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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遭奸陷行侠义风雨江湖

(一)

河北东路澶洲城的西门外有一家酒楼,楼前门楣的横匾上“栖凤楼”三个金粉大字飞龙舞凤,笔力如刀。“栖凤楼”前后两进,楼高不过两层,占地不足五亩,但其名气却很大,盖过了澶洲城内的任何一家酒店。其原因之一是它的东家乃澶洲东城会会主方君欹。东城会在北方十二路的八帮六会十三派中势力雄厚,由于它的办会宗旨是锄强助弱、扶贫济困,倾力帮助那些贫困无依、遇险落难之人,因而在江湖上声誉甚佳。其二是“栖凤楼”专营各色野味,在当地可称一绝,无论狍筋斑翅,到了“栖凤楼”厨下,烹饪煎烩,做出来的味道都让人乐不思蜀。据说有一年,一位钦差大臣奉旨前往北部劳军,途经澶洲,府尹设宴款待,在“栖凤楼”订下八款十六色山珍,钦差一尝之下惊为仙肴,竟在澶州留连半月之久,延误了公事,回去后谏官参了一本,皇上龙颜大怒,将他连降了三级。

这日申时,天已见黑,但“栖凤楼”的大门还敞开着。店堂的四壁上各挂着两盏油灯,火苗忽闪忽闪地晃着,空旷的大堂里除了两个围着火炉烤火的伙计,没有一位客人。天寒日暮,酒楼的生意自然清冷。这时,从店外进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是个年青的流浪汉,满脸胡须,衣衫褴褛,看上去落魄失意,小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冻得发紫的小手紧紧地拉着流浪汉的衣角。两人走到一张桌前,在凳子上坐好,那流浪汉开口道:“店家,给我来十个馍馍,两碗热汤。”一名伙计不情愿地站起身,嘴里嘟啷着走向后堂,片刻,端来了馍馍和两碗开水,重重地顿在桌上。那流浪汉并不计较,与小男孩就着热水嚼起了馍馍。刚吃完一个馍,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个伙计立即站起来,跑到门边张望了一下,连声叫道:“来了,来了,二老爷到了。”顿时,店堂里热闹起来,掌柜的和四、五个店伙计都从后堂里跑出来迎到门口。片刻后,门外涌进来一群人,前面一人狮鼻阔嘴,长手长脚,但举手投足间气度沉稳。身旁一人肥头大耳,衣着光鲜,一副富家翁的模样。后面两人三十岁左右,一般高矮,面目相似,一看就是一对孪生兄弟。还有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皮裘锦袍,眉眼间透着一股狠戾之气。

“二老爷辛苦了,啊,公子也来了。”掌柜迎上前去,对那富家翁模样的人寒喧着,转眼看到那年青人,又连忙过去问候。

“周大掌柜的客气了,这等大事我怎能不到场?”那年青人昂着头道。

“这位爷台怎么称呼?”周掌柜又转向前面那人,哈着腰问道。

“不客气,小姓章。”那人淡淡地答了一声,不再说话。

“周掌柜是自己人,消息便是他传的。”二老爷向章爷说道,又问周掌柜道:“准备的怎么样了?”

“全妥了,只等人一到……”

“带我们去看看。”二老爷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转过头看到正在屋角一张桌上埋头喝汤嚼馍的流浪汉和孩子,皱起眉头道:“店里怎么还有闲人?”

周掌柜正要说话,公子走了过去,对那流浪汉说道:“快出去,酒店今天被咱家包下了。”

流浪汉抬头说道:“我们吃完了馍就走,行不?”

“少罗嗦,快滚,要不要我踢你出去!”公子一拍桌子,作势就要动手,这时,章爷开口说道:“行路人受苦受累的不容易,让人家用过饭再走吧。”公子回过头,看见二老爷招了招手,忙走到他的身前,二老爷低声道:“莫要多事,以防打草惊蛇。”

“二老爷,您老几位请到楼上歇歇吧,酒菜都已摆好了。”周掌柜忙道,把他们往楼上请,走到楼梯处回过头来,对那流浪汉说道:“这位兄弟用过餐快些赶路去吧,小店马上要关门歇业了。”

一群人上了楼,店堂里只剩下一名伙计守着柜台。一会儿,那流浪汉吃完饭,来到柜台前结帐。

“小二哥,你家店里可有客房,能否给我一间?”流浪汉问道。

那小二慌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今日二老爷要在店中办事,掌柜的吩咐过了,一律不准留吃留住。”

“我叔侄二人要到澶州投亲,这时城门一定已经关了进不去,还请行个方便。”流浪汉一边说一边凑近前去,把一块重约二钱的碎银塞到小二的手中。

小二掂掂纹银,向四周扫了一眼,忙把银子装进衣袋,低声道:“客房不能给你,后院西厢倒是有一间堆草料的棚子,你可愿住?”

流浪汉连忙点头,道:“只要能挡风避雨就行。”

“那好,快跟我来,明儿可得起早动身,让掌柜的知道了,可就害死我了。”小二说着,领着流浪汉和孩子进了后院。

这个流浪汉就是叶天。那天夜里,叶天从太原经略府脱险后,便带着玮儿直奔东京汴梁,由于孩子尚小,又要躲避经略府派出的追兵,一路上风餐路宿、日夜兼程,半个多月也只走了不到五百里的路程。来到“栖凤楼”后,他本准备打个尖,让孩子休息一会,趁天还亮时赶往澶州,但刚刚碰上的这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一伙人并非太原的追兵,倒象是江湖豪客或黑道人物,听刚才那二老爷对公子说的话,分明是有什么阴谋,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叶天自幼习武,十六岁投身军伍后,在战场上屡建奇功,二十二岁时升至翊卫郎,官至八品,已有了不错的功名,但他生性好义,胆豪气壮,虽然眼下自已身负重任,且又险阻重重,遇上了这等事却不能忍住不管。

小二把叶天带到后院的草棚前急忙离去,一会儿悄悄送来了一床铺盖。叶天把棚里的稻草堆收拾了一下,放好铺盖,把玮儿抱上去,轻声道:“乖孩子,你先睡吧,叶叔去去就来。”说完转身闪出门去。

酒店的后院两排厢房连着一道围墙,院中空无一人,叶天几步窜到楼下,那儿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树叶都落光了,他轻轻一跳,伸手抓住一根横枝,略一团身,便在树上站起身来,正好与二楼的窗户平齐。窗户紧紧地关着,糊着厚厚的油纸。叶天用手指沿着木框边慢慢地划了一道缝,凑近看去,只见里面是一个同楼下一样的厅堂,四角点燃着几枝儿臂粗细的牛油明烛,把堂内照得如同白昼,居中一张红木雕花的大圆桌,上首坐着那个狮鼻阔嘴的人,二老爷与公子陪坐在两侧,周掌柜与那一对孪生兄弟坐在下首。桌上摆满了菜肴,但大都未动,显然这群人有要事在身,无心吃喝。

“章爷,全仗您老了,事成之后,除了酬金照单奉上,将西城二十家店铺划归黄虎帮澶州分舵。”只听二老爷道。

那章爷“哼”了一声,道:“方君欹何时可到此间?”

二老爷道:“午前他从安阳府发出飞鸽传书,说已于今日寅末时分动身,当于夜间已时左右到达,今夜要在‘栖凤楼’中歇脚。”又道:“按他的习惯,除了午时打个尖,路上不会耽搁,一定会按时抵达。”

章爷点点头,又问道:“那厮的长河摄日功已练到第几重了?”

二老爷道:“去年九月间,我曾陪他游浚县大伾山,行到飞翠谷瀑布处,路旁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被人群拥挤摔下谷去,已下落半丈有余,他施出摄日功止住孩子的下落之势,然后双足勾住崖边的石头,将孩子拉回谷顶,从那情形看,怕已突破第六重了。”

“如此说来,我等几人还对付不了他。”章爷沉呤着道。

二老爷身体一震,半晌道:“久闻章爷的阴风搜魂指有鬼神莫测之能,骆家兄弟的火焰掌也是威震商洛,再加上兄弟和犬子,众手突袭之下,当可一举成功。”

章爷摇摇头道:“朱成兄的夺魄银针飞刺蝇眼,威力无穷,在下也是早有所闻。只是方君欹是江北十二路排上号的高手,据说他的功夫从未搁下,第六重的摄日功恐非我等能敌。”他寻思一会,从腰际的一个袋子里掏出一只拇指大的玉瓶交给朱成,然后俯身过去,对着朱成的耳边说了一番话。

朱成听着听着,脸色一连数变,最后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待章爷说完,他站起身来,双手抱拳对章爷深深一揖,道:“章爷相助之恩,兄弟没齿不忘,待完事后,这栖凤楼就算是兄弟送给您老的谢仪了。”

“一切等办完事再说吧,此人武功非同小可,各人都要小心了,按议定的法子行事,不得有丝毫差池。”章爷淡淡地道。

窗外的叶天听得惊心动魄。不出所料,这伙人确是要进行什么阴谋。室内几人,叶天并不认识,但他们口中所说的黄龙帮他却知道,是北方十二路数一数二的大帮,听闻此帮与官府靠的很紧,常常做些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的勾当,而他们要对付的方君欹,叶天也曾听刘大铖将军多次说起过,颇为赞许,说他为人豪爽,武艺高强,率领着东城会一众兄弟锄强扶弱、抗击辽寇,在江湖上很有侠名。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几人看来个个都是武林高手,不说那章爷,单看那二老爷朱成,虽是一副富家翁模样,但两边的太阳穴微微坟起,显见得内功不弱,那骆氏兄弟,双目中精光闪动,也决非易与之辈,自己斗其中任一人都无把握,唯有想个法子把消息透给方君欹,让他早作防备。叶天心中正在思忖,忽见那章爷眼中精光一闪,向窗子看来。他暗道一声:“不好!”急忙一缩头,“呲溜”一下滑到了树下。只听得“卟卟”两声,两道指风透窗而出,打在树上,紧跟着窗户“呼”地一声被推开,一个人探出头来,但叶天已隐身树后,内明外暗,楼上的人难以看到。

