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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来那几日,金泽极不适应猫之国日夜颠倒的生活节奏,大概是多年养成的赶早班地铁的习惯,经常没睡下多久就突然醒来。屋子在白天时很暗,他将靠窗的木棍拾起,撑起纸糊的窗棂,香腻的油烟味便顺着那一小缝阳光飘进来。

伸出半个头观望,筒子楼下面,一根根管道连接着巨大的油烟机,像是包裹着钢铁心脏,伴着间间断断的蒸气机声音,烟管正冒着热气,大概是一些烧煤的作坊或者锅炉。筒子楼每家每户的楼跟窗户挨得非常近,总有能够跳到对面的错觉。每户的窗缝上都插着一从或绿或枯的柳树枝,枝上挂着红布条,不知道是何用意。

“小兄弟,把窗户拉低一点。”身旁传来渡先的声音。

金泽转过头,差点跳起来撞到床板。眼前一身麻衫空悬着,如是被施了咒术的衣物,在黑乎乎的屋子里,摆弄着空袖子指手画脚、飘来移去,异常鬼怪。

“对哦,你看不见我……那个窗,太亮了,睡得很不舒服。”隔空传来一声干咳,那身空衣服像是被牵动的风筝,幽幽地荡回了他的塌处。

金泽只好重新将窗户拉上,屋里又黑了几度。这样暗无天日的环境也许鬼怪喜欢,但绝不会是个常人能够受得了的。在床上翻来覆去后,他下了床,悄悄地拉开里门,跑到阳台上发愣。

阳台之下是流入忘川的大河兰沧。沿着曲曲折折的兰沧,数栋筒子楼紧挨着,之后便是无法数清的吊脚楼高低不齐地压榨在一块,像是在叠军事堡垒。兰沧的下游是缓流,河岸种满了杨柳,往上游溯源,则有一大片云雾缭绕的竹林,时不时会飞过阵阵白鹤群,再往上河流就会被群峰遮住,截去踪影。只听当地人传闻,说这源头是一条盘桓雪山的白蛟,白蛟吞了冰雪,嚼成水后便吐出了这条兰沧。

失眠的状况,如此反复好几日,只是洗了把脸、冲个厕所或在阳台上小咳一下,都能够把渡先吵醒,搅得渡先睡不得安分。渡先觉得金泽实在很烦人,就拉着他去通宵达旦了几日,灌了两三斤白酒,看了几场歌舞大戏,吹了几次牛逼,果然治愈了金泽的水土不服,每日都被黄昏时的晚蝉吵醒,而这个启明星亮起的时辰,猫之国开始迎来它流光溢彩的黑夜。

两个舍友,都是相当风趣的人。渡先很喜欢挑毛病,尽管这样的人一般毛病也很多,无论讨论什么,三句离不开脏字,听他说起,以前他就像疍家人,是常住在水边的船夫,因为赎罪,被神坛勒令不得靠岸。等到他因为金泽上了岸,住上艳羡了好久的干燥砖房,又嫌弃这房子吹不到海风、白天的日光很冲眼、风水不行,一大堆小毛小病。金泽问他怎么个风水不行,他便高谈阔论:“楼中楼是为无风,水去不留是为无水,故无风水。”狐火接上说:“一来,你无子无嗣,不荫后人,二来,你无病无痒,不佑当下,何须风水?”驳得渡先咬牙切齿。

狐火则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呆在一起半天都不会挤出一句话,但只要开口,都是对金泽非常有用的信息,而且往往语出惊人。不比渡先的圆滑,狐火是个少说废话多干事的类型,烧得一手好菜,常常将屋子收拾得服服帖帖,但金泽倒不用怎么做家务,因为鬼魂见不得光,专门有猫侍帮忙晾晒衣物,他们会不定时上门收取衣物,将它们统一晒在屋顶上,所以当白天在高处俯瞰,会看到一排排花花绿绿的被单在微风中翩翩起舞。

初来的这些天,金泽最常被安排做的事,就是循着白长老去各个机构参观,回来再结合大嘴渡先的讲解,倒是把猫之国摸得差不多通透。还没进到山城时,金泽原设想过猫之国既然是个赎罪的国度,大概会是用地狱这个词形容,大抵情况也该是佛教里所言的刀山剑树,但等到真见了,发现这里的浮生之气并不比人间差。

