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皇都的地方官，官拜四品京兆尹，洪宇阳平时一向是春风得意，诸事顺利。
这主要是因为京兆府的地位和权利，都比较特殊。
京兆府属于上京的行政部门，负责审案和判案；上一级部门是公理司，专职审核和监督；再上一层，则是大晋六部之一的刑部。
简单来说，一纸诉讼呈堂，京兆府判案，公理司复核，最后由刑部拍板定论。
听来京兆府只负责初审，往上还有两层审核，似乎权利不算大。
但实际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在朝为官之人，都要讲究个礼尚往来，相互照应，此乃朝野共识。
一般来说，除非案情重大，又或牵涉到富豪和高官，但凡京兆府判了的案子，无论公理司还是刑部官员，都极少驳回或翻案。
上京城乃大晋皇都，富豪云集，百官聚于一地，繁华兴盛的同时，纷争自也不少。
不过缘于上京城有着各级别的守军、私军等，又是天子脚下，恶劣事件很少。
即便有，也是在不为人知的阴暗之处，罕有曝光和闹到京兆府的。
如此一来，城中各种纠纷大都与金银财物，田地产业有关。
根据大晋律法，对于财物案件，京兆府的行政长官，便可定案和办理各种手续。
判案、定案和完成手续，京兆府可谓一手包干。
而但凡牵涉财物产业的诉状，为胜诉或得到更大利益，事主基本都会许以重金。
不难想象，身为京兆尹的洪宇阳，日子过得多滋润、多富足了。
洪宇阳深谙为官之道，知道吃独食不会长久，面面俱到，方能财源滚滚滚。
所以每次收到好处，他都会给上头的公理司和刑部送上一点心意。
公理司和刑部均人数众多，每个人都给自然不可能，也给不起。
洪宇阳心思灵活，便在公理司和刑部中，各自选出了一名掌控实权的主管副职，长期供奉和孝敬着，一旦他有什么错漏，那两名主管副职无论为公为私，都会帮他摆平。
这就是所谓的连带效应，至于那两名主管副职如何操作，洪宇阳也不用理会。
即使主管副职换人也没关系，洪宇阳秉着礼多人不怪的原则，一个不行就找第二个，总能寻到彼此能达成默契的合适人选。
多年来，公理司和刑部的副职都换了好几拨，京兆府的长官，依然是洪宇阳。
这除了他深知，以自己的出身和才学，能做到京兆尹的位置，已然到头，不求高升外，还有个原因就是，洪宇阳对各方势力的诉求，均尽量满足，不得罪任何一方。
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本就是中层官员必须具备的才能。
洪宇阳一直觉得，自己能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安安稳稳做到老。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焦灼不安，左右为难，甚至想弃官而逃的一天。
他更没有猜到，所有一切，竟然全是因为那个进城没几天的从家小魔王……
一想到堂外聚集的数万民众，几百个自缚双手要主动认罪的守御军和城防军，还有堂上带着十名大状的林西，洪宇阳头疼欲裂，更有一种行将崩溃的感觉。
“唉，曹师爷，你这次可害苦本官了……”
躲在内堂中一直没出去的洪宇阳，忍不住向身边的尖脸男子抱怨。
尖脸男子名为曹向卿，是京兆尹的首席师爷。
大晋惯例，地方行政长官身边可有三位师爷，首席师爷、次席师爷和末席师爷。
一般首席师爷都是长官最贴身，最属意，同时也最信任的人。
但因为京兆府的特殊性质，府内的三位师爷，都是各方安插进来的人选，
曹向卿这个首席师爷，乃是相爷的学生，大皇子的同窗，与满朝文官均交情非浅，来头极大，洪宇阳也不敢轻易得罪。
这次应宇文氏和守御军千总蔡环的要求，与从家为难，便是曹向卿一手操办的。
依照洪宇阳的想法，像从家这等庞然大物，虽然已经衰落和失势多年，仍然犯不着去招惹的，保持中立，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因此最早宇文氏二当家宇文龙和蔡环联袂登门，提出要求时，洪宇阳是婉拒了的。
不曾想，曹向卿却尾随二人出门，私下达成了协议。
洪宇阳得悉后，自是大为恼怒，拉下脸来质询其为何要这么做。
曹向卿却只是淡淡回了一句。
“这是相爷的意思，大人若是不满，可去跟相爷说明。”
洪宇阳一听顿时焉了气儿，甚至连去问一声的勇气也没有了。
没办法，丞相高致远乃当世大儒，学识满腹，德高望重，学生遍及各大州郡，无论老皇帝、文轩帝还是如今的新帝，历任三代帝皇，均对其敬重有加。
近二十年来，大晋抑武扬文，朝中亦是文官的天下。
满朝文官，至少超过三分之一都是高致远的门生，又或同一学派的后晋学生。
就连号称百官之首的当时太师蔡梁，也得尊称高致远一声“老相爷”。
由此可见，这位丞相的声望有多高了。
洪宇阳不过一个小小的四品京兆尹，如何敢去质询这位满朝共尊的老相爷。
尽管他怎么都想不明白。
已经年逾古稀，罕有上朝，几乎不理国事的老相爷，为何要这么做？
难倒跟那个传言有关？
洪宇阳曾听人说过，数十年前，高致远同样是位居丞相之位，同样声望极隆，老皇帝也对其颇倚重，不说言听计从，却也经常虚心求教。
但某次上朝议事，正在进谏中的高致远，却被人痛骂一顿。
骂了还不止，最后高致远更被那人一脚踢出了金銮大殿，足足养了三月伤才痊愈。
据说当世满朝文武全惊呆了，可包括老皇帝在内，从头到尾，都无一人敢吱声。
因为痛骂高致远，还出手揍人的，正是当时的大晋震国公、兵马大元帅从老太爷。
换作其他人，就算高致远不作计较，其他人也必定不会就此罢休。
可从老太爷是谁啊！
别说他，据传老皇帝还没登基时，也不止一次被从老太爷骂过和揍过。
高致远伤愈后，亲登从府向从老太爷道歉，此事就此平息。
其后老皇帝病逝，文轩帝登基，从老太爷全面退隐，从家急速衰落……
其时所有人都猜测，依然担任当朝丞相的高致远，多半会伺机报复，雪上加霜。
但事实证明，所有人都猜错了。
高致远并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力排众议，当众向文轩帝进言，大晋军部不可完全没有从家人，边疆重镇更不能没有从家人守御。
可以说，昔年的从家军，如今还能有三成留在大晋军部，高致远功不可没。
这也是洪宇阳最想不明白的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