“章爷发现了什么?”是朱成的声音。

“楼下是什么地方?”章爷问道。

“是后院,外人不得入内,章爷不放心我派人下去看看。”那周掌柜的答道。

这时,忽听得西边厢房的黑暗处传来“喵呜”一声,章爷侧耳听听,又向楼下阴影处扫了几眼,方缩回头去,将窗子关住。

叶天抹了抹头上的冷汗,离开大树窜回西厢。刚到草棚门口,忽见墙脚处有一团黑影,他吃了一惊,双掌一摆正要发招,却听那黑影出声道:“叶叔,是我。”叶天走上前去,一把把玮儿搂进怀里。想不到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有这等急智,方才正是他学猫叫唤解除了章爷的怀疑。

两人进了草棚,爬到草堆被褥上睡下。叶天心中有事,自然睡不着。这伙人不知为何要对付方君欹,又怎样才能把消息透给他。自己定要出手相助,但同时又要保得自身和玮儿的平安,因为那份金廷密札可是关系到大宋的国运。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反正到已时还有两个多时辰,还是好好地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到时候见机行事吧,想着想着,沉沉地睡了过去。

(二)

半夜时分,一阵寒风卷着雪花从草棚的门口扑进来,叶天打了寒颤忽然醒来,耳畔传来一阵马蹄声。他是行伍出身,对马蹄声自然十分敏感。侧耳细听,那蹄声越来越近,渐近渐慢,最后在栖凤楼的门前停了下来,紧接着是开门声和人的说话声。

“方君欹到了。”叶天想到,看看玮儿,见孩子睡的正香,他慢慢抬起身,轻轻滑下草堆出了棚子。

冬天的雪夜里虽然不见星月,但也不是十分黑暗。他顺着墙跟溜到楼下,又攀上了那棵银杏树,从窗缝看了进去,只见里面灯火通明,那张大圆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一位清秀的中年文士坐在上首,旁边陪坐着二老爷朱成,下首是那位公子和酒楼的周掌柜。

朱成站起身,拿着一把锡壶给文士面前的酒杯里斟满酒,笑道:“属下接到会主的飞鸽传书,下午就赶了过来,督促酒楼备下新鲜野味,到酉时方才整理下锅,好为会主接风洗尘,暖暖身子。”说着,又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上酒,端起来道:“来,属下先敬会主一杯。”

方君欹道:“自家兄弟,何需客气。”他举起酒杯略作示意,却未饮下,反将手放了下来。这时,下首的周掌柜忽然叫道:“方爷莫饮,酒中有毒!”话音未毕,身旁的公子一掌拍出,打在他的肋下,将他打飞到西边的窗户下,倒在地下动弹不得。与此同时,朱成忽地一抬手,将杯中的酒向方君欹泼了过去,这一下事发突然,方君欹坐在椅子上,避让已然不及,却见他轻轻一晃,连人带椅横挪数尺,手指一弹,手中的酒杯箭一般地向着朱成射去。朱成急忙一矮身,酒杯从他的头上飞过,打在身后墙上的一幅字画上,那绢质的字画竟“哄”地一声燃烧了起来。

方君欹立起身,冷冷地看着朱成道:“有人告发你私通外贼,欲谋会主之位,我一直不信,昨日飞鸽传书,告之我的行程,就是为了考验你,不料你果真包藏祸心,不仅使用‘阴阳壶’下毒害我,居然还邀了帮手!嘿嘿,梁上的几位朋友,请一并出来吧。”

“哈哈,方会主果真了得,英武神明,慧眼如炬。”随着话声人影闪动,那章爷和骆氏兄弟从屋梁上跳了下来。

“‘勾魂指’章仲雄,‘火焰掌’骆氏伯仲,黄虎帮‘十虎’今日来了三虎,方某幸何如之,失敬失敬。”方君欹冷笑一声,道:“只是三位身为黄龙帮的副帮主和左右护法,既然要来对付方某,却不敢光明正大的挑战,却行梁上君子之为,传出去也不怕折了你们黄虎帮的威名。”黄虎帮帮主“虎王”厉正是西北道上数得着的武林高手,手下有十位武功高强的部属,号称‘十虎’,副帮主章仲雄是十虎之首,骆氏兄弟分列第三、第四之位,任帮中护法,均为‘十虎’中的佼佼者,此次三人一同出马对付方君欹,显见得对他十分重视,志在必得。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要取了你方兄的脑袋,自不会有人计较用的什么手段。”章仲雄“嘿嘿”一笑,道:“既然暗箭伤不了你,只得面对面见个真章了。久闻方会主的长河摄日功威力无穷,在下今日能当面讨教,殊为难得,接招!”说着,他突然不进反退,衣袖微扬,两道指风直向方君欹的门面射去。两旁的骆氏兄弟却上前一步,同时大喝一声,身形忽焉左右,不断交错,迭现出无数掌影罩向方君欹。

方君欹身形一晃,已让过骆氏双雄的掌力,左手一划一圈,迎上章仲雄的指风,但听“卟卟”两响,衣袖被穿了两个小洞。他脸色一变,道:“果然有点门道!”左臂一沉一扬,一招“长河落日”向章仲雄打去,接着右手一放一收打向朱成,道:“好兄弟也别闲着,试试我这招‘龙门飞瀑’。”霎时间,几个人打成了一团。

厅堂里掌声呼呼,人影倏忽往来,方君欹以一敌四,毫不畏惧。但厅堂内地方狭窄,方君欹背靠着墙壁,并无后顾之忧,四个敌手从三方进攻,一时间却也难以取胜。斗了片刻,方君欹向章仲雄连发两掌,将他逼到一旁,骆氏双雄急忙出掌相助,方君欹不退不让,双掌一挥,“啪啪”两声,与骆氏双雄各对了一掌,双雄向后连退了三步方才站稳,方君欹却忽然欺身而上,右掌打向左侧的骆老大,右侧的骆老二连忙扑上营救,不料方君欹的手臂忽然中途转向,反挥而出,掌背重重地打在骆老二的下腹处,骆老二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口角处溢出大股鲜血。此时,章仲雄又已扑了上来,十指连连挥动,弹出道道凌厉的指风。方君欹左手一圈,那指风竟如泥牛入海消弥于无形,紧跟着他右手一招,章仲雄顿时立足不稳,跌向前来。他大吃一惊,危急中顺势扑倒,双手在地下一拍,同时团身一滚,翻出了一丈开外。

“嘿,‘阴风搜魂’,不过尔尔。”几番交手后,方君欹胸中已有胜算,没有乘势追击,屹立当场,双臂环胸道。激斗中他听出有人隐身在西边的窗外,呼吸间显得功力不弱,想来定是敌人的同党。方君欹外表文弱,实则性格刚毅,多年来一腔豪气不减,遇强愈强,这伙人既然蓄谋已久,不知还有什么诡计,让他们都使出来见识见识吧。他借着打斗之机,渐渐移身,不动声色地来到西窗前,准备伺机施展摄日功将窗外那人逼进屋内。

章仲雄见几人联手进攻,出尽全力也未占到丝毫便宜,已方反倒伤了一人,心中顿生怯意,想不到方君欹的武功这般厉害,但此刻势成骑虎,已不能退却。他向几个人使了个眼色,三人同时一挥手,将身后墙上的明烛扇灭了,然后从三个方向扑了上来。方君欹眼前突暗,但他并不慌张,双掌齐挥,一招“夜战八方”将前后左右都护住了。这时,忽听得“吱吱”声响,眼前银光大盛,一篷细针从右方打来,是朱成乘灯烛晦暗之际发出了夺魄银针。方君欹正待闪避,先前被公子打倒在地的周掌柜忽地跳了起来,挡在方君欹的身前,那篷银针尽数打在了他的身上。周掌柜“啊呀”一声,软软地倒向地上。方君欹心中大怒,他知道朱成的银针淬有剧毒,见血封喉,周掌柜为了救助自己中了毒针,性命自是危在旦久。他一掌将左侧的骆老大逼开,俯身将周掌柜扶了起来,左掌贴在其背后的志堂穴上,欲待运气助他排毒。此时,章促雄和朱成又冲到面前,指掌竟一同打向他怀中的周掌柜。方君欹右手使出一招“指天划地”,欲将二人逼开,突觉胸腹处的“大椎穴”一痛,双臂真气一滞,原本软软地靠在他左臂中的周掌柜忽然缩身,一个侧翻滚出了丈外。方君欹大惊之下运气回冲,但眨眼间,章仲雄与朱成已从两旁扑上,他两肋一麻,全身顿时僵住,动弹不得。

(三)

叶天隐身窗外,借着缝隙将屋内的情景看的清清楚楚。几个人一番交手,兔起鹘伏,看得他惊心动魄,眼见得方君欹已稳操胜券,不料转瞬之间形势却发生了逆转,方君欹突然遭到暗算,受制于人。章仲雄等人似乎也未料到事情竟会有此变数,取胜于即败之际,一时间都站立不动,屋内由极动转为极静。

“周宜宗,你是何人,为何要这样做?”过了半晌,方君欹先开口说道。他背对窗户,双肩微颤,不知是疼痛还是气愤所致。这周掌柜名叫周宜宗,半年前方君欹在澶州城外的一个小镇上遇见他,虽然落魄失志,但显得忠厚老实,便收留了他,后来见他善于理财算帐,又提携他任了“栖凤楼”的掌柜,前几日,正是他向方君欹举报朱成与黄虎帮勾结,意欲谋反篡位,因而方君欹决定将计就计,揭穿阴谋,铲除内奸。方君欹艺高胆大,并未将朱成等人放在眼里,再加上不愿家丑外扬,不欲外人知悉东城会里起了内哄,让江湖上耻笑他有眼无珠,误用匪人,故而今日未带人手,一人独身前来,却不料变生肘腋、中了奸计,栽在了这其貌不扬、看似忠厚老实的周宜宗的手中。

“方会主,只怪你有眼无珠,不识英雄。”周宜宗用火石点燃了墙上的明烛,慢慢地转过身来,整个人忽然变了样,原先的卑微猥琐之状一扫而空。“我乃太原经略府贾帅帐前正六品右武大夫,奉我家帅爷钧旨,特来收服河北东路和中州一带的江湖帮会,助帅爷绥靖北疆。眼下黄虎帮、黑龙寨等处均已归顺,唯你不理不睬,三次拒帅府来使于门外,我栖身府下,为的就是寻机将你拿下。今日朱二爷识得大体,联合章副帮主一道谋你,我自当助一臂之力。”周宜宗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一张厚厚的牛皮软甲,上面插着十数根灿灿闪光的银针,对朱成道:“朱二爷好手法,力道拿捏的恰到好处,再重一些,银针刺穿皮甲,周某可就要先向阎王爷报到了。”

朱成忙道:“周大人说笑了,在下这一点微末之技如何能够伤得了大人。”

周宜宗缓步走到方君欹的面前,又道:“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辈习武之人搏得就是功名富贵、光宗耀祖,方会主你如此身手,麾下又有一班忠心耿耿的好兄弟,如能归附帅爷,定能受到重用,他日高官厚禄唾手可得,不知方会主意下如何?”