猫之国依山傍海而起的繁华市镇称为猫都,猫都四方各有一条通衢大道,主街道充满了唐宋遗风的红漆木质建筑或者石拱大桥。复杂的榫卯支起了弯曲的前檐,稳当的梁跟柱撑起恢弘大气的重檐,嚎啕着螭首或者重明鸟的正脊、匍匐着麒麟或者白泽的垂脊、盘杂的斗拱、彩绘的山墙、镂空的槛窗、栩栩如生的窗花,主角的建筑结构皆精致到让人叹为观止,这些复杂的技术出自长工会的工匠之手,也就是负责修葺天书塔塔顶的那群人。

主街往里走几步是四通八达的小巷子,巷子里会错落着一些很有特色的半堡垒型建筑,屋顶的瓦片像是银色鲤鱼的鳞片,窗子刷成马卡龙色,门前往往是栏杆围起来的狭长花园,种满芙蓉或者向日葵,这样调皮的颜色多是猫头人居住的地方。

蒸汽风格的现代建筑、适应河流的吊脚楼群、古色古香的主街、颜色鲜艳的猫居,这些风格迥异的建筑揉杂在一块难得不会产生冲突,大概是不管什么样的建筑,都会挂灯笼的缘故,猫之国的光似乎有魔法,同化了不同时代的建筑。只是猫头人居住的猫居不像很多居民楼,会在窗缝插上柳树枝,狐火解释,挂柳枝的做法是在告知其他鬼魂,这里已经有住客,不要不请自来。

猫都是遗忘者向往之地,每到夜里,雕栏画栋的主街热闹非凡。穿着汉袍戴着面具的人,提着灯笼来来往往。其中一些遗忘者,可能是搭着流经兰沧的龙船过来,相当一部分人员会选择搭乘拥挤的旄——一种腹部有凹槽的巨大牦牛,可以容纳十来个人,它们会像洒水车般将乘客喷到路边、灯柱下,还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出行方式——鬼门,是一扇巨大的鬼面,每次嘴里要吐出乘客时,会装模作样地表演鼓腮、龇牙,说着“客官的站点到了是也!”的粗浑话语,将一个个传送的遗忘者像吐枣核般射到墙上。所幸遗忘者本来就是无骨之人,做一些折叠翻滚是个无关痛痒的皮毛小事。

这些形形色色的遗忘者,持着短笏,有序地走在大街上,分流去各自的寻欢之地,中间有持戟的重装猫兵跟法师队伍,是封印监跟天书塔派出维持夜市的治安人员,亦被称为守夜人。偶有一些精怪混迹其中,多是附近山里的野猪、赤豹之类,是跟猫头人一样兽头人身的体格。因为这群人,猫都夜夜热闹得就像是过灯节、赶庙会。

渡先提到,猫之国三百六十行样样都有。山湾过去是一大片稻田,渔夫、樵者、农民、蚕妇等提供各种衣食住行的从业人员遍布。被称为极乐之国的猫之国,酿酒业无异是发展得最好的产业,酒肆、茶楼、戏台、麻将馆和水烟馆也在猫都遍布。遗忘者并不需要经常吃饭,沐浴月光就能够获得力量,但因为味觉尚在,吃饭喝酒等行径则慢慢发展成一种享受,这种服务很早之前还只对猫使开通,但因为停驻在猫之国的遗忘者越来越多,市井所该有的各种服务逐渐繁荣了起来。

猫之国还可以见到许许多多在现代已经消失掉的行业,典当、打铁、补瓷、弹棉花、编鱼篓等等手工的行业在这里很普遍,生活节奏异常缓慢。尽管一天下来也就补了几双鞋,但是长舌妇们对着师傅唠嗑一个晚上,心情愉悦得可不是几天的休息能换来的,同理,大爷们出几个小钱,就能捧一袋干果在戏台上听猫班演的本戏到月落西山。在等待去彼岸天的日子里,很多完成赎罪的遗忘者,就选择这样的方式来消磨时光。

唯独找不到的老行业是修钟表或表铺,尽管每家每户收藏的钟表不在少数,但他们好像不需要看时间。忘记时间是极乐之国人的特点,他们只需要在长庚行亮起的时候起来,鸡鸣的时候休息就行,此外,坐落于高山之旁的神坛会在午夜按时鸣钟三声,猫之国人的时间点也就这三个了。各行各业也是看心情开业的,楼下章鱼烧的铺子是只有下雨才开业的,那个中年大叔是因狂犬病发作渴死的,死后对水有一种珍惜之感,他热爱猫之国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那就是这里没有狗。除了一些苦工赎罪,唯一能够让猫之国的人有点工作念头的理由大概是消费需要猫头币,猫头币似乎大有用处。

