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真的是一个神奇的季节,枝繁叶茂的树木把村子围了起来,阳光被折了一层又一层,最后落在院子的地上。
蝉声起伏,扰闹着冬晨,他正趴在桌子上写字,院子里梧桐茂枝遮蔽着他头顶的上空,伞一样的撑开着。冬晨一只手写,一只手抠着脚丫,长条凳子翘起来,他写不了几个字就停一会,看看这,看看那,就是定不下心来。一会想到捉蝉,一会想到捉鱼。两个姐姐都帮父亲干活去了,家里还有一部分粮食没晒干。今天春叶也被叫了去,本来大姐让她看着冬晨写字的,冬晨自己却特别听话的答应说自己会好好写,还说奶奶会证明。
“哼,我没听错吧,说话算话啊要。”说完,春叶就跟着车子就出去了。
奶奶在厨房门口笑呵呵的看着他们,一边用围裙擦着手。这几个孩子中,她最疼爱的是冬晨,一方面是农村重男轻女,一方面是他年龄最小,差不多是在奶奶怀抱里长大的,好在冬晨成长的速度要远远快于奶奶变老的速度,等他长大了,奶奶还要享他的福呢。奶奶每次问他“冬晨啊,长大怎么疼奶奶?”“我要带奶奶吃世界上最好吃的,玩世界上最好玩的。”他还会一边张开双臂,以显得奇大无比。然后全家人听了都哈哈笑,因为冬晨自己都不知道,世界上最好吃的和最好玩的是什么。奶奶听了心里是开心的,她的宝贝孙子一天天长大,还有秋实,梁家需要结实的男子汉,只有男孩多,才能往梁家娶妻生子,梁家才能人丁旺盛,别人才不敢欺负,奶奶每逢想着这些,眼角都会有些抽动,她面庞的每一根皱纹都饱含着风霜的往事,纹路在岁月中越烙越深,雨雪中的空气似乎拉扯了四季,影响了这个家,她希望早点看到阳光普照的梁家,她默默摸去眼角的湿润,那是满含期待的余热。汗水也湿了她的脸,她踮起小脚又忙开了,家里的碎活很多,她不想闲着。
秋实在学校补课,其实他特别不愿意去,上次回来刚说了一句不想去补课,就被大姐说了一通,她懂得上学的重要,对于他自己,对于这个家都好,她不想回想那段时光,但还是会忍不住怀念,遥望着它们走远,慢慢变成薄雾,过了那个阶段就再也没有了。从小学到初中,她都很用心,仿佛不知道哪天就要中断学习回家一样,直到父亲说让她回家来,她没有恨父亲,她知道这个家只能这样,所以现在她要叮嘱弟弟妹妹,时刻提醒着。而秋实却不以为然,歪着头喝汤,不管别人说什么,都继续吃他的饭。
“不行就出去打工,回来像村头的那些混混一样,在这个土村子种地,哎……”父亲说,他也有些生气,情绪里也有别的事情,他放下筷子,喝闷酒。大家都懂得话的意思,他希望孩子们都好好读书,也许只能靠读书才有出路。但他不会表达他的督促,总是在家庭的背后默不作声,看护着孩子们,他希望他们走出去,又不想孩子们走远,他希望他们都有出息,又想让孩子平平淡淡过日子,他不像奶奶,只是让孩子们在家结个婚,嫁个人就满足了。
在这个村子,还没有特别出众的孩子,操场上奔跑的身影很多,能跑出优越的人却寥寥,在当时,也许人们还都在为能吃饱,能穿新衣而生活着,至于学校的教育,是很少上心,也是力不从心,大多数人都是浅薄的知识,平淡的思想,在这个村子打转,如果能挣到钱那是光荣,不管那钱的来源是哪,别人会高看一眼。村上也有辍学出去打工的男女,一般去南方,一个带一个,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城市的霓虹路过,再回到乡野的田间停下,他们的心在飞驰,年轻躁动的心看到了城市的灯火,那么迷人,那么让人心驰神往,可天总会亮,日子推着他们做工,像打麦场那种机器般旋转,旋转,流动的时光,流动的手下的工作,他们熬红了双眼,在夜晚室内的灯下,拼命撕扯着生活,一月月,一年年。节日的时候他们也会去城里过一天城市人生活,陌生到双脚不知往哪踩,从紧张的流水作业,到匆忙的车水马龙,日子滚过,把他们丢下,村子时刻在他们心里,他们或许羡慕眼前的幻像,迷幻的色彩点亮黑夜,他们眼睛望着高楼,心里却住着家村,十字路口的信号灯让他们回过神来,转弯又是重复的一天。
此刻冬晨看着奶奶在猪圈喂猪,奶奶弯着腰,把饲料倒进圈内的池子里,猪哼唧着吃食。
“奶奶,我想去李未凡家写作业”
“在哪不是一样,又坐不了一会,写完再玩吧。”奶奶没回头,只是用棍子搅搅猪食。
“猪叫的太吵了,我写不下去。”
“喂猪还不是为了给你们交学费,去大门底下写,把桌子搬到那。”奶奶扭过头缓缓的说。