“哼,贾曲皓身为封疆大吏,但主政太原府三载,只知道拼命地搜刮地方、鱼肉乡里,未曾做过一件好事,百姓们人人怨声载道,诅咒他早死晚投胎,免得祸害更多的人,要我东城会为这等奸贼效力,想也休想!”方君欹愤然答道。

“方会主冥顽不化,不但自己要死无葬身之所,只怕你的家人和那一干好兄弟也个个不得善终了。”周宗宜冷冷地道:“不妨说与方会主知道,此刻澶州城内,知府大人已派官兵将你东城会的总会团团围住,”黄虎帮厉正帮主亲率帮中“七虎”和三个分舵的人马攻打,一旦攻克总会,对不愿归降者,“安抚使大人的旨意可是斩草除根、鸡犬不留!方会主若此时答允归降,还可救得家人和部属的性命,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

方君欹听得目眦尽裂,凛然道:“贾曲皓如此作为,人神共愤,你等助为虐,也定然不会有好的下场。我东城会的宗旨就是行侠除奸、保境安民,岂能与你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要杀便杀,我方君欹要是皱一皱眉头也算不得好汉!”

章仲雄道:“周将军,此人不识抬举,多说也是无益,还是尽早除去为好,免得夜长梦多,发生变故。”他已领略了方君欹的功夫,心生惧意,生怕周宜宗说服了方君欹,放虎归山,而自己已经得罪方君欹,此后就寝食难安了。

周宜宗道:“既然如此,那就动手吧。朱二爷,你与方会主兄弟一场,就请你送他一程吧。”

朱成一怔,转过头来,见周宜宗和章仲雄、骆老大都看着自己,犹豫片刻,心中一横,走上前去对方君欹道:“会主,既然你不愿走康庄大道,兄弟我可不能一条道走到黑,跟着你往死路上跑,只得弃暗投明,大义灭亲了,得罪得罪!”说着扬起手掌就要劈下去,方君欹忽然说道:“且慢,我有话说。”他转向周宜宗道:“大丈夫死便死耳,有何惜哉,但教我死于卖主求荣的小人之手,却实在心有不甘。要杀我还要周将军亲自动手,让我死的瞑目。”

周宜宗“哈哈”一笑,道:“方会主也是一方豪杰,你即有此心愿,我就成全了你。”说罢走上前,举掌朝着方君欹打来,当他的手掌刚刚打到方君欹的胸前,方君欹原本僵立不动的身体忽然一闪,衣裾飘动之间左掌迎面拍来。周宜宗一掌走空,大惊之下收势已然不及,慌忙向后仰去,不料方君欹的手掌顺势而下,突然变掌为爪,“卟”地一声插进了他的咽喉。

变故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章仲雄、朱成等人惊得目瞪口呆。不待他们醒过神来,方君欹已掠上前去,双掌齐出,左掌一招“金波映日”打向章仲雄,章仲雄急切间一抖双掌迎上,“咔嚓”一声,双掌齐齐折断,他惨叫一声,往后便倒,但方君欹的左掌跟进,击在他的天灵盖上。紧接着,方君欹毫不迟疑,身形一晃又扑向骆老大。骆老大一矮身子,竟从大圆桌下钻过,窜向楼梯口。方君欹拔身而起,脚尖在桌面上一点,已追到身后,右手一拍一收,骆老大身形一滞,被方君欹一掌拍中后背,扑倒在地上。这时,忽听得西边的窗户“蓬”的一声大响,方君欹回过头,看见朱成从窗外直摔进来,落在地板上,滚了几滚不再动弹。接着,窗外跳进一个人来,衣衫褴褛,胡须满面,但口方鼻正,浓眉大眼,一副英豪之气。

“多谢侠士。”方君欹双手抱拳,深深一揖。“相救之恩,没齿难忘,请问尊姓大名。”

“不敢不敢,在下叶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我辈份内之事,方会主不必耿耿于心。”叶天急忙还礼道。

原来,适才方君欹突然遭到暗算时,正好背靠着窗户,叶天乘周宜宗等人获胜后心里狂喜无暇他顾之际,悄悄划开窗纸,伸手进去,掌贴方君欹腰背大风穴,运气解开了他被封的穴道。方君欹知道来了援手,当下不动声色,乘对手不备,一举诱杀了敌方武功最强的周宗宜,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诛章仲雄和骆老大,而朱成一见大事不妙,立即逾窗欲逃,却被窗外的叶天当胸一掌,打得胸骨尽折,当场毙命。

“敢问叶兄从何而来,何以得知这几个奸人的阴谋,救在下于危难之中?”方君欹道。

“此事说来话长,容当稍后再向方会主祥禀。”叶天道。他在窗外隐身良久,听了方君欹与周宜宗等人的对话,对方君欹的侠义心性十分敬佩,正要尽诉衷曲,一眼瞥见厅堂内侧的一幅屏风在微微颤动,走过去猛然拨开屏风,露出一人伏在地上簌簌发抖,正是那位公子。叶天扬掌就要劈下,那公子跪在地下连连磕头,口中叫道:“侠士饶命,方叔叔饶命啊!小侄今后再也不敢了。”方君欹拦住叶天道:“朱成跟随我多年,虽然如今利欲薰心,做出叛帮卖友之事,但他只此一子,给他留个后吧。”伸指在那公子的腋下点了两下,道:“不要妄自运气解穴,否则气血倒流,你一生就废了。等十二个时辰穴道解开后,你给我滚出澶州,自己寻一条生路去吧,今后若再结交匪人,为非作歹,我知道了定不饶你!”那公子急忙磕了几个头,爬起身跑向楼梯口,跌跌撞撞地下楼而去。

方君欹转过身对叶天道:“总会弟兄有难,在下要立马赶进城去救援,不能在此多耽搁。大恩不言谢,他日有缘,再来报答叶兄的大德,就此别过了。”

叶天忙拦住道:“方会长且慢,请问城中可有安全所在?”

方君欹道:“这半年来因黄虎帮连连挑畔,内线也报说他们与太原府贾曲皓勾结,欲对本会有所图谋,为防不测,前几日我刚令人在澶州北门外新置下一处别馆,准备作为秘密总会,尚未告之朱成等人,叶兄暂去那里栖身如何。”

叶天道:“好,方会长请稍等。”说完转身从窗户中跳了出去,片刻后又从窗外跳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方君欹一楞,方待要问,叶天道:“救人如救火,快走吧,路上再与方会长细说。”当下两人不再打话,并肩下楼而去。

(四)

方君欹与叶天在楼下寻到马匹,登鞍上马,疾奔澶州城而去。途中,叶天把自己的身份、经历以及肩负的重任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方君欹,说起刘大钺将军力拒强敌、凶吉未卜和太原安抚使贾曲皓通敌卖国之事,二人更觉得敌忾同仇、悲愤难平。

“我与刘将军曾有一面之缘,对他十分钦佩,将军在雁门关守边抗辽,保住了大宋北疆的安宁,百姓们说起来都是有口皆碑,许多人家里还供了他的长生牌位呢。不料这样一位忠臣勇将竟身陷险境,但愿老天保佑他逢凶化吉,平安脱险!”方君欹唏嘘长叹道:“无论如何,从今往后刘将军的公子就是方某的孩儿,叶兄身负之事也就是方某的事情。等此间事了,方某陪同叶兄一道进京去献密札,若能向朝廷揭穿金人的阴谋,保住大宋疆土平安,我等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都值得了。”

方君欹和叶天说着话,不觉间已抵达澶州北门,在方君欹新置的别馆里安置好玮儿,二人又来到城门前,但见城门紧闭,杳无人影。城墙自然难不倒他们,两人来到一侧城墙前,施展壁虎功逾墙而入。

澶州有南北二城,东城会总会位于北城东边的孟华街头,二人穿街过巷,不一会便到了总会门前。方君欹一拉叶天,二人隐身在西侧一家店铺的门洞暗处注意看去,只见大门洞开,门前的场地上灯火通明,东侧立着一杆大旗,旗上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旗杆旁站着一群人,正中一人身材魁梧,方面大耳,双目顾盼间威猛凌厉,手里转动着一对铁胆,发出“呛啷啷”的响声。方君欹双眼喷着怒火,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

“此人是谁?”叶天凑近方君欹的耳边问道。

“黄虎帮帮主、‘虎王’厉正。”方君欹咬着牙,轻声却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时,大门里涌出一群人来,手持刀枪押着两个人,那两人身上血迹斑斑,身旁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那群人走到厉正面前,一个瘦长脸的中年汉子躬身道:“禀帮主,属下刚刚清点过了,总会里共计一十六人,除了方君欹的女儿和三会主张乾、七会主成海客受伤被擒,其余逆贼全部当场毙命。”

“办得好,太原帅府有令,东城会不愿归降者一律格杀勿论,不留活口,把这几人都杀了。”

“是”,那人转身一挥手,人群中有两个人举起刀,朝着两位受伤的东城会俘虏砍去。忽听得“锵锵”两声,那两人手中的刀同时断为两截,紧接着,方君欹与叶天旋风般掠进场来,方君欹扑向旗下的厉正,叶天则扑向被俘的东城会友。

方君欹刚扑近黄虎旗,厉正身旁那个瘦长脸的中年汉子提着刀迎了上来,喝道:“黄虎帮在此办事,何人敢来踢场!”

方君欹停下脚步,看看他手中的刀,道:“你是鬼头刀仝权?”