在猫之国有些行业是人间看不到的,譬如人间寄物处。葬礼举行后亲戚多会把死者生前用过的床桌衣物放在水中烧掉,或者让河流冲走,夜叉会从水中将这些东西弄回人间寄物处,手表、梳妆台等珍贵私人物品不在少数。人间寄物处的工作者有义务把这些东西送到所有者的手中,此处叫忘川有一定的道理,一旦收到这些东西也代表自己在人间再也无可眷恋,会渐渐被那边的人忘记。金泽在人间寄物处待过几天,那里的工作者非常辛苦,人间寄物处放了很多柜门,前来要求拿到自己物品的遗忘者,只需要在符咒上写上生辰等信息,贴在某个柜门上,再打开就能把跟自身牵连的东西拿回来,只是现在每次打开都是惊心动魄的体验,不少柜门一打开,垃圾袋、废铁、烂胶鞋就充斥了整个屋子,这些赎罪的工作者很抱怨现代人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物品的处理越来越麻烦。类似人间寄物处的偏门行业不少,织云处、寄己馆、祈会之类,都因为猫之国的特殊之处而存在。

猫之国的发展跟人间完全脱节,或者至少落后几十年,对此,渡先解释:“一直以来猫之国都在跟进新技术,但跟慢生活理念相悖皆不了了之,猫之国的人认为生前过得那么快,死了就该慢慢来,估计跟猫头人呆久了,骨子里沾染了猫的懒散性情……”他瞥了一眼狐火,发现对方在专心雕刻什么东西,便悄悄掩着手掌:“我们背地里都把猫头人叫做‘哈欠人’。”

“为什么叫哈欠人?”

“做正事的时候老是张嘴打哈欠,若是跟猫之国的人一起做事,简直是灾难。上次去参加祭典的时候,一个胸脯很大的猫姑娘隔着扇子打了个长哈,所有被她夺去眼光的小伙子纷纷打哈欠,立马街上哈欠声此起彼伏,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堵得水泄不通,差点误了我摆渡的时辰。打哈欠是个可怕的传染病!猫头人多的小镇还会被冠上哈欠镇的谑名……”

渡先聊得起劲,坐在床上海侃,狐火则在桌子上削一个小木棍,他准备做一把笛子,用来练定心咒,除非别人问,他很少主动告诉对方自己的事。在猫之国,车夫跟船夫是赎罪的行业,有安排到就必须要去干送人的差事,而且这种差事会遇到各种作祟的妖怪。狐火有时也会把一些误闯忘山的迷路人类送回人界,就看元树的安排。金泽问元树是什么,他们也一知半解,没有真正见过元树,只知道神坛是专门传达元树旨意的机构,神坛权利至高无上,祭祀元树的神乐等祭典均由神坛负责,遗忘者能否去彼岸天也是神坛按照元树的旨意决定的。

渡先扁扁嘴,如嚼扁豆般喋喋不休,又说回了猫之国的发展问题:“以前这里的海面曾铺数条直接通往彼岸天或者彼之洲的铁轨,我们作为列车员还跟趴在车窗的海妖战斗过,后来大家觉得火车太吵,神坛就换了轻轨,很多新死的人又觉得这样通过彼之洲回人间太匆匆,就把轻轨停运了。汽车也一样,因为过道本来就是设计给人或车马通行的,来一辆车就会堵得水泄不通,所以汽车都拿去炼铁做管道了,唯一没有叫停的自行车却没有人骑,一来长袍容易被卷进车轴子里,二来骑了也不雅致。”

“但也保存了一些很便利的技术啦。猫之国的冬天很冷,所以供暖是一定要的,不管是旧街还是新街,都安装了通往锅炉房的供暖管道,还有一部分乡镇会有电报,用来跟神坛的人联系,因为发电存在困难,所以电话电灯经常歇菜,但是每家每户若不能翻出个老手机或着笨重的台式机电脑还真不算是从人间来。”

当金泽深入接触市井后,发现生活并没有过得多么异于人间。猫之国的日子慢悄悄的,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升上屋顶的明月,不会看到触目惊心的车流,目不暇接的霓虹广告,避之不及的城市噪音,每个人都遵守着礼节,因为不计前嫌,也无未来可言,反而能够安心做好自己,从某种方面做鬼好像比做人生活得更自在。

