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已经把云层烘干,渐渐开始稀释大地上的水分,空气中残留的一点凉意也没了。冬晨全身裹着被单,躺在木板车上,哥哥回家的时候,他就挤在这上面睡觉,另一个大一点的木床给哥睡,父亲一直说再做一个木板床,等再伐木头的时候就做,可春忙,夏忙,家里的活排队似的做不完。冬晨也习惯了,夏天里,一个凉席,一条被单就能过一夜,其实他连被单都不想要,只是院子西边有树林,招来的蚊子太多,他只好把自己裹起来,有时候就用被单包住车梆子,留一个长方体的空隙在里面,那样他就可以在里面自由翻身,但有一点不好,就是空气都挡住了,长方体里太闷,他只好把头留在外面,结果早上满脸开花,收获一片红点。
木板车停在门口,门口留的很大,却没有装门,父亲盖这间屋子本来是留着放东西的,现在也只零零散散放了一点杂物,墙上的泥还显出平整的新迹。一张床在里面靠墙,蓝色的蚊帐斜斜的支着,蚊帐已经破了几个洞,从墙上的洞口吹来一丢风把蚊帐托起,然后蓝色的网格又懒散的飘落下。这洞口很方正,棱角被砌刀磨出平行线,一部分干裂的泥皮分出一条条裂纹,上面落了几片槐树叶,淡黄色的,跟泥土一个颜色。
阳光从东边铺盖下来,席卷空洞的地表,冬晨额头上沁出点点汗珠,一只小飞虫落在他脸上,他用手抓去,接着又翻了个身,只听“咚”的一声,他的头一下碰到了车梆上,疼痛使他清醒过来,他摸着额头看看外面,雨不知在几点停的,阳光如此热烈,他趴在那望着外面,院子里很静,对面的厨房开着门,一点烟也没有从屋里冒出来。“奶奶,奶奶。”冬晨喊了两声,没人回应他。他又从车梆一侧伸头看哥哥,里面的床上也空荡荡的,他平躺下来,隐约听到远处有声音传来,从门外,从街上,他坐起来,阳光从他后背涌起,从地面升腾的热气夹带泥土的气息,一股股钻到冬晨鼻子里。
他跳下车子,拖着鞋,走到淌水沟撒了个尿。墙外的声音又大起来,他飞奔到门口。
“怎么没事?墙都裂了,砖头都掉了,要是土墙,那早塌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对着外面抱怨,好像在诉说一件关乎人命的大事。
冬晨听出那声音是住胡同拐角的大婶,她们跟梁家还是本家,说是本家,可两家从来没和气过,冬晨已经记不清这是两家第多少次的争执,房前屋后,瓜皮水沟,连两家的围墙都要留出一条间隙,谁也不碰谁。她家墙角有一颗豆子树,枝叶伸在胡同的中央,现在正是开花的季节,花很碎很小,胡同的地上落了很多淡紫色的小花,也有白色的,冬晨从门前跑出来,踩在满地的小碎花上,他看着外面的人群,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就是掉点破砖嘛,给你两块够了吧。”父亲一边比划着,一边把扫把放到墙边,“哎!”
“哎啥,有本事别碰到。”
“车又没眼,这一点至于吗?”
“人总有眼吧,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让大家看看,这墙角都没了。”她说着还往前移了两步,不知是看到了谁,让她更有了底气,他家男人则坐在一边抽烟,像看别人家热闹似的。
“存心的是吧,啊。”父亲也急了,他说不了几句就会大声嚷起来。他嗓门本来就大,再一着急,在别人看来那就是要吵架的样子,其实他说话就那脾气,跟谁都一样。
“爸,别吵了。”夏荷知道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吵起来,她上前拉着父亲。两边路上有端着碗的人在看,有的眯缝着眼,嘴角似笑非笑的拧着,有的蹲在屋边的木头上,有的坐在地上,每到饭点,这片街上总会聚集一些人,以吃饭的名义讨论家长里短,各家再小的事情都会被一传再传,暴露在阳光下。冬晨有时候会端着碗出来,只是偶尔,他看到父亲在门口吃饭时很少跟别人讲话,他觉得父亲很不喜欢他们,就像在某个圈外,也许根本没有打算进去。
冬晨走到奶奶身边,奶奶绷着脸站在父亲身后,她宽松的衣衫在风中凸出胳膊的细瘦,冬晨扯着她的袖子。
“去喊你哥来”奶奶说。
“哥在哪?”
“去广子家看看,早上广子来过。“
冬晨侧身走出胡同,从一个个不真实表情的人的身边,他没看他们,他不想看到与父亲对峙的这些人,他们耸立在尘埃上,也如尘埃般立在这世界,看到热闹就笑,看到争吵就嘲,看到权势就倒,也许只是片刻的反面孔,或者又是被阳光晒昏了头,对着碗筷自得其乐,手里的碗边沿还留着豁口,如同牙齿上的缺口一样,令人看了非常不适。
冬晨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他还在紧张当中,饿嗝变成饱嗝一个个打出来,他捏捏肚子,醒来后的事情如梦般萦绕在脑海,他要赶紧找来哥,他觉得父亲的处境很难堪,事情的根本对错他一点都没分清,可是找来哥又能怎样呢,难道要自家的两兄弟跟她家的两兄弟打架么,因为一点砖头让别人看笑话,让那些破碗围观,他太专注这件事了,身后的说话声都没进入他的耳朵,全被他跳动的双腿甩到一边的墙上,而后散到风里消失了。
广子家门开着,冬晨直接走了进去,忽然一条大狗扑上来,冬晨猛地后退几步,退出了门口,门旁边的大狗挣扯着锁链要吃人的模样,抖动着浑身脏兮兮的乱毛。
“哥。“冬晨站在门外使劲喊。
“晨啊,你哥不是已经走了吗,跟广子一起。“广子爸从屋里出来说。
”走啦?往哪走?“
”北京啊,咋,你不知道啊,回去问你爸,他肯定跟你爸说了。”
冬晨没听完最后一句,就转身跑回去了,哥去北京,家里人也没告诉,偷偷跑出去。秋实昨晚说出他的想法,没得到家人的支持,所以他干脆不说了,他找到在家闲着的广子,说要闯荡大北京,广子爸早就想让他孩子出去,一个大小伙子,辍学在家也不干活,还整天惹事,一听说要跟秋实出去打工,就一口答应了,还给他们准备了零钱。
冬晨像一个绳子被扯来扯去,他的凉鞋底子已经开裂了,脚趾紧紧压在鞋底上。“小晨,跑那么快干嘛?”树底下坐着的老人向他说,他回头望了望,没解释就走了。他要回去说,他想到奶奶知道后会不会难过,父亲会不会再去找哥哥,父亲的脸清晰的现在他脑海,父亲还完全不知情,现在还正在气头上,冬晨不敢直接跟父亲说,他只能先告诉大姐,“哎”他在心里叹气,“为什么偏偏在今天走。”冬晨还没走近胡同口的人群,就放慢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