那人道:“正是,你知道大爷的名号还敢撒野。”

方君欹却不答话,突然掠向前去。仝权退后一步,鬼头刀一拖一带,拦腰横砍,方君欹脚步不停,伸手拍去,仝权臂膀一沉,鬼头刀又自下撩上,方君欹略一顿身形,闪过刀锋,左手弹在刀背上,仝权只觉一股大力从刀上传来,手臂一酸,鬼头刀“呼”地一声飞上天空,他大惊之下急忙躲闪,但方君欹的右掌已重重地拍在他的胸口,仝权惨嚎一声,如一只布袋般飞出丈外,软软地跌在地上。

鬼头刀仝权在黄虎帮的“十虎”中名列第五,武功自然不弱,但一招间就死于方君欹的手中,立时在场上的人群中引起了惊慌,厉正身后立时有三人提着兵刃扑了过来。方君欹从兵刃中看出这三人都是黄虎帮“十虎”之列,所以下手绝不容情,但这三人已知来人武功高强,自不敢冒进,人人各展绝学,以守为攻。方君欹连施杀手,都被他们躲了过去,数招后,身手渐缓。三人见状,胆气渐壮,“七虎”邵一飞舞着流星锤自右打来,“九虎”肖十八的虎头镗中锋急进,铲向方君欹的胸膛,“六虎”郎兴则一矮身,闪到身后,挺着单刃剑刺向他的后腰。方君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不闪不躲,待虎头镗铲至胸前时伸手一拨,肖十八拿握不住,虎头镗一偏,撩向右侧的邵一飞,邵一飞急忙躲闪,流星锤不及收回,链子“哗啦”一声缠在了虎头镗上。同时间,方君欹身子一转,郎兴的剑贴着腰际刺过,人也收脚不住,冲到方君欹的面前,方君欹右掌闪电般拍了过去,朗兴躲闪不及,吓得面如土色,闭目等死。正在这时,忽见眼前一花,一个人冲到面前,“啪”地一声接下了方君欹的掌力,两人身形同时一晃,各自退后三步。

“方君欹?”来人站稳脚步后,沉声问道。

“厉正,我东城会与你黄虎帮何仇何怨,要毁我总会,杀我会友!”方君欹厉声喝道。

厉正“哈哈”一笑,道:“剿灭东城会乃上头的旨意,你要知究里,可跟我到太原府去问贾帅贾大人。”

方君欹道:“枉你厉正也是江湖上的一帮之主,竟成了贾曲皓的一条狗!你可知自古以来,卖身投靠权奸者都不会有好下场!”

厉正脸上一红,冷哼一声道:“哼,你不过是丧家之犬、漏网之鱼罢了,还敢大言不惭!你把章仲雄与骆氏兄弟怎么样了?”

方君欹道:“好叫厉帮主得知,区区三虎,已成三鬼!”

厉正怒道:“哼,你在‘栖凤楼’躲过一劫,不赶紧溜之大吉逃命去,却到这里来自投罗网。费话少说,让我掂掂你‘长河摄日功’的份量!”说着,踏前一步,一掌拍了过来。

场地那一边的战斗也打得十分激烈。当方君欹用石子打折了两名黄虎帮成员的刀后,叶天立刻冲向那群黄虎帮众,去营救被掳的东城会友和方君欹的女儿。他扑到近前,一个招面已将几名帮众打翻在地上,然后返身去解被掳会友的穴道,别的帮众纷纷举着兵刃扑上来,叶天只得住手迎战。这些帮众虽然武艺低微,但人多势众,加之帮首在侧,一个个表现得英勇顽强、奋不顾身,一时间难以击退。斗了片刻,叶天向北边瞥了一眼,看见方君欹正与厉正交手,方君欹虽然功力深厚,掌法变化奇幻,但那厉正掌沉力大,一招招守得甚是稳健,两个人旗鼓相当,打得难解难分,看来一时难分胜负,旁边几位黄虎帮的头领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出手围攻。叶天心中焦急起来,想到若不痛下杀手,速战速决,不要说救人,二人怕要连自身也陷在这里了。想到这里,他抖擞起精神,身形飘忽,金刚指力连连发出,“嗤嗤”响声中,一干黄虎帮众当者无不披靡,纷纷倒地,抚着伤处痛叫呻吟,余下的帮众见了,吓得四散闪避。叶天乘机解开了被掳的东城会会友的穴道。这二人是东城会的三会主张乾和七会主成海客,武功本自不弱,但先前在总会内受到黄虎帮多人围攻,终因寡不敌众受伤被掳,此时得脱羁绊,如出柙猛虎般扑向那些黄虎帮众,一名黄虎帮众挟着方君欹的女儿刚要逃开,被张乾追至,一拳击在后背上,那人惨呼一声,顿时毙命。叶天见张、成二人功力未失,自保有余,放了心,转身扑向那边去助方君欹。

叶天刚到近前,几名黄虎帮的头目立刻迎上来,双方尚未交手,就见方君欹“啪啪”两掌击退厉正掠了过来,一拉叶天道:“走!”两人左闪右闪,躲过了黄虎帮众的阻拦,与张乾、成海客会合在一处。张乾和成海客正杀得起劲,方君欹喝道:“快走!”二人闻声立刻住手,几个人合力向外冲去,转眼间便突出了黄虎帮众的包围圈。这时,忽听一声稚嫩的惊呼:“爹爹!”方君欹回头一看,只见厉正的手里抓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正是自己的女儿娟娟。叶天与张乾、成海客立刻就要冲上前去,却被方君欹拦住道:“留的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我们活着,他不敢对娟儿下手。快走!”他见黄虎帮人多势众,高手又多,若是缠斗起来,不要说救不出女儿,连自己几人也会陷在当场全军覆没,何况叶天的身上还担负着天大的重任。四个人转身朝着场外冲去,挡在前面的黄虎帮众被他们纷纷打翻在地,厉正和帮中“六虎”待要追赶已然不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逸进了一条漆黑的街巷中。

(五)

几个人摆脱追兵后,七拐八弯,连转了好几条街巷,翻越城墙,来到了北门外的别馆。张乾与成海客二人受的只是皮外伤,并不严重,略作处理后,几个人在厅堂相聚。方君欹将叶天介绍给二人后,张乾向方君欹禀道,中午时分,二会主朱成说收到会主从安阳发来的飞鸽传信,前往“栖风楼”去迎接会主,五会主杜白凤外出未归,总堂里只有他们二人和四会主、六会主与十多名会中兄弟,傍晚时分,数百名官兵突然包围了总会,黄虎帮的帮主厉正亲自压阵,其余的“七虎”带领近百名帮众打了进来,他们苦战多时,但因寡不敌众,四会主、六会主与一干会友均相继战死,他二人也受了伤失手被擒,并从黄虎帮众的口中得知,东城会在城内的三处分会也先后失陷。

方君欹沉默了半晌,忽地站起身向张乾和成海客躬身一揖,二人不知所以,慌忙起身避让,方君欹道:“是我识事不明,早知黄虎帮与官府勾结,欲对东城会图谋不轨,我却未能警觉,早作安排,致使总会被毁,四会主、六会主和十多位会中的好兄弟罹难,你二人也险遭不测,我对不起大家啊!”说着说着,哽咽难语,泪流满面。

张乾连忙道:“黄虎帮过去虽与本会起了一些摩擦,但并未结下深仇,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骤下毒手,而且会主临去安阳前还曾对我们说,要时刻注意黄虎帮的动向,可我们都未放在心上,总觉得不会出什么大事。所以说起责任,我们几个人人有份,会主不必过于自责,否则,我和老七岂不是更加难以自容了。”

“咦,怎么不见二会主,他说到栖凤楼迎接会主,怎么会主回来了,他反倒不见踪影?”成海客见方君欹心情悲痛,岔开话头问道。

“哼,朱成这个奸贼,已死在我叶兄弟的掌下!”听成海客提起二会主,方君欹顿时怒不可遏,把朱成勾结黄虎帮,投靠太原安抚使贾曲皓,在栖凤楼设局害他,以及叶天义伸援手,帮助他除去这一干奸贼的过程详细地说了一遍。

“那个朱成,我们兄弟几个早就看他不惯了,凡事有利就钻无利则躲,只是碍于他是最早跟从会主的老人,所以都不好说出口来。想不到他竟敢勾结外贼谋害会主,落得这个下场当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了!也好,大浪淘沙,除去这等奸人,今后咱们的会中倒是干净多了。”张乾愤愤地道,又向叶天弯腰一揖道:“我们会主危难之际能得到叶将军的援助,可说是福泽深厚,东城会上下数百会众,都得感谢叶将军的侠义恩德。”成海客也紧跟着行了一礼。

叶天忙不迭地回礼,道:“二位会主折煞在下了,路见不平拨刀相助,不是我们习武人的本分吗,若是在下被人陷害,你们遇见了也一定会出手相救,而不会袖手不管吧,所以请二位千万不要见外。再说在下已得罪了太原府经略安抚使贾曲皓,估计他眼下正行文各地缉拿我呢,所以在下已无功名,二位莫再称我将军了。”他这一番话说得甚是坦然,显然这一段时间对自身的处境已细细考虑过了,连称呼也说得十分妥当。

方君欹点点头道:“叶兄弟说得甚是,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了,只把一个‘义’字放在心上,别的倒不必太过讲究。”他听了叶天的遭遇后,当时便称叶天为“兄弟”,自是也想到了这些。过了一刻,方君欹又道:“官府和黄虎帮未能将我们一网打尽,一定心中不甘,估计天明后官兵与黄虎帮就会撒出网来到处搜寻,此地也不能久留,必须尽快离去。”

成海客道:“娟娟落入了厉正手中,小小年纪不知要遭到什么罪呢,会主,明日我们聚集散落在各处的会友,杀进黄虎帮去救她出来。”

提到女儿,方君欹心中一酸,道:“那厉正无论如何也是一帮之主,想来应不会对一个小女孩儿下毒手,我要与叶兄弟赶去东京办一件要事,只得委屈这孩儿受一点苦了。”沉吟片刻又道:“你二人先设法联络各地会友,暂且隐蔽起来,等我从东京回来后,再重振旗鼓,与黄虎帮决一雌雄。哼,他厉正要是伤了我娟儿一根毫毛,我定杀得他黄虎帮片甲不留!”说到这里,眉宇间腾起了一股杀气。

几个人商议了此后的行事方策、联络方式后,张乾、成海客二人立即动身离去,分头行事。

这时,早先被安置在内屋睡觉的刘玮儿已经醒来,循声来到前厅。方君欹看看孩子,道:“叶兄弟,此去东京送密札,恐怕难求一日之功,而且强敌环伺,沿途一定诸多凶险危难,拼杀恶斗在所难免,孩子跟着我们多有不便,一旦有所闪失可就愧对刘将军了,可否把刘公子暂先寄居在一个安全的所在,等我们完成任务后再去将他领回?”