天书塔的白长老会定期差人送来一定数量的猫头币给金泽日常生活用,渡先在第一次见到一袋金币时激动得用牙齿咬了,好在狐火用木棍把他敲醒了,虽然不敢占为己有,但渡先却常常用带金泽见识见识猫之国的理由,在摆渡完后拉着金泽去闹市中寻欢。

虽然渡先是个浪荡子,喝酒时也至少需要两个姑娘左拥右抱,但也教了金泽很多猫之国的相处之道:不要让别人得到你的名字,有各种各样的鬼怪请求到名字后能够用来下契约;也不要让人拍你的肩膀,若是拍到了就回敬之!猫之国的人虽然戴面具雅观很多,但近来山妖闹得很凶,所以不要让自己落单,不要走偏僻的小路;还有不要跟一些鬼魂的眼睛对视,对方能够看出你人的身份,如果发现不对劲,就找街上巡逻的守夜人……

这么多禁忌金泽怎么可能不会触犯个一两条呢?决定干脆不要外出了。但渡先贪酒,往往假借安慰之名诱导他:“新鬼尚含一口半口人气,更别说一个气味出众的生人。你反而要去市井里走一遭,沾染他们的鬼气,比你天天搓澡消人气快得多。”

“我想知道,人的气味在你们的鼻子中是怎么样的?”

“刚剥下的湿牛皮被暴晒发酵后惹飞蝇子的骚味,一靠近就让人反胃。”

金泽被说得不高兴了:“说得好像你们的鬼味很好闻一样,尤其是你每次一进门,就像是隔壁街章鱼烧收摊时泼在沟里的泔水,又臭且脏。”

“说我可以,但不要把我广大的同胞拉上,尤其是在鬼之国。你要清楚,鬼是由纯净的精魄形成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遗忘者。你们人间戴玉养人也正是这个道理。”

“如果鬼是纯净的,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禁忌呢?我还被恶鬼追杀。”

狐火终于开口说话了:“鬼魂确实是个纯净的精魄,但怎么去行事是另外一回事。水能止渴,但喝多了也会中毒,行善本是好事,但超越自己的能力去干涉别人,反而有点伪善过头。既然来到这里就是一个新生,应该给新生者超度自己的权利,这也是猫之国存在的理由。”

“狐火兄是个明白人,年轻人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渡先拍了拍下面的床板,得意洋洋。

“但把鬼做成像我上床的那种,也是一个失败的鬼了。为了贪图享受都甘愿用蚊蝇比喻自己,实在难能可贵。”狐火话锋一针见血,借回渡先原话反唇相讥,听得金泽大快人心,激得渡先骂他假正经。

渡先虽然情绪暴躁,但也是个豪爽的人。过了片刻酒瘾上来,早忘了方才还争得面红耳赤,一手扯着金泽的腕子,一手拉着狐火的袖子,以带金泽“长见识”的名义将两人拖去酒肆了。喝酒期间,金泽问了更多关于元树的事,渡先张口闭口都离不开对元树的膜拜,但对元树的内幕一知半解。

“元树,是整个世界的真理。”狐火呷了一口烧酒,说出了一句最有价值但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猫之国的云雾很大,往往能够在屋檐上形成水滴,水滴凝聚多了,就会凝成一颗颗雨珠滑落下来,滴在架设在窗外的竹竿或者麻袋上。这天窸窸窣窣的雨滴吵醒了刚入睡的金泽,窗缝的一小撮白光正表明没有下雨。但更多细细碎碎的声音从窗边传来,似乎风中紧绷的旗子。

金泽将窗户稍微掀开了点,天空传来嗡嗡的风流,巨大的风船划过掠影,筒子楼瞬间暗了一片。掠过的巨大风船就是织云处所在的地方,织云处负责编织云朵。除此之外,还有多艘较小的风船,它们在云上活动,猫之国的人把这些风船活动的地方称为云岸,那里的消费比起主街昂贵得多。

风船一过,阳光又照探进来,巷子一下子明亮起来,一只白刺刺的狐狸正用嘴巴扯着金泽晾在竹竿上的牛仔裤,目瞪口呆看着探出半只身子的金泽。双方沉默了半秒,那狐狸又继续拉扯牛仔裤,牛仔裤正被牢牢挂在一根钉子上。

那狐狸左绷右扯,小绒爪子在竹竿上推磨,将牛仔裤撕开了一道小口子。金泽这才反应过来,拍窗槛木板:喂!住手,那是我的衣服!

