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最推理》2011年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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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灵魂即如同万点萤火,琐碎而密集,又如同飞蛾扑火,一闪即逝。
林凛 《捕梦者》
上部?幻想之城
这个故事的名字暗示了它的结局,暗示了人物的命运。是的,在故事的结尾,总有一样东西会死去,也许是肉体,也许,是灵魂。
清晨的冬天总是那么萧瑟,连带着人的心情一起往下坠。法医吕鸿的情绪毫无原因地被天气感染,觉得有些难以名状的沮丧。冬风一路摇动着接近干枯的树枝,也将她的心摇动得十分不安。
终于到家了。她疲惫地掏出家门钥匙,刚打开门,正准备抬脚而入,就看见门前有一个包裹,用牛皮纸封着的,鞋盒大小。因为要赶着完成一份解剖任务,她已经连续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她此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浴缸里放满水,加上泡泡浴盐,美美地泡个澡,再昏天黑地睡上一觉。
吕鸿捡起包裹,发现外包装上没有邮戳。
有人亲自把包裹送到了家门口?!
她推开门,把钥匙放到玄关柜子上的一个仿明青花瓷碗里,甩掉鞋,把手提袋扔到地上,从腰间解下枪,放到茶几上,先走进洗澡间,拧开水龙头。这几个连贯的动作,成了让吕鸿进入放松状态的一种心里定式。
然而,这些动作中有一个是新的,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那就是解枪,吕鸿的心刚刚放松了一点后又咯噔一下提了上来。
上个月,她特意向局里申请了这支手枪。枪是危险的代名词,一并代表求生和死亡。
在等待浴缸注水的时候,吕鸿把整个身体像一个多余的赘物一样甩到沙发上,打开这份包裹。
她的手机在皮包里响了。吕鸿疲惫极了,此时只好又咬咬牙站起来,抓过地板上的皮包,掏出手机。是男友高毅打来的,问她是否到家了。
“到了。我觉得太累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吕鸿的身体靠进了沙发背,放松下来。
“我们从你的解剖报告中,找到了一些线索。”高毅是刑侦科科长,他说的是昨天凌晨在一个桑拿中心发现的男尸。按摩人员才进包间,就看见此人全身赤裸地躺在地板上,换下的衣裤被甩在一边。男子的死亡在一开始被诊断为心肌梗塞,但是吕鸿在解剖中却发现,男子的冠状动脉没有粥样的硬化现象,那就不是心肌梗塞,而是有预谋的谋杀。高毅正根据从死者裤兜里发现的手机调查他的通话记录。
“所以你就暂时不能回来了。”吕鸿说。她觉得对于他们同居的这个家,她和高毅更像是来这里值班的。她在家时,他必定不在家。两人都因为工作的原因,很少同时出现在家里。这样的生活,少一些归属感,更像是颠沛流离。吕鸿可怜自己,更可怜高毅。
“你先睡。好好休息。我回来时给你带炒板栗。”高毅知道这是吕鸿最喜欢的吃食,是受根据三毛的小说改变的同名电影《滚滚红尘》的影响。影片中张曼玉扮演的角色很果断地往嘴里扔板栗,好像人生也就如此,像吃炒板栗一样,需要果断。
挂掉电话,吕鸿撕开了包裹,露出一个棕红色封面的笔记本,大约有一厘米厚。笔记本的外壳样式很老旧,是那种光面塑料的,通体红色,只有在右上角有一个绿色的小圆圈,里面画着西湖有名的雷峰塔。
吕鸿感到莫名其妙。她打开第一页,上面用红色印着:为人民服务。字体细长,向右倾斜。
这是一本很老的笔记本了,恐怕已有四五十年的历史。吕鸿随便翻了翻,看到内容大致是一些摘抄,全是人生格言和毛泽东语录之类的。吕鸿耸耸肩,又看看用来包裹的牛皮纸,也没有找到任何姓名或者地址。
不知道是谁送来了这个笔记本?吕鸿的心头快速掠过一丝阴影。
算了,暂时不想了!