叶天道:“兄弟早有此意,只是愁在没有一个适宜的地方。”

方君欹道:“方某的恩师现隐居在晥中太湖山的锁云峰上,已多年不问世事,那里甚是安静,很少有外人打扰,我们先绕道去晥中,虽路途稍远,但一则可避开太原府的追兵,再则将刘公子送到那里暂住,若是有缘蒙我恩师收录,对他的将来或许有所裨益。不知叶兄意下如何?”

叶天大喜道:“晥中太湖?原来方会长是北雁吴楚山人的门下高徒,无怪功夫如此高强,玮儿如能得到吴楚山人前辈的指点,将来定能行侠天下,报效家国,继承我家将军的未竟之志。叶天在这里先行谢过了。”说着双手一揖,深深地拜了下去。方君欹急忙扶住,道:“叶兄不必如此客气,你我情投意合,又同经患难,自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了。”

方君欹的恩师君秋水是当今武林中泰山北斗般的人物,其出身于江北和州府横山县南,此地在春秋战国时为吴楚交界之处,楚国大夫伍子胥为报父兄之仇弃楚投吴时过的昭关即在该县境内,故而君秋水在江湖上甫出道便自号“吴楚山人”。叶天在幼年习武之时就经常听师门长辈们说起过君秋水,说他身怀七种独步天下的绝技,早年间生性刚烈,疾恶如仇,刚出道时曾一指点翻横行东北二十载的漠北黑龙坛坛主龙霸天,三掌击毙黑道魁首岳南山,后与有“天下无二”之称的白道盟主南极翁在黄山莲花峰上较技,斗了三天三夜,终以一招“凰兮归来”伤了南极翁的右脚获胜,一时在武林中已隐隐有“天下第一”之誉,但到了中年以后,他在江湖上忽然少了讯息,偶尔听闻也如神龙一现,见首不见尾,传闻他隐居在“江北第一山”太湖山中闭关练功,几已修成半仙境界。

叶天立起身来,道:“方会主即如此说,叶某倒有一个请求,不知会主能否应允?”

方君欹道:“方某也有一个请求,容我先说出来,方某能否有幸与叶兄义结金兰,此后肝胆相照、共赴国难,为保我大宋河山不受外侮,亿民百姓平安居业而效绵薄之力?”

叶天大喜,“哈哈”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叶某何德何能,竟得方会主如此垂青,真正是三生有幸了!”

当下,二人摆起香案,跪倒在地上插香盟誓。叙过齿序,方君欹长了九岁当为义兄,受了叶天三拜。随后,两人不再耽搁,带着玮儿出了别馆,分乘两匹骏马,连夜驰向东南。

(六)

方君欹与叶天带着刘玮儿,日夜兼程赶往东南,半月间奔驰了一千余里,进入晥中的横山县境内,这日傍晚时分,前面出现了一座小镇。

小镇建在两座山岗的连接之处,犹如两条巨龙守护着一颗明珠。方君欹道,甭看这镇子不大,但历史悠久,很有名气,便是春秋末期吴国大夫伍子胥弃楚投吴时所过的古昭关。叶天曾听刘大钺将军讲过伍子胥过昭关的故事。那伍子胥本为楚国椒邑人氏,是楚国重臣太子太傅伍奢的儿子,文武双全,才华出众,后来,楚国的楚平王听信奸佞费无极谗言,以谋反的罪名杀害了伍子胥的父兄,并绘影图形捉拿伍子胥。伍子胥连夜逃出楚国的都城郢都,夜行昼伏,逃亡到吴楚交界的昭关时,看见关上有重兵把守,盘查得十分严密,只得躲进了一口池塘的芦苇丛中,不料却被一位正在塘边浣衣的年轻女子看见,伍子胥央求女子不要向楚兵告发自己,那女子二话不说,竟然一头扎进了塘中,以死明志。伍子胥躲藏在芦苇中,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第二天,当地一位名叫东皋公的好心人发现了伍子胥,对他的遭遇十分同情,便把他领回家中,又让自己的一位朋友冒充伍子胥闯关,吸引了守关楚兵的注意,然后乘乱将伍子胥改装送出关去。伍子胥到了吴国后,受到吴王阖闾的重用,封为大夫,帮吴国修建了京都姑苏,并先后奉命率兵打败了楚、徐、鲁、齐等强国,为吴国成为春秋五霸之一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后来吴楚交战,伍子胥亲率吴兵攻破郢都,掘开楚平王的坟墓,挖出尸体,抽打了三百鞭以泄父兄被冤杀之恨。

方君欹文武兼修,举凡经史子集,无不有所涉猎,又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这一路行来,每至名胜古迹之地,他都能娓娓道来,说出许多优美动人的故事。叶天听得入迷,增长了许多见识。而玮儿更是听得如痴如醉,方君欹讲故事时,他在一旁如看圣贤一般看着方君欹,很少插话打断,但一俟方君欹讲完,他就会立即提出许多疑问,追着方君欹刨根问底,不弄清楚,决不罢休。有时问的方君欹也无法问答,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玮儿就会一脸失望,低着头一个人默默地想上半天。

三人进了镇,方君欹道,这里距太湖山尚有近百里的路途,今晚就在镇上歇一宿,明晨起早赶路,午时便可抵达他恩师的隐居之所锁云峰了。

昭关镇很小,只有一条窄窄的直筒子街道,从北边一眼就能看到南边。几个人站在街巷的北头看去,却找不到客栈的幌子,正想向人打听,迎面走来一位老婆婆,打量了他们一下问道:“三位客官可是要找店投宿?”叶天忙道:“正是,相烦婆婆指引。”

“那就跟老身来吧,”那婆婆颤巍巍地走在前面引路,将他们带到街巷中段的一家店门前,道:“镇上只有这一家客栈,包吃包住,因为门面凹了进去,在街头是看不到的。”叶天从兜里掏出一角碎银,婆婆连忙接过,千恩万谢地去了。

三人住进客栈,在房间稍事休息后,来到前堂用膳。前堂里只有两张桌子,他们在一张桌前坐下,要了饭菜吃起来。正吃之间,门外进来一人,叶天转眼看去,那人身材瘦小,一身粗布衣衫,腰间的麻绳上还插着一柄柴刀,似是一个樵夫。樵夫进了店堂,在另一张桌前坐下,向伙计要了一斤熟牛肉,一碟花生米,又沽了一大碗酒,便蹲在凳子上大嚼大喝起来。不消片刻,一碗酒喝完了,那人又要伙计斟酒,伙计送来一碗酒,樵夫端起碗来刚喝了一口,忽地叫了起来:“店家,你恁地心黑,这酒里潺了多少水?”伙计走过来道:“客官说笑了,咱家店里的酒可是货真价实的糯米新酿,半分水也不曾潺得。”

“肯定潺了水,这酒没有一点味道!”樵夫一口咬定道。

伙计端起酒碗闻了闻,道:“你这人真是睁着眼说瞎话,这酒的味儿正得很呢!”

“什么,你骂咱家是瞎子,咱家进你店中,难道是花钱买骂的!”樵夫勃然大怒,一把抢过酒碗,把酒泼到伙计的脸上。

伙计又惊又怒,伸手揪住樵夫的衣襟骂道:“好你个砍柴的,喝了几口猫尿,也敢在咱家店中撒野!”

“好啊,你自己也说这酒是猫尿,还敢说酒里没有潺水!”樵夫辩道,连挣几下也未挣脱,举起手来,猛地在伙计的脸上掴了一掌。那伙计身形较樵夫高大的多,吃了这一掌自然不肯罢休,握拳便往樵夫的头上打去,樵夫连忙用手臂架开,当下两人拳来脚往,打成了一团。只三两下,樵夫就抵挡不住了,被伙计一肘撞在脸上,鼻子顿时流出血来。伙计得势不饶人,提拳又待击下,叶天走上前去伸手拦住,对伙计道:“就此罢手吧,这位兄台酒喝的多了点,再说和气生财,上门是客,做生意的不能欺负客人。”伙计见了叶天的模样和气度,知道他是有身份的人,便住了手,那樵夫却对叶天道:“我可没喝醉,大爷你闻闻,这酒可有半分味儿!”说着,拉着叶天去闻那酒碗。叶天轻轻挣开,道:“酒不好就少喝一点吧。”又转头对伙计道:“这位客官的酒帐算我的,今后可不能如此对待客人。”

那樵夫忿忿地对伙计道:“不是这位爷相劝,咱家非把你这贼店闹翻了不可!哼,往后咱家饿死也不到你家店中喝酒了!”说完看看叶天,转身出门而去。

劝解了一场吵架,叶天回到自己的饭桌旁。一直在旁观看不语的方君欹笑道:“古圣人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贤弟行大事不拘小节,抒国难亦眷小民,连这等砍樵卖浆者争吵斗殴之事也全心全意地去管,真正是大英雄的本色呵!”

叶天道:“大哥见笑了,你东城会以天下为已任,舍身赴义,救国救民,惠及万千黎民百姓,才真正是我辈武人的榜样啊!”

三人用过饭,叶天伸手到怀里掏银两付帐,忽然间脸色大变,道:“啊呀,我的包裹丢了!”

方君欹忙道:“噢,包裹里可有重要的物件?”

叶天四周扫视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是那密札。”

方君欹大吃一惊,道:“何时不见的?”

叶天定神一想,道:“在店门口给那老婆婆的银子时我还摸了一下……呀,那樵子!”

两人同时起身,飞快地掠出门,向街道两旁看去,哪里还有那樵夫的身影。方君欹说一声“你东我西,快追!”便分头向街道两边追去,片刻间,就把整条街搜了个遍,又找了几位镇上的居民询问,都说从未见过这等模样的樵夫。

“丢了此物,如何对得起我家将军!”二人回到客栈,叶天捶胸顿足,悲愤地叫道。方君欹道:“兄弟莫急,那小贼想已出镇而去,但他刚刚离去,谅来行走不远,我们立刻追去,定能将他擒住!”