狐狸听到有人在催喝,更使劲了,牙间红肉都露了出来,牛仔裤直接被当纸片撕扯下来。那狐狸便扬着长布条,轻飘飘的两三步,跃进了对面的楼道,一阵阵白影往楼下蹿。

“该死的狐狸,别跑!”金泽知道猫之国多精怪,但也没想到这么猖獗,立马拍下窗棂,穿上布鞋,风风火火地跑下楼,惹得渡先在睡梦中骂爹骂娘往金泽床上扔罐头。

刚走出楼道,就碰到那只白狐狸在地上滚来滚去,正被扯破的布条裹成一团乱麻。

“放开我的衣服!”金泽扑过去,地上那团东西冒出两只雪耳。那小狐狸矫健得很,金泽扑了个空,不知什么时候狐狸已经挣脱了包裹,转眼又将衣服急匆匆叼走,像一片白云消失在街角。

金泽顺着她的踪迹,过了红桥,再上了铺满鹅卵石道的绿野丘陵。初夏,一大群绿色虫子正在狗尾巴草间闹腾,金泽疾走过,它们便裹着声音又向前飞了一小段。

盘桓的鹅卵石路末端,是坡上的一片平原,上面竖着许多齐人高的白玉柱。金泽记起来了,这里是冲神柱,白长老带他来祭拜过。那些刻在柱子上的神兽是猫之国守护神的神位,白日神兽会回归神位休息,多是腾蛇之类的龙族,初来彼之州时遇过的螭龙也在其中,居中最高的柱子是青龙之柱,上面盘桓的龙像也被逼真还原。冲神柱是举行祭典之地,比起禁地神坛,夜里总是香客接踵、香火鼎盛,经常有遗忘者祈求净化自己,毕竟净化是判断遗忘者是否完成赎罪的标准。

小狐狸不知所踪,金泽小心翼翼地摸着御神柱,心灵突然传来多处声音。

“无礼小辈,放开你的脏手!”

“哦?凡人,难道是猫之国的贵客!”

“贵客?烛龙你这么说就有失身份……”

“你们这些老不死,跟一个小孩较啥劲?”

……

这些讨论的半神有男有女,有温柔委婉的,也有粗犷狂暴的,吓得金泽赶紧缩回了贴在白玉柱上面的手,这些声音才慢慢被压下去。看来衣服是拿不回来了,到时候穿着这边的衣服,回到现实世界会不会被别人当做傻子呢?这么想的时候,冲神柱后面的灌木林子中窜出一道黑影,一位白衣之人裹着一顶像滑翔伞一样的东西朝金泽撞了过来,那东西原来是个巨大的风筝,用了很多不同颜色的布跟补丁缝合在一块,金泽的牛仔裤也被缝在其中,金泽明白了,原来这可恶的小贼把我的衣服偷去做风筝了!

还未待看清楚藏在风筝下面的来人,那人已经揽了金泽一把,把金泽也裹在其中。

“抓稳了。”对方的女声轻轻哼了一句,两人就像是舞狮子般,从高处的平原边跳了下去。金泽哇哇大叫,女子却将架上的拉绳一拉,原先裹在一团的翅膀倏地伸展,耳风发着越来越大的嗡嗡声,两人借着迎面而来的气流飞了起来。

风呼呼作响,那些搭在骨架上的衣服鼓成一个个小包。两人从天而降,也因此把猫之国的白日光景一览无余:一座座绿莹莹的小山包上青草葱葱,长着珊瑚般鹿角的七彩麋鹿在原上吃草,偶尔一两棵枯木突然在林中动了,吞噬掉飞过的蝴蝶,原来是伪装在枯树的树蜥,各种神神色色的异兽在金泽眼中已不足为奇。青丘过去,层岩叠嶂上的神坛古寺余烟未散,朱红的高墙跟磅礴的庙宇群在半山上若隐若现,几艘空船缓缓从神坛山上的云端缓缓出没,那几艘空船都放满了五颜六色的风筝,听说是有引雷的作用。空船在明亮空旷的猫都投下掠影,猫都的大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往东边的大道再过去一段路程,是一大片由浮空土块构成的半岛,居中有环形的发光体,这个叫做破碎海岸的地方,有点像是半倾的菩萨。远处的海面白粼粼,除了彼之洲的树岛,全都反射着涩眼的光。