吕鸿把笔记本扔到沙发上,走进了浴室。
躺在冒着蒸汽充满泡沫的浴缸里,吕鸿想要放松却又不能,心老被一个案子纠缠着。这个案子是吕鸿最早介入的案件,也折磨了她很多年。案件和一个叫“兰那”的泰——中毒品走私集团有关。警方已经查出集团的头目叫“索魂者”,但是还未将他抓获。
自从上次索魂者在和吕鸿以及警方较量失败后,就会隔三差五不定期地给她寄来红酒,让她“今朝有酒今朝醉”。吕鸿不是没有心理承受力,可难免一静下心来,就会想起这个索魂者。她觉得,有时候,对索魂者的思念比对高毅的思念还多。
高毅把这种“思念”叫做办案后的“宿醉”,缠绕着你,让你头痛,让你挥之不去。
每次在索魂者送来签名红酒之后,高毅总是先让技术科按程序做个检查,结果都是一无所获,不但没有指纹,酒中连期望的毒药都没有。高毅先遗憾地说索魂者送来的酒没有任何侦破价值,接着又怂恿吕鸿“莫使金樽空对月”,来个一醉方休。那些红酒的结局大致如此。
吕鸿猛吸一口气,把整个身体沉入水下。她闭着眼睛,听见水泡在耳边发出啵啵的声音,很快,周围的一切就寂静无声了。她想起一句话:人生就是一个水泡。
热水包裹着她。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驼背身影。影子背光,只能看到大概轮廓。影子向吕鸿走来。一开始,步履显出些许老态。走着走着,驼背像猿人朝现代人飞速进化般直起了腰,步子也随之快捷起来。影子走到吕鸿面前,嗓音沙哑地说:“你呀,还是要学着开开玩笑,让自己活得轻松些。”
吕鸿的大脑在这一秒僵住了。“马宇弈!”她想喊,却被理性扼住了喉咙。马宇弈是在多年前和索魂者较量时就死去的刑警,如今却又重新出现!吕鸿一直认为是因为当年自己的固执,才将马宇弈送进了索魂者布置好的火海。她没有料到,马宇弈还活着!因为大火毁坏了他的容貌和嗓音,也因为当时和他同时身处火海的还有索魂者的亲信“驼背”,马宇弈杀死了驼背,替代了驼背的身份。
“马宇弈!”吕鸿喊出来,热水完全涌进鼻孔和嘴巴。她“呼”地从浴缸里冒出来,猛烈地咳。吕鸿不是要把气管里的水咳出来,她觉得是要把这些年对马宇弈的歉疚彻底咳出来。自从在高毅的安排下,吕鸿得知驼背就是马宇弈后,心里多年的负担被暂时放下了几天。但是,很快,她的心比以往更加沉重起来。她觉得,马宇弈掩藏自己的警察的身份,以“驼背”的名义打入索魂者的组织做卧底,那简直是生不如死!索魂者的世界,是一个阴暗的世界。活着的马宇弈,却要远离自己深爱的一切,时刻冒着生命危险进入索魂者的地狱,他的付出是无法描述和衡量的。
每次泡澡,吕鸿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马宇弈。马宇弈成了吕鸿此生为止最大的自责。她把这自责深埋在心底。她悔恨和惭愧,因为她知道,就算在将来,索魂者一案结束,马宇弈能以自己的本来面目重见天日,她吕鸿也根本就无法对他作出补偿。更何况,距离索魂者结案还遥遥无期。
于是,每次泡澡,吕鸿都会不由自主地潜入水下,带着放松的名义,以呛水的方式惩罚自己。她知道这样的方式显出无知和弱小,可是,她觉得自己需要。她觉得这样做很像中世纪欧洲宗教徒的鞭笞自修,然而只有通过对自己的惩罚,一个不会让外人知道也不会让高毅担心的惩罚,她的内心才会稍稍好受一点。
吕鸿睁开眼睛,抹一把热水中影藏的泪水,看到了水光琉璃的浴室,一个让她自己也感到鄙夷的念头再次破土而出。她想辞职。她觉得虽然她是解剖室里的一名强将,可她却因为马宇弈的事情而越来越厌恶自己。她想离开这个岗位。也许,当她重新换一种活法的时候,她会是一个崭新的吕鸿。也许,在马宇弈重见天日之时,也是她和这身警服告别之日。
就在吕鸿在浴缸里和自己的思想决斗的时候,大门外有一个黑影掏出了钥匙,轻轻转启门锁,走了进来。走过客厅茶几之后,黑影的手里出现了一把枪。
房间的窗户都紧闭着,没有风,但黑影还是带来了寒冷的气息。黑影所过之处,家具摆设都以一种人无法察觉的方式微微颤栗。物体的影子在黑影面退缩了,让出来通往浴室的通道。黑影站立在浴室门口,轻眼目睹了吕鸿潜入浴缸又呛水而出的全过程。在吕鸿跳出浴缸之前,黑影把枪放回了茶几,迅速离开了。
黑影来去无踪,除了一丝未能及时跟去的寒气之外,并未留下一丝痕迹。
只是,在黑影快速离开的时候,身体不小心蹭歪了入门走廊墙上的一幅画。画中有一片盛开的郁金香。那是吕鸿一直向往的地方。然而,紧张的工作,一直没有让她有时间去寻找这个地方。郁金香开在一片白色半透明的晨雾里。花苞的饱满绽放着层层叠叠的生命力,在寂静的雾气中显出独立坚毅。那里,对她来说,是位于这个有生世界的假想天堂。
吕鸿之所以从浴缸出来,是因为她的手机响了。
又是一起命案。案发地点在今天揭幕的“幻想之城”。
“这会是一个你前所未见的谋杀场面。你可要做好准备。”通报案情的警员在电话那边说。
“是吗?”吕鸿反问。她并不因为警员的话而对工作产生更多的兴趣。多年来,涉案者背后的辛酸和悲伤已经让她丧失了工作最初的好奇,她只是在凭着直觉和本能履行职责。
吕鸿迅速穿衣,拿起茶几上的手枪,经过门道走廊的时候,看到墙上的郁金香画歪了。吕鸿微微皱了皱眉头,扶正画框,打开门,离开了家,进入到她一直想要离开的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