正说话间,镇子南边忽然传来一阵锣响,接着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昭关镇上的人听着,血旗帮司马帮主有令,近日有两名江洋大盗窜至晥中横山一带,血旗帮协助官府追捕缉拿,各地的客栈、酒店均不得留食留宿可疑之人,一旦发现踪迹,必须立时举报,官家奖励纹银十大两,若是藏匿不报,一经查获,本人杀头,举家连坐。这二人的形貌绘在这通缉榜上,诸位须得看仔细了。”

方君欹和叶天闻言一怔,心想原来这昭关镇上来了大盗,莫非那个樵夫便是江洋大盗所扮,将叶天的密札误作银票窃了去?想想也是,叶天身有武功,普通人怎能从他的身上窃走东西,看来那个大盗也有一身不俗的功夫。可是转念一想,缉拿盗贼本是官府的责任,怎么江湖帮派也掺和了进来,更何况那血旗帮远在山西太原府,为何千里迢迢地跑到江北皖中来缉盗?二人正在疑惑不定,那个店伙计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见到二人,仔细地打量一下,忽然面露惧色,扭头朝外便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然后拨腿跑了起来。叶天与方君欹面面相觑,心知有异,同时叫了一声:“不好!”并肩追出门去,只见那个伙计朝着街巷南边狂奔而去,刚奔出十来步,街道旁突然闪出一人,迎着那伙计撞去,那伙计脚步一滞,闪避不及,那人却轻轻扭腰闪到一边,伸手一指点在他的肋下,伙计身子一软,那人不等他倒地,左手探出已抓住了他的后衣领。

(七)

“是他!”方君欹和叶天一眼看出,那人正是遍寻不着的樵夫!只是先前与那伙计打斗时显得毫无武功,此时的出手却是非同凡响。

二人同时扑了过去,相距一丈左右时,方君欹见那人身形灵动,脚下溜滑,显是轻功了得,怕他逃走,施出一招“铺天盖地”,将他的全身都罩住了,与此同时,叶天也一指点向他的肋下。那人反应甚是敏捷,本已无可避让,却抓着那伙计,身体滴溜溜一转,脱出方君欹的掌力范围,同时身体后仰,把那伙计挡在了身前。叶天眼看指力就要打在那伙计的身上,急忙收招,指力回冲,好在未用全力,但也觉得手臂一酸,极不舒服。

“且慢动手,想要东西就跟我来。”见二人蓄势待发,正要再扑上来,那人忙退后一步,连连摇手道,松手任那伙计倒在地下,然后转身进了一条小巷。方叶二人紧紧跟上,只见那人在前面不徐不疾地走着,不一会来到一个僻静的巷角,在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门前停下脚步。叶天立即身形一展,闪到了那人右侧,与方君欹形成两边夹攻之势。那人却恍若不知,手中不慌不忙地展出一张黄纸。方叶二人看去,那是一张通缉榜,上面画着两个人的头像,姓名虽各为李甲和孙乙,但形貌却正是他们二人,想是官府通过驿站快马传递,将他们的形貌传了过来,榜上列举的罪名是打家劫舍、格杀官兵,只不知为何改了名姓。

那人道:“不知二人犯了何事,竟引得官府与血旗帮同时捉拿你们?若不是我见了先机,那店伙计已去告发你们了。”

方君欹道:“我等何人,与尊驾并无干系,只是尊驾与我们非亲非故,为何出手相助?”

那人道:“官府只会鱼肉乡里、搜刮百姓,而血旗帮一向与官家狼狈为奸,横行霸道,干尽了坏事,你们既然与他们作对,当是好人无疑,我自然要相助了。”

叶天道:“相助之情,这里谢过了,只是尊驾真是好身手,取物于无影无形之际,倒教我兄弟俩好生佩服。”

他话中隐含讥讽,那人却不以为意,“咯咯”一笑道:“不就是几张纸嘛,收得这般仔细,我还当是银票呢!好人的东西我不取,呶,还给你。”说着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小包掷给了叶天。叶天打开小包,看见包中诸物和密札一样不少,急忙收了起来。

那人一抖手中的通缉榜,又道:“两位身手不凡,定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这榜上的李甲、孙乙显然是假的,不知能否告之高姓大名?”

方君欹道:“在下澶州方君欹,这位是我的结义兄弟叶天。”

那人一惊,道:“啊呀,原来是东城会会主方君欹方大侠!这位叶兄气宇轩昂,看来也不是等闲之辈,敢问是哪帮哪会之主?”

叶天:“倒叫尊驾失望了,在下孤家寡人一个,无帮亦无会。”

“既然不愿说,想来定有难言之隐。”那人又道:“那几张纸上写着什么宋啊金啊的,又不是银票,我可没细看,但叶兄如此珍惜,必有非常之处,不知能否告之一二。”

叶天道:“区区一份记事簿而已,因是故人所托,所以看的重一些罢了。”

那人一撇嘴,道:“也不愿说,那就算了。只是可得收紧一点,若再丢失了叶兄可就无颜去见故人了。”

这时,从街道方向传来一阵噪杂的人声,紧接着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给我挨家挨户地搜,一户也不能少,不信这两个贼球能插翅飞上天去!”

方君欹与叶天对望一眼,知道敌人已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叶天道:“冲出去!”方君欹向那人一揖,道:“就此别过,来日有缘,再答谢兄台相助之情。”

那人一扭头,道:“哼!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方君欹一怔,道:“此话怎讲?”

那人道:“数百官兵已将昭关镇围得铁桶一般,血旗帮帮主司马独行和手下八大金刚、百余帮众也悉数来到镇上,你二人就是长了三头六臂,谅也难以冲出重围。”

叶天热血上涌,道:“那就拼他个鱼死网破,总不能束手就擒!”

那人又是一撇嘴,道:“徒逞匹夫之勇,算得什么好汉。”

方君欹道:“敢问兄台有何良策,可助我兄弟渡此危厄?方某这里先行谢过了。”

那人白了叶天一眼道:“良策没有,愚计倒有一个,就不知叶大英雄可愿依从?”

叶天“哼”了一声没有出声。方君欹知道那人是因为叶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心存芥蒂,便温言道:“我义弟为人生性率直,只是此事确实关系甚大,还望兄台谅宥则个。”

那人“卟哧”一笑,道:“还是做哥哥的会说话,好,就不与你计较了,跟我来吧。”说完,转身推开身后小院的门走了进去。

方叶二人跟着他进屋后,那人关上门,取出一个小包,打开来,里面竟是一些粉末、毛发、颜料等类的物事,方君欹道:“兄台原来是位易容高手,那么眼前的樵夫自然也不是庐山真面目了。”

那人忽地佝偻下腰身,声音突变,道:“客官可是要寄宿,那就跟老身来吧。”叶天愕然道:“啊,那老婆婆原来是你扮的!”

那人笑道:“看你好生阔绰,打发一个指路的婆婆出手就是二钱银子,定是腰缠万贯,本想发个大市,不料破纸包里还是一张破纸。”

那人对着方叶二人分别端祥了一下,让他俩背靠背坐下,取出粉未、颜料调上水,就在他们的脸上忙活起来,片刻后,拍拍手道:“转过身来吧。”二人转回身,不由得同时一楞,原来,叶天看到的是一位淳朴憨厚的中年汉子,而站在方君欹面前的却是一个徐娘半老的乡下婆娘。

那人又从屋里取出几件衣服,让他俩换上,道:“叶大嫂穿着布裙,走路可要慢一点,到了人前还得扭扭小蛮腰,要是雄纠纠的如同流星赶月,露出了马脚可怪不得我哟!”

叶天心胸本宽,虽然穿着女衣浑身不自在,但即知此人是真心帮助他们脱险,当然不再介意先前之事,当下敛衽一礼,道:“奴家本是乡野村妇,失礼之处还望这位大哥不要见怪才是。”

那人“咯咯”笑了起来,道:“谁是你大哥,当心你家老公揍你!”说完,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门帘一掀,从里面出来了一位老婆婆,对叶天道:“好媳妇儿,快扶着婆婆上街耍耍去也。”叶天和方君欹均是一愕,但立即知道这婆婆便是那人所扮,不再惊诧,但对此人以假乱真、惟妙惟肖的易容之术心中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三人出了小院,穿过巷子来到街上,先到客栈悄悄地接出玮儿。那人已准备了一套衣衫,把他改扮成一个乡下顽童,然后,四人沿着街道,不慌不忙地向镇外走去。镇上到处都是官兵和血旗帮帮众,正挨家挨户地搜索着,到了街头,又有许多持刀佩剑的血旗帮众,对过往行人一一盘查,但见了他们的模样倒是全不在意。四人出街向南走了里许,到了无人处时立即施展轻功疾驰起来。叶天身体强健,内功底子不弱,轻功更是他的强项,虽然背着玮儿,奔起来耳畔呼呼风响,偶尔侧眼看去,却见那人身法妙曼轻灵,每一步迈出刚要落地时却又滑出一段,飘飘忽忽地总在他的身前身后,而方君欹紧跟在他们身后,步履沉稳,不慌不忙,看情形似是未尽全力。叶天心中暗道,自己在雁门关军中,轻功可算第一,但眼前这二人,不说别的,单论轻功就比自己高出一筹,看来江湖中真得是藏龙卧虎、能人辈出。

几个人一口气奔了小半个时辰,估计离昭关镇已有三十里开外了,便停下脚步。叶天瞥见那人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从怀中掏出汗巾递过去,道:“这汗巾刚刚洗过,兄台若不嫌就请擦擦脸吧。”那人接过汗巾,笑道:“叶大英雄好俊的功夫,背上背了个人我们都险险追不上。”

叶天脸上一红,道:“见笑见笑,兄台的轻功如此奇妙,不知出自哪位高人门下?”

那人板着脸道:“你三缄其口,噤若寒蝉,我又为何要告诉你呢?”

叶天正待开口,方君欹在一旁忽道:“兄台的‘蝶舞身法’如此高明,敢问江南一鹤无恨师太,与兄台是何关系?”

那人道:“啊呀,方会主真不愧是领袖北方群伦的人物,看来瞒你不得了。在下姓舒名青,是家师不成器的小徒。”

方君欹面上一紧,急切地道:“舒前辈现在何处?我虽久闻大名,却吝见一面,你可知我们之间还有着很深的渊源?”

