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的距离那么近,挨着的对方都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当他们聚集,声音交错回响在墙壁与胡同的转折间,身体则游离在远处,他们仿佛转动在时间之外,也听不到时间的嘀嗒声。人总是看天作息,一轮明月就是夜晚的指针,当它划向树林的另一边,另一天的日光也要接替指引大地,他们早已抑制不住劳动的内心,奔赴田野里度过一天,也许只有站在肥沃的土壤上,才能感到生活的希望,才能带给他们安全感,即使是最容易达成的安全感也值得。一颗颗种子在黄土地的滋润下奋力喷发,冲破黑夜,与挥着锄头的人共迎雨露后的朝阳,他们在田间用掉的时间凝结出一种力,这是身体之外的最原始的感觉,他们弯曲的背影如成熟的麦穗。一波一波的庄稼在不尽养料的沃土里收割出来,他们看着家里的水泥缸,麦粒在里面尖尖冒出,那是多么安稳的感受,连吃起饭来都觉得更有滋味,有满足而又香甜的愉悦感。他们在社会的最底层,在最自然的乡土,在一代代跨越年龄的共同栖息地上,演绎着各自的路程,这路程相似的如此乏味,希望有些许期待,或许吧,谁也说不清。他们有选择而又无走出原有路途的决心,粮仓空了又满上,麦茬枯了再种上,只是田埂上的人变了,不经意的,哪家的地里也会多出一个凸起的土堆,谁家的老人离开了,可能那个人一生都在这个村子打转,亦或者经历的事已够沧桑,不屑再留恋尘土,无声的老去了。然后人们又聚拢,满脸满脸的沉默,表情中尽是苦难的释放,在深夜里默默凝望远处,不让别人看到内心的虚弱,只把伤痛交给时间来抚平。
他们平淡的日常里总会时常来点涟漪,太闲了就会心里发痒,然后寻找最廉价的娱乐,是谁在抬起手臂要挑起口角的砾石,飘动的石片如蜻蜓点水般越过每个人心头,燃起的却是火花,河水下冒出热量,那是积攒已久的太阳之火,人们扑腾在生活的水槽,阳光也在补给早已冒着热气的河床,蒸发的热气弥漫,使其中的人看不清周围,似迷雾淹没了所有人。
这一天总算是快过完了,晚饭后,父亲埋头抽烟,今天他没有吃完就走,而是在堂屋坐着,白天的事刚才还在讨论,他心里的怒气依然在。
“那娘们,就存心找茬,她就见不得别人好,心眼坏的很。”父亲声音中带着蔑视,他性子很直,他觉得好还好,要是不好,那他会毫不掩饰的批判,不管那人是谁,他都不留情,他那是就事情而论,不是针对某个人。
“你还不是碰到她家墙了,也不能全怪她,今天要不是她大儿子劝她,又要吵,她家啊,要是都像她大儿子懂事就好了。”奶奶还在吃菜,馒头在她已经没有几颗牙齿的嘴里,轻轻嚼动着。“秋实也不知现在到哪了,他爸啊,你说要不要去找找他。这孩子咋一声不吭就走了。”
“爸,要不要去找哥啊。“冬晨也说。他拿着纸牌叠的手枪在晃荡,还是哥教他叠的,他把它装在口袋里,必要时掏出来打“敌人”。
“找他干嘛,那兔崽子翅膀硬了,让他去,看看他有多大能耐。”父亲吐出烟,烟气在他们头顶盘旋。昨天秋实回来他知道,他也看出来这孩子已经不好好学了,有一次他去学校给秋实送饭票,老师在教室外跟他聊了聊,他一直以为秋实学习很稳定的,没让他操过心,但从那次他知道秋实已经不是之前的状况了,老师问他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摇头,作为父亲,他清楚家里没给孩子太多压力,但在学校的事,他不了解秋实,他觉得只要孩子来学校就是在好好学,可实际不是这样。那天他回家也没说这事,可能是忘了。
“冬晨,广子他爸还说什么没?”奶奶问。
“就说他俩走了,他以为爸知道。”
“那我们再去问问,走,春叶,冬晨,跟我去。”夏荷起身要走。
“问啥,他不是想出去闯吗,让他去,供他上学他不上,那就让他去吃点苦头。”
“荷啊,明天吧,碰到广子他妈就问问,看他俩说什么时候回来没,这俩毛孩子一下跑那么远,让人怎么放心啊。”奶奶叹气道。
“奶奶,他昨天回来时说那边好像有广子认识的人,就是不知道在干啥,我以为他就说说,谁知道走这么急。”
“村上是有在那边的,好像是北京。”
“奶奶,不是在北京,玲花他哥是出去打工的,不是北京。”春叶说“玲花说她哥一个月能挣很多钱呢。”
“那个刘家的啊,谁知道他们是在外面干些啥,花花绿绿的世界,这秋实千万别学他们。”
“奶奶放心吧,哥不会的,你看他教我叠的手枪,谁是坏人就打谁。”
“别添乱。”大姐说。她也有些烦,不是烦冬晨,是家里的事,从来没平静过,她知道父亲心里也不好受,只是嘴上说不管秋实,其实他肯定也不放心。她作为大姐也觉得要管弟弟,可是她自己也为难,镇上有车站,如果他俩早上就走了,那现在肯定已经离开了镇上,白天时,大家还都纠缠在那个胡同拐角的事,都没心思想太多。奶奶如果腿脚好,也许当时会出门找。
屋外,月亮升起来,淡淡的光洒在院子里,好像满世界都被雾气笼罩。世界,在这里的人以为这个村子就是世界,有人出去了,有人又带回了另一个世界,从此交叠的地方就是不屑。远行的人看到了更大的空间,而留下的人只是在徘徊,他们头上的月光始终如一,他们眼里的别人也彼此熟悉,熟悉的外貌在变老,但多变的内心依然无法改变的更好,就如胡同边的墙,有受光的一面永远受光,而背光的一面只剩阴凉,折射的影子在阴影中淡化,墙边的人走过,没留下一点痕迹。
冬晨坐不住,拉着二姐去捉蝉,家西面树林里,一天到晚都没停过蝉的叫声,昨天下过雨,泥土松软了一些,树根边的蝉更积极的往外钻了,趁着黑夜,慢慢的爬上树梢,它们的生命如此短暂,从出生就要奋力攀爬,在夜色的几个时辰内要褪去外壳,长出坚硬的翅膀,飞过枝头鸣叫,再繁衍,如此了了。
树林里划过一束束手电筒的光,从远处照来,很多人早早的就出来捉了。冬晨拿着瓶子跟在二姐后面。
“姐,你说哥能挣到钱吗?”
“嗯,也许能吧,听说城市很大的,哥又那么厉害,肯定能学到本领。”
“可是看到爸很不高兴,奶奶也是。”
“如果你跑出去,他们也会这样的,不过你可别学哥。”
“我,哼,我还没到时候吧。哈哈。”
“到时候也不行,家里总要有个好好上学的。”
“你看,那上面有一个。”冬晨顺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一个蝉在树上爬。他用棍子拨下来。“好大个,可是明天就要被我吃了,嘻嘻。”
“留点拿去卖,别都吃了。”
“那要看今天能捉多少。”
蝉声回荡在树林,如一条条线困住此刻的夜,手电筒越来越暗,从乳白色变成昏黄色,冬晨手里的瓶子已经快满了,捉住的大的小的都在瓶子里不停抓动,它们身上的泥土还没干,像刚出土的文物。
在耗尽最后一点电之前,冬晨提着瓶子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