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着满肚子火的谭福全穿过人群和谭四来到茶楼门口。谭四打开门请他进去,他没动,站在原地看着茶楼上那块百年横匾两眼泛红,鬓角处竟有些灰白。谭四知道他在家的这几天是生不如死,有苦难诉。
“把他们都请回来开门做生意。叫刘一守写好食谱,就说食谱照旧,暂不推出新菜。”谭福全整整衣袖进入茶楼。
进屋后,他随手拿起一块抹布擦拭柜台上的灰尘。
“老板,让我来,这些都是粗活,小心弄脏了您的衣服!”
谭四见老板拿着抹布擦桌子上的灰,急得上前劝阻。
“我这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你也别阻止我。经营这茶楼快二十年了,我从来没有亲手去抚摸过它们。它们是谭家的恩人,养活着谭家上下十几代人。从今往后,我要和你们一起亲近它们。”
王凤欣拿了钱就去找牌搭子。这些牌搭子可不是一般的角。李荣年的二姨太、方大户的大姨太、梁坤胜的五姨太。牌搭子到齐,四人说说笑笑进了“醉月楼”的香阁。
香阁内香味缭绕,嘻笑不绝。
几圈下来,王凤欣已经输了不少。
“今天真是倒霉,牌横竖拿得扎手,妈的!这都是哪变出来的破牌。”王凤欣拿了牌,一边整理一边骂。
“我说谭太太,这打牌就打牌,可不能说粗口!”坐在正对面的李姨太听到王凤欣在抱怨,抬头望了她一眼,笑着打出一张牌。
“李姨太这话没说错。你没有听说过这牌它通人性么?越骂牌就越烂!唉哟哟,你看我这嘴,该我摸牌了,却说这样的话,真是该打嘴。”坐在下家的梁姨太说完轻轻的佯装打嘴。
“话可不能那样说。谭太太平日手运不错,今天先输点,后面会慢慢赢回来。谭太太放心的打,全哥有的是钱,输多少都不怕,七筒吃不?”上家方姨太拍拍王凤欣的胳膊,把打出去的牌推到她面前。
“这些日子哪还有什么手运!上次就大输了一场。这老二什么时候不死,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死,难怪我这眼皮跳,牌也差得远。”王凤欣摇摇头又骂起来。
“谭太太,你这样说就真是你的不对了。你家二奶奶过世,本着家亲,你也应该在家里头张罗。这还没有过头期你就出来和我们打牌,小心全哥把你这个风骚细嫩的娘们给休了!”方姨太诡笑着伸出右手从王凤欣的脸上往下滑,并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
“哼!休就休。谭福全这个王八蛋,今天老娘跟他拿钱,他居然叫老娘去上吊、去死。哼,他要不仁,老娘就不义。”
王凤欣这话刚说完,李姨太清一色胡了个独张。她拉开小抽屉,发现钱已所剩无几。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刚巧被门外闲逛的梁少正听到了。梁少正是“醉月楼”的老板,平日里喜欢追腥寻野。早年就一直想着法要把王凤欣弄到手,没曾想谭福全下手快,早早的把王凤欣娶进门。出于面子,他不敢与谭福全硬撞。今天听到这话,正是投其所好大献殷勤的时机,他怎么可以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梁少正叫来一个端茶的丫头,从兜里数出二十个大洋。
“把这个悄悄的递给里面的谭太太,就是里面最漂亮最风骚的那个。记住了,只能让她知道……”梁少正贴在丫头的耳朵边小声讲道。
丫头点点头,端起茶盘拿着梁少正给的二十块大洋轻轻的推门进屋。
进了屋,丫头先把茶杯放在一张小杌上,然后侧身移到王凤欣的身旁半蹲着身子。
王凤欣见丫头放了茶水不走还在自己面前晃,正准备发火,却见她拿出二十块大洋放在茶盘上。迟疑片刻,她故意把一张牌甩在地上弯腰去捡,趁机接过丫头手里的钱放进抽屉,再回手拾起甩在地上的那张牌。
“你们看看。说今天要输钱吧,这牌都往地上掉。”王凤欣说完,假装伸了个懒腰。
“给了?”丫头一出门,梁少正迫不急待的凑上来问道。
“给了!”
“哦,其她几个娘门不知道吧?”
“不知道!”丫头摇摇头。
“这个是赏你的!”梁少正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递给她。
“谢谢老板!”