“咦,你知道家师的姓氏!”舒青微诧道:“听说方会长出自太湖门下,吴楚山人可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与我们能有什么瓜葛?小弟倒也不知,待见了家师定要问个明白。只是……家师出门已一年有余,却一直没有音讯,真叫人担心。”

说到这里,他忽地停住,看着远方怔怔地出神,半晌后道:“眼下我有急事要赶往东京,不便细述,二位兄台如果愿与小弟结识,日后在江湖上行走,见面的机会自然多的是,且容我先行告辞了。”说完躬身一礼,转身疾奔而去,手里竟还持着叶天的汗巾。

(八)

眼见得舒青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一座山峰的背面,二人收回目光。叶天怅然若失地道:“此人倒也是个性情中人。”方君欹并未答话,点点头转身便走。

走了一截,叶天见他只顾匆匆赶路,似有满腹心事,便问道:“大哥真是见闻广博,怎生看出那舒青是江南一鹤的门下?”

方君欹道:“他那轻功与众不同,每一步落地前都会向前再滑出一段,这便是江南一鹤独有的‘滑步提纵术’。”

叶天恍然地点点头,他过去虽曾听闻过“滑步提纵术”的名头,但并不知道此种功法的特征。

过了一会,见方君欹仍是闷闷不乐,便又道:“小弟冒昧,敢问大哥与那江南一鹤有什么干系?”

方君欹低头不语,过了半响,才抬头看着叶天道:“此事本不便说与外人,但你我是结义兄弟,当然不能瞒你。那‘江南一鹤’舒雪儿正是我的师母。”

叶天吃了一惊。他在雁门关军中时,常听刘大钺将军说起武林中的事,对江湖上的人物也有一些了解,记得刘将军曾说过“六禽分天下”的故事,“北雁南鹤海东青,东鸨西鸦雪山雕”,说得就是当今武林中的六位顶尖高手。北雁是方君欹的师父吴楚山人君秋水,而南鹤就是“江南一鹤”舒雪儿。据说舒雪儿是个女子,容貌秀美,武功高强,一身“庄公化蝶”的内功深厚无比,但为人乖戾,出手狠辣,曾在一月内杀了十七人,而其中有七人是倾慕她多年的追求者,只是江湖中从无人知晓她竟是吴楚山人的妻子。

“那江南一鹤又何以皈依佛门,成了‘无恨师太’?”叶天不解地问道,他多年间身在边关军营,对江湖中的事情知之甚少。

“此事说来话长,”方君欹放慢了脚步,沉思着道:“恩师共收了五个徒弟,我排行第三。我十六岁时被恩师收归门下,并未见过师母,也不知道师父曾有过妻室,但大师兄宗璞入门早,许多事情都是后来大师兄告诉我的。”

“据大师兄说,师母与师父本是姑表之亲,从小秀外慧中,性情温柔,诗书女红一学就会,但却不喜习武。她虽然比师父小了近二十岁,但自小就对师父十分倾慕,长大后拒绝了多人求婚,发誓说非我师父不嫁。嫁给师父后,两人琵瑟相谐,十分恩爱。师父性好交游,经常带着徒儿与朋友一道游览名山大川,而师母也总是陪伴在他的身边。她是弱质女身,又不会武功,跋山涉水自是十分辛苦,但却从无怨言,有时师父要她留在家中,她怎么也不肯,说师父顶着一方天,只要栖息在这片天底下,自己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婚后第五年,师母怀了孕,师父自然守在她的身边。但是那年新春刚过,当时的白道盟主‘天下无二’南极翁邀约师父在黄山的莲花峰顶上决斗,因为前一年南极翁的内弟在金陵紫金山上掳奸妇女,恰被师父撞上废了武功。江湖中人讲的就是一个面子,南极翁又极其护短,所以虽然本是自己的小舅子不肖,却还是要出这个头。当时师父虽然出道只有十多年,但已在江湖中闯出了不小的名头,兼之正值壮年气盛、性情刚烈,遇上了这种事自然不会退缩。然而这一次南极翁派人送战书时,师母却竭力反对师父应战,要他为腹中的孩子着想,其实,师母是因为南极翁的名头太大,怕师父万一有损。但师父根本听不进去,毅然接下了战书,三天后就带着大师兄宗璞和二师兄笪世常不告而别,离家上了莲花峰。那一场决斗的结果江湖中人早已知道,就不用说了。谁知半个月后师父回到家中时,却发现家中发生了弥天大祸,十多个仆人和女佣全部被人用重手法击毙,而师母也不见了踪迹。师父如遭雷殛,在门前的大树下不言不语整整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便带着大师兄出门去寻找师母。这一找就是十年,师母竟如同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毫无音讯。到第十个年头上,师父在冀北烟墩集上,遇上了一场恶斗,一方是冀北的彭家‘十三太保’,另一方却只有一个蒙面人。彭家‘十三太保’个个都有一身横练功夫,而且精通合击之术,横行冀北多年从未遇到过对手,有好几位江湖中的一流高手都折在他们的手下。有一次三湘两湖共有十八位高手联袂前来挑战,与‘十三太保’恶斗了三天三夜,结果反被他们杀了四人、伤了六人,最后只得饮恨而归。这一次‘十三太保’可算是遇上了煞星,双方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连师父这等武功,也看的心惊肉跳。那蒙面人身材瘦削,弱不禁风,拳脚发出时看似软弱无力,但甫一接触立起雷呜之声,而且招式十分怪异,每每从意想不到、无可闪避之处发出。双方恶斗良久,到了后来,那蒙面人渐渐占了上风,‘十三太保’被杀了五人,剩下的八人一见无法取胜,竟运起了‘合体叠功’大法,欲与蒙面人同归于尽。蒙面人久战之下,也已是强弩之末,未能闪开,只得拼着全力双掌迎上,一声巨响后,八个太保当场个个心脉俱断、七窍流血而亡,而那个蒙面人也被震出了两丈多远,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师父一直隐身在暗处观战,他知道‘十三太保’不是好东西,在江湖上做了不少恶事,又见那蒙面人武功奇高,知道其一定能够取胜,所以没有现身相助,不料结果却是两败俱伤。当下师父赶上前去,见蒙面人面上的纱巾已被鲜血浸透,贴在口鼻上,呼吸甚是不便,便为他除去了纱巾,见了那人的容貌,才发现那人竟是他朝思暮想,寻找了十多年的妻子舒雪儿!只是模样儿虽然未变,面颊上却斜亘着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师父又惊又喜,当时立刻施功为她疗伤,他把真气输入师母体内,发现师母的内功十分怪异,若有若无,似弱而强,师父的真气在她的体内畅通无阻。经过五个多时辰的治疗,师母醒了过来,一睁眼看到师父,竟不言不语起身就走,师父连声喊她,她却连头也不回。师母的轻功十分高明,身法妙曼轻灵,飘飘忽忽的,每一步刚要落地时却又向前滑出一截,我师父在她身后追了一天一夜,竟始终无法追上。到得后来,师母身后的地下洒着滴滴鲜血,但奔跑如故,速度丝毫不减。师父知道她伤势严重,再跑下去重则丧命,轻则武功全废,只得停步不追,眼睁睁地看着她远去。此后,师父又到处寻找,但江湖上再也不见师母的踪影。直到数年后,江南出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名号‘江南一鹤’,在一个月内连杀一十七人,而且个个都是当时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师父受众人相邀,赶去约斗她,但任凭师父和同行众人如何相激,她不仅不应战,反而避而不见。一天夜里,师父独身一人闯上女魔头居住的九华山佛光寺,才发现那女魔头竟然就是我的师母!当时,师母站在佛光寺的朝天岩上,背朝着师父道:‘你若念往日之情,就不问原由立即离去,从此不再相见,否则,我立即从这里跳下去!’师父见状,虽不知究里,但知她心意已绝,只得怅然离去。后来不久,就听说师母在九华山削发出家,担任了佛光寺的主持,法号‘无恨’。我师父从此也是心灰意冷,回到太湖山上,于如日方中时归隐林泉,很少涉足江湖,我们都能看出,他心中对师母没有一日或忘。今日见那舒青的轻功,分明是我师母所传,只不料她老人家竟已失踪一年多了,我师父若是得知音询,一定会十分忧虑!”

方君欹说完,长叹一声,抬眼望向锁云峰的方向。叶天知道他是在为师父难过和担心,但一时也不知如何相劝。他想不到的是,这些江湖传说中如神仙一般的人物,竟也有着这样悲惨的经历和凄凉的心境,更想不出方君欹的师母为何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练就了一身高绝的武功,却又为何杀人如麻,拒终生挚爱之人于千里之外。

“大哥,此次见了君老前辈,暂不告之你师母的事,待办妥密札的事后,我们设法探知你师母的下落,再祥尽禀告,你看可好。”叶天沉吟着道。

方君欹道:“但……既然已经知道了师母的消息,不告诉他老人家,岂不是不孝之为?”

叶天道:“尊师虽说武功高绝,但毕竟年事已高,何况他是性情中人,对你师母又情深义重,若是猛然闻知她失踪的消息,怕他老人家经受不住。我们办妥事后,便去找舒青,与他一同打探你师母的下落,待获知确切消息再告诉你师父,我想这样或可更合为徒之道。”

方君欹本是聪慧之人,只是当局者迷,听了叶天一说顿时省悟,展颜道:“贤弟说的是,就这么办吧。等到事情办妥后,还请贤弟陪我走一趟。”

叶天道:“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那还用说吗?”想了想又道:“那舒青虽然变化千端,不知真容,但看那模样似是年岁不大,当是你的小师弟呢!”