金泽被日光冲得眼睛都花了,把脸别向右边,想瞧瞧旁边戴狐狸面具的女子。那女子却升起一缕白烟,又变会狐狸,蹲在金泽的肩膀上俯瞰远方。金泽觉得这白狐狸有些熟悉,思索了几秒,终于想了起来,不就是在堕境中从斧头人偶救了他一命的小狐狸吗?既然是救命恩人,也不要那么小心眼,就不打算再追究偷衣服的责任了。

小狐狸的毛发如披露之白草,隐隐发亮,金泽被这发色吸引住了,多看了几秒,那小狐狸嗷嗷叫,一口咬住了金泽的脖子肉。金泽才回神往前看,不知不觉间,航道已经偏离了十万八千里,不等他反应,他跟小狐狸已被冲进绿条条的甘蔗林中,布满小齿的阔叶在他的额头或暴露的肌肤上滑出一道道小口子,不多的血渗出来,也不觉得疼痛。

也不知道有多狼狈,金泽跟小狐狸终于在蔗林中着陆,一路过来都是被金泽脚拌倒的甘蔗,像在浓密的头发上梳出一道中分,不知情者还以为是遭野猪群刨了。金泽从破碎的大风筝里钻出来时,那个小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化成人,面具半掩着,露出一小块下巴跟一对薄如芙蓉的唇瓣,咬食十来寸长的竹蔗,另一只手已经把余下的竹蔗递给了金泽。

“谢谢你把我空降到这!还把我的滑翔伞弄坏了。”言语中似乎带着嘲讽。

金泽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东西,顾不上吃,环顾四周,风中弓着的蔗叶后隐隐约约露出一间看护人的茅屋,便担心地问道:“会不会有狗?”他想起了小时候跟哥哥、周横一起夜里偷农场甘蔗被狗追的事。

“你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这可是猫之国。”小姑娘瞪了他一眼,翻了几下无法再修理的大风筝,很快便放弃了这个玩物,在地上找了两条成色不错的竹蔗,一手一条,连根带叶拖走了。金泽见小狐狸在找路,赶紧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几枚猫头币,用蔗叶包成三角形,压在一块石头上,当是破坏蔗林的赔偿,追上远去的小姑娘,把对方的一条竹蔗接手上了。

两人从土坡上滑着走了下来,金泽心中充满疑问,但对方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就没敢开口。两人走了有几分钟,就下到了平原上的隘口,前面是缓缓的兰沧河,两座高耸的山的拐弯处是出山口,两人沿着岸边的草地便能走回猫都。

突然水浪涌动起来,水线直逼金泽的脚下,水面上出现恐怖的黑色踪影,金泽还以为遇到什么水怪,赶紧将小姑娘牵着跑离岸边。一只巨大旄牛披着湿淋淋的一米多长的黑色鬃毛从水里冒了出来,原来猫之国的巴士在此处栖息。旄牛原先在水下吞了很多水,身体鼓胀成圆气球,之后他开始通过腹腔滤水,从腹部的“座位”中喷出数十条小水柱,小水柱在太阳下挂着好看的小彩虹,但也把闪避不及的金泽喷得湿漉漉,惹得躲在后面的小姑娘狂笑不止。

旄牛吐完水,便完成了过滤,咀嚼留在水中的小鱼跟水藻,并用比人头还大的黑眼珠子对着金泽大眼瞪小眼。小狐狸的纤手一点,不知用了什么咒术,那竹蔗就完整地断开了,金泽想起,刚刚她给的竹蔗也是整齐切口的。

小姑娘将几段竹蔗抛在空中,那只旄牛缓缓伸出脖子去接,竹蔗顺着他的厚嘴唇滑进了口腔,黄白的牙齿嚼动,长满粉疙瘩的舌头蠕动,脖子上的腮片在跳舞,似乎很开心。

“这些水旄很温顺,不会伤害人。”小姑娘将那两根竹蔗投食完,拍拍手上的泥尘,也不见外,拉着金泽的手去摸水旄的下巴。水旄的下巴又软又鼓,像是捏小孩子脸颊。两人乐此不疲,玩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顺着瀑布倾泻的长吊桥,过了岸走了有一会儿总算回到了猫都。

“我带你看点好玩的。”远远看到一座比猫居更大的圆绿房子,小狐狸兴奋不已,拉着金泽,悄悄来到房子的窗下。两人探出半个头,屋子有点昏暗,充满了粘稠的烟雾,地上横七竖八摆着烟管,还有烧着一点星火的檀香炉。透过略微泛红的光线,他发现满屋子躺了一地的猫,他们全都肥硕壮大,在屋子里洋相尽出:有沿着方砖倒立打滚的,有把吊灯当秋千滑荡,有叠罗汉的,也有把酒瓶子当独轮车来玩的。金泽看到门匾上的“烟馆”二字,顿时明白了什么。