时间过的很快。几圈下来,王凤欣算算还是输了一些,不过这横来的二十个大洋倒是让她没有输赢的念头。
四个女人说着话出了门。方姨太、李姨太、梁姨太都叫了车。
“谭少奶奶请等一下,我们梁老板请您呢!”王凤欣正要叫车,却被刚才那个端茶的丫头请住了。
“老板!梁少正?”王凤欣听后,一时半会没有想起这个人是谁。
“不就是我吗?谭家三奶奶,别来无恙……”王凤欣刚念叨完,梁少正就走了过来。
“是你叫她给我送来的?”王凤欣望着面前这个流里流气的人,不屑的说道。
“谭少奶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去屋里,有酒有菜,边吃边聊,如何?”梁少正眯着眼做了个请的动作。
“不必了,还给你!一股子馊味,也不怕长花柳。”王凤欣从包里掏出二十个大洋扔给梁少正。
“全哥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不仅容貌绝美,这脾气也大。要真想长花柳,那也得找个像样的女人才能长出来啊!”梁少正讨了个没趣,却仍旧保持笑脸说话。
“告诉你梁少正,刚才要不是手背的紧,我才不稀罕你那带着馊味的钱。别的女人吃你那一套,我王凤欣,可不是那样的人。”
说完,王凤欣转身下楼。
“哈哈,好,有空常来玩。”
梁少正知道再说无益,只好强装笑容把钱收好,并靠在栏杆上望着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段。
“谭少奶奶,您是回家?还是去茶楼?”洋车夫把车停在王凤欣面前恭敬的问道。
“你们这些拉车的,什么时候见过我去茶楼?”
“谭少奶奶您坐好了,我这就走起来。”洋车夫见王凤欣发火,不敢多问。执把抬脚快步小跑。
一路上,王凤欣想了不少事……
王凤欣本来是青楼艺妓,并不是什么正经场面上的人。但是为何面对梁少正的好意和极大诱惑却不放在眼里?其实,这也是王凤欣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还能在谭家占住脚的原因。王凤欣深知,男人只要和女在有了床弟之欢,这个女人就是个一般货色。男人也就不倍加珍惜,不珍惜也就没有了分量,没有分量就没有地位,没有地位就什么也得不到,若是强求,也是打了折的东西。王凤欣是青楼出了名的厉害人物。当年谭福全也是软磨硬泡、百施计法、千般献媚才把她弄到手。那个时候谭福全对王凤欣是百依百顺,只要王凤欣张口,或是对眼的东西,谭福全都会想着法子弄给她。然而,王凤欣装清高并不持久。一两年下来,谭福全觉得王凤欣与其她青楼女子没有区别,不但虚荣心极强,对自己的忠诚也有待考核。原以为有王凤欣这样一个绝世美人陪伴,出入庭堂,谈笑豪场会有百分面子,或是后辈子可无忧于艳事。谁想谭福全越是带着她、宠着她、捧着她,就越是觉得不安。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就是王凤欣可能会时不时的给他扣上一顶绿帽当王八。事实上,王凤欣很爱谭福全。无论是什么样的场所氛围,王凤欣仍然保持着对谭福全的那份忠诚和自己清醒的头脑。谭福全因为猜忌开始逐渐疏远王凤欣,才导致她整日迷茫慌乱不知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她和所有青楼女子一样很没有安全感。因为她们的身体曾经不是给一个人。当她发现谭福全不再是当初那样爱她、宠她的时候。她变得不爱打扮、不爱说话、没有笑容。也慢慢染上了赌博的习惯,而且越赌越大,输了钱就挂在谭福全的名下。谭福全怕王凤欣影响他在佛山人眼里的地位,常忍气叫谭四拿钱去消了那些赌帐,甚至放了狠话给那些平日里与王凤欣交往甚密的男人们。谭福全的这些举动,王凤欣并不知道这是一种在乎她的表现,反而误解为怕自己给谭福全戴绿帽。王凤欣没有了男人帮这些牌搭子,只好找一些有些脸面的姨太们凑成桌。
王凤欣这样做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是谁的女人,该同什么样的人群为伍。这点上,她做的还好。对于梁少正,她不是没有印象,只是不想让梁少正知道自己现在有些落魄。这是女人本能的面子尊严,不能不要。这也是她给自己留下的一条后路……
“这天都快黑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叶少红望着大门,心里着急。她不想谭福全赶在王凤欣前面回来。如果谭福全先她一步回来,势必又会大吵大闹。
“去把三奶奶叫回来,无论她在哪,都赶紧叫她回来,快去。”叶少红叫来小钗一再叮嘱。
小钗正要出门,王凤欣的右脚已经迈进了门槛。
“三奶奶回来了!”小钗这一嚷,王凤欣没有说话,只顾往自己房间走。
“谢天谢地,总算赶在他前面回来了。”见王凤欣赶在谭福全前面回来,叶少红悬在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下。
王凤欣前脚刚踏入房间,谭福全与谭四后脚就进了大门。
叶少红看着小钗关了房门,这才放心的去接谭福全。
“茶楼都安排好了?”
“嗯,明天正常开门营业!”