方君欹道:“他跟随我师母时日一定不短,连言谈举止也受了很多的影响。”叶天点点头,却没吭声,也觉得那舒青时不时地露出少许女儿态,看上去很是不顺眼,但说起来他算是方君欹的师弟了,因此没有说出口来。

此时西天处,夕阳懒懒地躺在山顶上,一点点地朝下陷去,余辉把远山近水染得一片金黄,东边却悄悄地升起了半轮淡金色的上弦月,高悬在湛蓝色的天穹上,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方叶二人商议了一下,决定连夜赶路。马匹丢在了昭关镇上,反正前面尽是山路,骑马也不方便。两人放下了心事,脚步自然快了。骑在叶天背上的玮儿先前一直一声不吭,此时见两个大人的心情好了,也跟着活泼起来,不断地指着路边的景物问东问西,有时说出几句孩子话来,逗得叶天和方君欹开怀大乐。

山中林深路窄,甚是难行,好在方君欹熟识路途,天上月色又明,三人披星戴月,穿林沐风,累了就地休息,歇过再行赶路,说说笑笑,倒也并不觉得疲乏。

(九)

一夜疾行,不觉东方之既白。破晓时分,方君欹指着前面的一座山峰道:“那就是锁云峰,山腰处便是我师父的居所。”

叶天抬眼看去,见那锁云峰虽不甚高,但山势峻拔陡峭,三峰连袂而立,形成了“左钟右鼓怀抱木”之势,尤其是中间的锁云峰宛如一根擎天巨柱般直插苍穹,山腰处老大一片树林,林中隐约可见一片屋宇。方君欹道,那儿原是一座寺庙,因地处偏僻,行路艰难,且居民又少,渐渐地荒芜了,后来他师父出资向守庙的和尚将整座庙和周边的佛田都买了下来,带着徒弟们自种自收,他当年跟随师父学文习武之暇,还时常下田劳作。“那些日子虽然清贫艰苦,但真是无忧无虑,逍遥自在。”说起往事,方君欹悠然神往,良久长叹一声道:“唉,可惜一去不复返了。”

说话间,三人上了山峰,攀着一条青石小道来到山腰庙宇的大门前。虽说奔波了一夜,但方、叶二人内功深厚,倒也不觉甚累,玮儿趴在叶天的背上在颠簸中反倒睡得香甜,此时也醒过来,跳到了地下。大门紧闭着,方君欹久出方归,心情激荡,手抚门环,欲敲又止,怕惊扰了师父与师兄弟们的晨睡。正自踌躇,忽见那两扇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站在门内笑嘻嘻地看着他,一人道:“师父说得没错,果然是三师兄回来了。”

方君欹惊喜地道:“四师弟,五师弟,累你们早起了。”旋接又诧然道:“师父何以知晓是我?”

那位看上去年纪稍长的说道:“我们刚起来要做晨课,师父忽然侧耳听听,说三师兄你回来了,还带了一位客人,已到了山上的青石小道,要我们来开门,五师弟不信,说师父逗我们,还与我打了赌呢!”

那位年少的五师弟说道:“不就是多挑一个月的水嘛,三师兄回来了,我挑一年的水也高兴!”他看了看叶天身边的玮儿,又笑道:“呀,师父说得也不是全对,是两位客人呢!”

方君欹心中一喜,想到师父的功力又精进了一层,已达到神游太虚、察微辨物的境界,只是玮儿是个孩子,又伏在叶天的背上,三人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自是无法分辨。他伸手将两位师弟揽到身前,动情地道:“好师弟,师兄在外,也时时想着你们啊!”回身介绍叶天道:“这是我的结义兄弟,你们叫叶大哥吧,这是雁门关刘将军的公子小玮儿,今后两位师弟还得多关照着点。”两人躬身向叶天一礼,齐声亲热地叫了声:“叶大哥!”又分别自报家门,年纪稍长的四师弟叫石磊,今年十八岁,小的五师弟叫雷刚,才刚满十六。雷刚伸手将玮儿揽到跟前,道:“来,叫声五哥哥。”

看着眼前亲情流露的一幕,叶天的心中也是一阵温暖,多日来的凶险搏杀、颠沛流离之苦一时间尽都抛在一旁。石磊道:“快到后厅去吧,师父正在等着你们呢!”

众人来到后厅,厅门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位六旬左右的老人,面色红润,身穿麻布长衫,三缕过颈的乌黑长须,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叶天想这定是方君欹的师父“北雁”君秋水了,想不到名震天下的一代豪侠,竟是这般普通的一位慈祥老人。这时,方君欹已抢上前去,拜伏在地,哽咽着道:“师父,徒儿君欹给你老人家磕头了!”

君秋水“呵呵”笑道:“君欹,怕有五年未回来了吧?你在澶州的事为师都已知道了,回来了就好。啊,把你的朋友给为师引见一下吧。”

叶天连忙拉着玮儿拜倒下去,道:“晚辈雁门关叶天叩见君老前辈。”

君秋水听到雁门关,面色微动道:“那雁门关都统刘大钺你可认识?”

叶天道:“正是我家将军,可惜……”

君秋水一摆手,指着玮儿道:“如此说来,这位便是刘将军的公子了?”

叶天诧道:“正是,不知君老前辈何以知晓?”

“说来话长,前一阵我北上访友,那日在雁门关时不意看到四个人,似是人们所说的金国‘赤葵四煞’,甚觉奇怪,便留了个心,本待拿下问个究竟,却因事耽搁了。夜间忽然察到那四人的踪迹,循踪却追到刘大钺的将府,然而终是迟了一步,未能救得刘将军。唉,多日来耿耿于心,甚是不安。”君秋水道,显得甚是懊悔。

那夜叶天在将府的激斗中受刘大钺之命逃离战场后,知道将军一人对敌“赤葵四煞”,定然凶多吉少,但一直心存侥幸,希望能有什么机会或发生了意料不到的变故帮助将军逃出生天,此时听君秋水一说,方知刘大钺已身遭不测,不禁悲从心来,潸然泪下,而跪在一旁的玮儿直楞楞地看着地下,牙齿紧咬着下唇,却一声不吭。方君欹走上前去,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道:“好孩儿,你爹爹为国捐躯,世人尽皆敬仰,今后,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要难过就哭出来吧,不要憋坏了身子。”玮儿猛地扑倒在地上,边哭边喊道:“爹爹,带我去找爹爹!我要爹爹!我要妈妈!”哭声凄凉悲惨,方君欹与一旁的两位师弟也都流下泪来。这时,叶天忽地拭了拭泪水,转身向君秋水跪下,一连磕了几个响头,道:“君老前辈,晚辈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前辈恩允!”

君秋水沉吟片刻,点点头道:“你的心思我知道,我本已不想再收徒了,但这孩子幼逢大难,父母双亡,又是忠良之后,我既然未能救得了刘大钺,就破一回例吧,将他收归门墙,至于将来能否成材,则要看他自身的造化了。”

叶天大喜过望,他本意是想求君秋水将玮儿暂留身边,得闲时教他一招半式,待他到东京送了密札后再来将玮儿送回滁州老家,想不到君秋水竟然答允收玮儿为徒,能得到这等绝世高人的真传,玮儿的一生就受用无穷了。当下,叶天立即拉过玮儿,教他向君秋水三叩九拜,行了拜师大礼。只是这样一来,玮儿已是方君欹的小师弟,当于叶天等平辈而论了。其后,玮儿又分别向三位师兄行了礼。石磊和雷刚乐不可支,雷刚咧着嘴“呵呵”笑道:“这下好了,我不是老小,也有人叫我师兄了!”

礼毕,君秋水拉过玮儿,伸手在他的身体各处摸摸,惊“噫”一声道:“这孩儿一身根骨如此之佳,当真是练武的奇材,就不知悟性如何。”方君欹把玮儿在“栖凤楼”学猫叫助叶天脱险以及一路上的表现说与众人,君秋水拈着长须笑道:“好,好,君欹带他们上山之时,怕是早已心存不轨了吧。”

方君欹脸上一红,连忙跪下道:“不敢欺瞒师父,徒儿确有此意,还请师父大人大量,恕过徒儿自作主张之罪。”

君秋水肃然道:“你当年自行缀功,偷着溜下山去组织什么东城会,这是为报兄仇,抗击外寇,倒也不能责怪于你,但是功夫不高,终究难成大事,这不,东城会让人挑了,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能保全。自明儿起,你留在山上,为师用三个月的时间助你修成‘长河摄日功’的第七重,再下山去给我找回娟娟。”

方君欹道:“师父成全之德,徒儿自是感激不尽,但徒儿有要事在身,明天一早就要与叶兄弟下山,赶往东京。”当下,将他要与叶天一同进京送密札的事祥尽地禀告一番。

君秋水听完后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金廷密札却累得刘大钺丢了性命。既然如此,国事重于家事,你们就在山上暂住十日后再去罢。我年前悟了‘淙淙清泉下月潭’,共一十三式,与你的‘长河摄日功’有相辅互强之效,看你十天内能学得了多少。”

方君欹叫了一声“师父”,心中感激万分。他十六岁上山,随师学艺五载,修习“长河摄日”内功,本待练成后再学其他功夫,但二十岁时,他在军伍中戍边的两位兄长同时殁于一场战事,又听得辽兵频频犯境,北疆黎民苦不堪言,便悄悄地下了山,在澶州与一班江湖同道组成了东城会,协助官兵御边抗辽,只是武功再难精进,眼下只怕连两位师弟也比不上了,想不到师父却念念在兹,废心耗力,专为他创下了这套内功心法,以弥补他武功之不足。

君秋水细细地打量了叶天一番,道:“叶将军是淮阴门的高徒?”

叶天忙道:“不敢当将军之称。前辈慧眼如炬,晚辈确是出身淮阴,但入门练功不到三年便已从军,金刚指的功夫不到五成,难入大家法眼。”

君秋水看着他,沉吟了半晌道:“淮阴门的金刚指力可裂金碎石,但其刚有余而柔不足,长于远攻,近战却稍有不迨。你的内力虽然不强,但身法灵动,轻功基础甚佳,想来悟性也不会差,我新创了一套‘反躬自问’三十六式搏击技法,不知你可有兴趣?”

叶天心下大喜,忙要跪下磕头,君秋水轻轻一拂衣袖,他顿觉一股大力托在身前,怎么也跪不下去。君秋水道:“不必行此大礼,你我并无师徒之份,但你忠肝义胆,又与我徒君欹结为兄弟,我就视你如侄儿吧。但你习得此技法后,当用于正道,非经我允许不得私相传授他人,你可能做到?”

叶天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道:“伯父所嘱,小侄绝不敢违!”立起身后,看见石磊和雷刚二人满是羡慕地看着自己,心想难道这套技法他俩也未学过?君秋水所传的功夫自是绝世难求,只是不知以自己的慧性,十天里能悟得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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