“这些猫啊,就是夜里那群威武的枪兵。夜里看到哪只鬼令他们不爽,就把他拉到角落里,有钱交点钱,没钱就要被揍一顿。”小姑娘语气清淡,如果不是中间特意停顿了片刻,还听不出她是带着鄙夷的口吻讲起这事的。

“拿到了钱,他们就会来到让他们醉生梦死的烟馆,吸上一宿的薄荷烟或者喝啤酒打麻将,弄得自己不省人事,连维持人身的自觉都做不到。”

“你现在天天被这群猫围着,可别学他们,败坏猫之国的风气。”小姑娘这么说着,用食指在金泽的鼻尖上勾了一下。

“喂!干嘛碰我鼻子。”金泽往后闪避,觉得小姑娘莫名其妙。

“你们人间不就是这样吗?为了遵守承诺,要勾对方的鼻子。”

“你说的拉勾是小拇指互相扣在一起,而勾对方鼻子……”金泽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直接消下去了。

“是什么?”小姑娘反而来劲了。

“是小情侣才做的事……”

也不知道面具下的脸是不是憋得通红,小姑娘凝固了半秒,就催促金泽。

“那边……有好吃的,我们过去看看吧。”只是后面的口吻失去了之前那股无话不说的勇气。

猫都的大街像个四通八达的迷宫,两人兜兜转转,也没有瞧见什么好吃的拍档,大多数门店大门紧闭,两人又累又渴,恰巧碰见一座冰饮室,外面放着一台脱了白漆皮的雪糕柜,还在嗡嗡响着运行,冰箱过去是半关的百叶门栏,后面立着一排木柜子,上面放了香橼、蜜饯之类、冰糖之类的瓶瓶罐罐。小姑娘欢喜极了,蹦蹦跳跳地趴在冰柜门上盯了好一会儿。

“想不想吃老冰棍?”面具虽然毫无表情,但欢快的声音随着她手腕的红绳铃铛跃动着。还未等金泽答应,就掀开了冰箱的门,窸窣地翻里面的雪糕。

小姑娘将五颜六色的冰棍全塞进金泽怀里,又被木棍上面的蜂蜜吸引,从袖口掏出一副剑玉,金泽还在想对方为啥掏出像拨浪鼓的小孩玩意,下一秒,小姑娘的手柄甩了甩,剑玉上的玉球像个溜溜球勾了出去,在蜂蜜罐的瓶颈上绕了几圈,将罐子稳稳地勾到小姑娘的手中。

小姑娘好身手,金泽惊讶地哇出声,她转头摆出了一个嘘的手势,又重新瞄准货柜上的瓶瓶罐罐,像钓鱼般一个个上钩。

金泽挨过来,从怀里摸出几枚钱币放在桌子上,细声细语地催促:“你不要再拿了!等下钱不够了付了。”

小姑娘看到他付账,把钱嗖地刮回手中,急了:“我们可是来做坏事的!你这人怎么那么死心眼……”

“为什么要偷拿,我能帮你付……”

“你这蠢货,偷东西还需什么理由!”小姑娘把给金泽的冰棍抢了回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叫板了起来,屋内突然凭空飞出一只扫帚。

两人怒目相视,小狐狸拍断扔来的扫帚:“别烦我!”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太对,两人转眼往屋内看,锅桶瓢盆全都飞了起来,朝两人噼里啪啦地砸去。

“抓贼呐~”屋内隔空传来一声公鸡嗓,响彻整片街道,在屋脊上晒太阳的几条绿蜥似乎知道大事不好,纷纷溜进了瓦片底下。

金泽掀开扣在小姑娘头上的铝盆,小姑娘正僵着,不知道面具下的表情是何等不满。街上敲起了铜锣,金泽顾不了那么多,拉着小姑娘一阵猛跑。一路上,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朝金泽打来,一窗户被掀开,估计是一悍妇,甩着一簸箕的黑豆,差点让两人摔得屁股开花;对门的面馆师傅似乎会奇技淫巧,将两根擀面杖当回旋镖用了,用力不大,但在返回时从侧面把小狐狸的面具敲裂了。磨豆腐的卤水、擦桌子的烂布、挠后背的木耙、腐烂的白菜叶、臭鸡蛋,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像下雨一般接踵而至。金泽裹着小狐狸,钻进了胡同里,所幸是白天,这群人没有追上来。

