,我都相信你!但是,这酒,你是一定要喝!我们谭家有祖训,男人不能喝酒。今晚我喝了,违背祖训在我们谭家那可是大事,家父若是还在世,我定难逃一顿皮肉之痛,还得把我名字划出谭氏宗谱……你要不喝这酒,我这几十辈子的脸可就都掉地上了。”谭福全笑过之后,神情凝重,感慨万千。他死死的盯着谭四,酒杯在手上不停的晃动,杯里的酒洒出来不少。
看着老板颤抖的手,谭四伸手想接,但他又怕坏了规矩让人在背后说他没大没小没尊没卑。想想这些,他缩回手仍站在一旁。
“谭四,你就真愿意看着你全哥的脸掉地上不管了?我跟你全哥相处十几年,我还就没有见他给人倒过酒……今天我也长了见识,你也得了高礼,喝吧!”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叶少红的声音。
谭福全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把视线转向菜碟。
“大太太,您……劝劝吧,老板他已经喝了很多酒。这杯酒,我祖宗八辈的人都不敢喝,更何况是我这个下等伙计。”谭四给叶少红打躬作揖,让到一边说话。
叶少红在家里没有看到谭福全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在屋里院外找了个遍,后来才听到亭子边传来主仆二人说话的声音。
“谭四,你就听全哥的话,把这酒喝了。”
叶少红左手腕上放着一件灰色外套。她走近圆桌接过谭福全手中的小酒杯递向谭四。
“大太太,您……您……,这酒,我真不能喝。”
“你怎么来了?”谭福全被眼前突发的事情搞懵了,许久才眨了眨有些醉意的眼睛望着她。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想出来透透气,夜凉风大,我带了一件外套给你。事情都发生了,伤心只会损坏自己的身体。日子还要过,阿风的眼睛我已经叫人请省城最好的眼医治疗,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叶少红放下酒杯,把外套披在他的身上。
“你们慢慢喝,不要喝多了,我这就回去……谭四,别惹你老板不高兴。”
叶少红说完转身要走,不料左手被谭福全紧紧的抓住。
“既然来了,我们仨……我们仨就一起喝,喝了它倒头睡觉,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谭福全把自己面前的酒杯伸到叶少红的嘴唇边。
“既然全哥让我喝,我就喝。谭四,来,你也端起酒杯,陪我喝下去。”叶少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一看这情况,谭四知道是不能再推让,他识趣的拿起酒杯望着老板的眼神喝下了那杯酒。
叶少红年轻的时候,也常常和谭福全秉烛对饮。那个时候饮的不是酒,是清茶。后来谭福全有了郑贻芳、王凤欣,这样的事情就少了很多。没有人对饮就独自饮酒以解不快。今晚谭福全能拉住她喝上一杯,她打心里高兴。她知道,一个男人最脆弱的地方就是心窝里的孤独。郑贻芳走了,王凤欣也成了酒场赌局里的人物,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牵动着他的心,特别是王凤欣的赌瘾,更是让他深恶痛绝。
谭福全虽然有钱有势,但是从不与赌结缘。他心里的痛,叶少红知道,也很清楚。只是她不多言,也不知从何处入手帮他化解心结。
叶少红本是佛山名流巨富之女,自幼聚百宠于一身。但是她却不像豪门烈女那样专横跋扈、不可一世。她从小熟读诗文,壮承女工,明事懂理。按她自己的话说,只想成为一个相夫教子的小女人,而不是豪情满怀的大巾帼。这一点,叶少红是做到了。她能接受谭福全的三妻四妾,也能忍受谭福全对她的冷漠不顾。为了保住谭福全的名誉家声,她总是选择隐忍。
“谭四,你小子,我是你老板。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没有想到你成了女人,大太太成了你欣赏的男人。既然这样,我今晚就罚你再饮三杯,如果不喝,看我怎么……收拾你。”谭福全带着醉意,嘴角边露出了少许笑容,那笑容中的苦痛又怎么能因为酒而麻醉得了呢。
谭福全这么一讲,谭四把目光移向叶少红。叶少红朝他笑了笑,意思是不要扫了他的兴。
“既然老板看得起谭四,今晚我谭四就是醉了,也得陪全哥把这酒喝好。”谭四把酒杯倒满,连喝三杯。喝完酒,他打了个酒嗝,然后用衣袖擦擦嘴巴憨憨的看着老板。
“嗯,好,接着喝,别停……”
说完,谭福全的泪水与酒交织在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