一片梧桐叶子从上面落下,清脆的绿色叶片掉在桌子上,他用手捡起,又像甩掉杂乱的想法一样把它甩掉。他的鞋子还让小狗咬到了别处。
他光着脚跑到水缸边喝水,眼睛的余光看到门口有个身影,他放下碗朝那看了看,一个小头露出来,接着一只胳膊朝他挥来,他看清是杜灵岩,然后迅速跑了出去。
“冬晨,我们去河里洗澡去,你看,我带了我家的橡胶胎。”
“我奶奶不让去”他记起之前跑河边蹚水被父亲骂,他还不会游泳,父亲怕他出事就不让他去河边玩,更别说到河里游泳了。他擦掉额头的汗,看着杜灵岩手里的橡胶胎,想去摸,可又没摸。
“这个安全,上次我爸带我去河里我就是用它,它只要有气就没事,我这么胖都不怕,你怕啥。”
冬晨往门里看看奶奶,他轻轻推开铁门,没看到奶奶,心想趁奶奶不注意去玩会,一会再回来写就是了。他又朝杜胖子作“嘘”的手势。然后他俩就轻声跑开了。
树林掩映,“噗通,噗通“的跳水声,吵闹,叫喊声,从林子里冒出来,把林子都撑开了,阳光照在水面,泛起的光在孩子们的拍打下,零碎的像金子,微青色的河水不算干净。远处鸭子有,近处孩子游。这地方也不能算河,只是个大坑罢了,不知哪年挖出来的。
冬晨虽然来了,可还是没下水,小胖子杜灵岩一下跳了进去,黑色的橡胶胎被他压的只露出水面一点点,他双手拨弄着,小心翼翼的伸开双腿,河水一圈圈漾开。
清凉的水没过冬晨的脚踝,他站在岸边,被水泡软的泥土柔进他的脚趾里。一只鸟从远处飞来,翅膀在河面上点了一下,又飞走了。他看着忽上忽下游玩的伙伴,他也想下去游。
“冬晨!”从后面跑来的李未凡喊他。“水凉不凉?”
“我刚要下去”他终于忍不住了,在浅水区扑腾开了。
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上面一层都是暖暖的,浅水区的泥面隐约可见,泥巴混着河水翻腾,孩子们的打闹声推动水纹往外叠加。一群鸭子只好躲在一角嘎嘎的叫着,路上的行人早已习惯这喧腾的河,路过时总会瞧瞧有没有自己的孩子,有时哪怕是光着屁股,都会被有些家人给赶走,可依然阻挡不了他们玩水的热情。如果有时间的使者存在,那他也会被这场景吸引而忘记转动,河水柔柔,人声悠悠。
冬晨划水的脚不知转到了哪个方向,被水浸没的身体也不由得越划越远,他想试着游起来,激起的玩意让他有些不知深浅的乱漂,脚下水的浮力把他托起,他有些站不稳了,上半身还是露在外面,他想抓住一个什么东西,可手里只有水的气泡,他使劲拨开双臂,往岸边走,但双腿已不听使唤,他忽然感到脚底下一阵剧痛,似乎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凉的东西,他急的快哭了,他想呼喊,可是嘴里已经溢进河水,从嘴里呼出的仅是些气泡,他感到一种羊圈的酸土味,使胃里一阵作呕,他用力吐出,鼻子里也顿时填满了脏水,在他一阵挣扎中,幸好抓住了一条树根。他咳嗽着站起身,一边吐着脏水,他已经喝了好几口水,河水,他想到河水就反胃,他曾经见过上面漂浮的白色蛔虫,蝌蚪,简直无法想象,现在竟然喝到了肚子里,会不会在肚子里喝他的血,再慢慢长大……,他身上的鸡皮疙瘩火速冒起,脸颊炽热。他放缓思绪,朝太阳望了望,好在肚子还没痛,心惊后刚有一点缓和,他感觉脚底越来越疼了,他知道肯定是踩到碎玻了,“该死的谁扔的”他在心里骂道。
冬晨蜷缩着身子,挤紧眼睛,从脚底下拔出来一块碎片,脚边染红了一片,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想把它再次扔到河里,扎那个扔玻璃片的人,让那人也尝尝这滋味,他喘着粗气举着它,“害人的东西,害人的坏东西。”他又骂了一遍。
河里的水依然一波接一波的往土堆上涌,在他脚边停住了。也许是红色的血迹让河水缓了一些,平静了一些。游泳的小孩子们拨乱了河面的节奏,他们肆意拍打,跳跃,不会疲惫的从水里钻进钻出,更不会去管别处在发生什么。
冬晨还是没扔出去,他看到的是他的小伙伴,他把它丢到了身后更高的地方,一片阳光照着碎片发出一缕金光。他扶着树站起身来,心里一直在发颤,河水仿佛在他心里沸腾,他不能再想了,干呕起来令他的脚更疼了,他把头在树干上停了几秒钟,有那条树根的大树,树枝在风中忽闪着。然后他惦着脚回家了,从家后面有树林的小路,沿着斜坡,沿着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