两个人跑了有一阵,出了街,靠着牌坊气喘吁吁,等气缓回来了,就坐在牌坊下的短梯上吃冰棍。

“看来你是……常客呀。”金泽本来想说惯犯,但又怕惹怒这位脾气“极好”的小姑娘,稍微改了改口。

小狐狸没说什么,将一支冰棍扔到了金泽怀中。

金泽刚咬了一口,小狐狸的批评就涌上来了:“口口声声说盗不得是你,现在吃得最痛快的还是你!”

看来小姑娘还是个容易记仇的主儿,金泽不再费口舌,主动规避锋芒,看到小姑娘裂开的面具,手凑了过去。

正骂骂咧咧的小姑娘拍掉金泽伸来的手:“你想干嘛!”

“你的面具……坏了。”

“不用你管,私自揭开别人的面具是很不礼貌的。”小姑娘做了一个插手的警告“这跟掀开新娘的头盖一样,你打算对那个新娘……负责吗……”这位可爱的小姑娘心直口快,说了半天才发现给自己挖了个坑,声音越来越细,又非常不甘地咽了下去。

两人一时无话,坐在牌坊的影子下,看着滚滚白浪,吃着消暑的冰棍儿。过了一会儿,金泽想起之前的事,就问在旁边故意捣鼓蜂浆的小姑娘。

“还记得救我的那一次吗?”

“对不起,我这个人健忘。”

跟小姑娘讲话还真是个挑战,但金泽可不是个轻言放弃之人,又追问道:“你平时都白天出来吗?”金泽知道猫之国的人在白天需要消耗大量的法力去维持人形,故白天所见之人寥寥无几。

“我只在白天出来。”

小姑娘一句看似无意的轻描淡写却招来了金泽的兴趣,“为什么?白天也没见得那么好玩吧?连个鬼影都见不到。”

“我就喜欢白天出来玩,这样就能无所顾忌地做坏事。”

“不怕那些猫枪兵抓你吗?”

“笑话,这些笨猫抓得到我才怪。”

“你挑他们喝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出来搞破坏,他们当然束手无策,有本事夜里走一遭?”金泽调侃道,他知道猫之国法规严明,曾见过夜里罪孽太深的遗忘者恶化成恶鬼,但白长老的阴阳师会及时赶来除秽,将暴走的恶鬼消除成灰烬。

“我就……偏不!”小姑娘横着脖子,站了起来,“我能白天出来是我的本事,他们抓不着也是我的本事。”她拍了拍身后的泥尘,转身往北门的朱雀大街去了。

“你要去哪里?”金泽追上去。

“跟你说话都被气死了,我要走了!还有,别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我。”

小姑娘走过了水磨磨坊,木风车吱呀地舀着兰沧河的水,飘飘洒洒一层层水雾雾,在小姑娘乌黑的长发上结满了水晶。金泽不知进退,最后鼓起勇气,追上小姑娘:“我刚刚只是开了几句玩笑罢了,千万别当真。”他居然有点怀念刚刚从天而降的滑翔,尽管那很危险。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小姑娘一个转身,剑玉飞了出去,像个剧烈旋转的毛线球,在金泽的颔下生风,“再过来,下巴就等着遭殃吧。”

金泽不敢动弹,看着慢慢走远的小姑娘:“你什么时候再出来玩?到时候也叫上我。”

“不了,我快要成岁了,成岁之后就再也不能出来了。”突然一阵白烟升起,小姑娘又变成了白狐,在结构复杂的磨坊上飘忽不定,有时候露出半个头,有时候弓着一只雪尾,只见到声音在各个角落里钻来钻去。“还有,千万不要打听我的消息,要是今天的事被捅破了,大家都不会好过。”

金泽听得有点小惆怅,赶紧追问道:“可以将你的名字告诉我吗?”他不知道小狐狸在哪里,只好四处转身,对着偌大的磨坊喊话。

“名字可不能随便索取,这是猫之国的规矩。”说完这话后,许久不再有小狐狸捉摸不定的声音。

金泽自言自语地说着“你若出不来,我也可以去找你”之类的话,但只有巨大的轱辘慢慢发出吱呀的回答。

此后金泽就再也没遇见到过这个姑娘,就像是一个惆怅难言的梦,醒来时什么也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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