“要不再等几天,你先休息一下。这衣服怎么这么脏,快脱下来叫小红拿去洗了。”叶少红帮谭福全脱掉外衣,招手让小红拿走。
“开门营业的事一天也不能耽搁,窝在家里天天听那鬼哭狼嚎声,迟早要气死。”
谭福全走进房间,瞧着睡熟的阿金,心里多了几分欣慰。
“越看越像你娘!来,阿爹抱抱……”说着,谭福全伸手抱起阿金。
可能是手重动作大,阿金到了他的手里就挣扎哭闹。
叶少红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走进来,听到阿金在哭,她忙放下碗从他手上接过阿金。
“她刚睡着,你又把她抱起来。先把那碗银耳莲子羹喝了,解解暑。阿金还小,你一大男人,手不知轻重,肯定是把她弄疼了。”
叶少红抱着阿金走出房间转圈,她不想谭福全喝碗羹都不得清静。
谭福全没有说话,坐在椅子上端起银耳莲子羹喝了两口。正当他放下碗准备打个盹的时候,门被重重的撞了一下,随后传来了阿风的哭声。
阿牛、阿换从另一个屋子跑到叶少红的面前。
“三哥又撞在门上了。”阿换扯着叶少红的旗袍指着屋外的一扇小门瞪着圆圆的眼珠子讲道。
“又撞了?前几天撞过一次,怎么又撞上了。”
叶少红抱着阿金匆匆赶往前厅。
谭福全听到阿换的声音,也起身走出房间。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拿消肿药。阿风,让阿爹看一下。别哭,痛不痛?”
谭福全牵着阿换走到阿风面前用手轻轻揉他撞伤的地方。
“有……一点……点痛。”阿风止住哭,摸着额头。
“阿爹抱抱就不疼了……”谭福全蹲下身体抱起阿风。
小红拿来消肿药在阿风撞伤的地方仔细涂抹。
“三少爷撞在门上,你是怎么看他们的!现在都吃饭不做事还拿工钱,再这个样子下去,全都给我回家去。”谭福全这话一出,丫头下人都不敢答腔。
“回老爷,我也不知道。三少爷以前从来都不会撞着。可是近些时间常常撞着门窗柱子,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以后一定看护好二少爷和三少爷。”小菱看了看小红,壮着胆子把实情向谭福全讲了一遍。
看着阿风额头上凸起的青疱,谭福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家里,什么时候能让我清静清静,喝碗羹都不能顺畅。”说完,谭福全把阿风递到小菱手上。
“你也别烦,小孩子跑来跑去容易绊着这也是常事。以后让他小心注意点就行了,这也怪我没有看好他们。”叶少红把睡着的阿金放在婴儿榻里轻声走出房间。
“大娘,不是那样。弟弟是走着走着撞在门上,没有跑,阿换说的不对!”阿牛走到叶少红面前大声反驳。
“阿牛,告诉大娘,不跑怎么能撞着?”
“不知道,反正弟弟就是没有跑。”阿牛摇摇头。
“以后你们几个也不能在屋里乱跑,不小心也会像阿风那样撞在门上长个大疱,而且会很疼。”
“娘,就是二哥说的那样。我们五个人在这里走,三哥就撞门上了,大姐、二姐、三妹妹都回房间了。娘,您明天问大姐、二姐、三妹妹就知道,我们才不会撞在门上。”阿换拉着阿牛理直气壮的讲道。
叶少红听后觉得很奇怪,她侧身端详小菱手里的阿风,这才发现阿风的眼睛浑浊不清,眼角膜上好像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
“阿全,我见阿风眼睛有些粘物,明日请钟医生过来看一下?”叶少红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阿金,走到他的身旁坐下。
“能不能换个医生?我现在听到他的名字都很害怕。这些事你处理一下就行了,别事事问我,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得靠我养活。我累了,先休息,明日早些叫醒我,店里的事还多。”
谭福全走进郑贻芳的房间,把门重重的关上。
叶少红看着晃动的帘珠,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
“我过来休息,陪我说说话。我这心里的烦心事装得太多太多,现在也只有你才能静静地听我唠叨……。”他望着桌上的那个小首饰盒,仿佛郑贻芳就在桌子面前梳妆打扮。
“那天给你殓身,我悄悄地把这对耳坠留了下来。这样做,你不会怪我吧?……你坐起来,我给你戴上,你快起来。芳妹,快起来,我给你戴上,你不起来,我怎么给你戴。”谭福全从怀里掏出一对耳坠,在灯光下反复观赏。床上那对金丝龙凤红枕头是他们结婚时“锦绣铺”的老板许丙淦差人送的。
“芳妹,你还记得那次我在厨房打碎一个盘子的事吗?我怕父亲骂我,就推说是你打碎的,你不但没有恨我,还安慰我……有很多事我都记得,记得比什么都清楚……”
那一晚,谭福全在房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没有思绪,想到什么就讲什么。他一直讲,一直讲,至到抱着那对金丝龙凤红枕头睡着。梦里,他抱着阿金,郑贻芳牵着阿牛和阿风,五个人一起走在繁华的街道上……阵阵笑声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