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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每一年的年三十挥写春联的时候,“万事顺意”这条幅满堂是一定要写的。有次学荣的大哥德荣笑话父亲,说他年年重复这字句,没点新气象。该换点新的意头,气氛也新鲜点。满堂听后“啍”了声答着,年轻人懂什么,不管什么样的春联,都跳不出这一句的意思,没有这句这么直接、全面!所以,学荣家入门抬头便见“万事顺意”这一春联。

今年,就像春联所写,什么都顺着满堂的意思了,和榕树村书记辉叔做了亲家,投取了砖厂当上老板,真的是万事顺意。不过,对于满堂夫妇俩,美中不足的是媳妇明英并没有怀孕。当时旺嫂母女们带明英去医院检查证实是怀孕,但假的真不了,婚后半年学荣见明英肚子依旧扁平,禁不住问是何故。她轻松一笑,不以为然:“骗你的!”

“这事你也能骗?”学荣大惊失色。

她抚摸着学荣的脸颊,吻后才答:“这叫善意的谎言,懂吗!”

母亲满心欢喜等着抱孙儿,父亲也沉浸在添丁发财的喜悦之中,而学荣虽觉与明英结婚万般无奈,但想着不久便为人父,也多少冲淡了对水云的愧疚而显得郁郁寡欢。明英轻轻松松的一句“善意的谎言……”使学荣既恼怒又绝望。他望了望明英,她毫无愧色,还稍显得意,他心里顿觉冰凉。更令他意外的是,当他愤然和父母说起这事,父亲却赞明英有头脑、有心计,这种女人不会让人欺负,是做生意的料。

“骗人就是有头脑、有心计?难道不骗人就是人头猪脑!”学荣反驳道。

“明英是不该,咋能拿这类事骗人,过分些了!以后谁知道她哪句是真话!”旺嫂知道明英如此,也口出怨言。可满堂不以为然,为明英辩护:“她无非为了得到你而说谎,只因她太喜欢你,情有可原!骗你的虽是她,你又没崩没烂,还占着便宜!这样的欺骗,多几次也无妨!”

此刻,学荣突然想起水云母亲对他父亲的不满。他望着父亲,愕然得怀疑起眼前老爸的真伪。旺嫂缓过了神,对学荣说“仔,算罢了,不要抓住这不放!日子还是要过,嗯!”

听了母亲的话,不知怎的,学荣鼻子一酸,满肚委屈的泪水流个不停。母亲拿起毛巾,为他擦拭。父亲见状却骂道:“你还是男人吗?这样也会流泪?”说罢起身离开。

“不要和明英拗劲了,她本性是好的,信妈!”

学荣现在回想起,明英那些伎俩并不高明,漏洞百出,只因自己太贪图美色,才觉察不出。

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

满堂以每年5.7万元投取了榕树村砖厂,高出原厂长的第二标2106元。在1989年的榕树村,砖厂是个大企业了。以这么微小的标金差距投取,算是高超的投标艺术。从开标后原厂长那伙人面面相觑的神情,便可知满堂在这次投标操作中算计得是多么缜密。

元旦开始接收砖厂。满堂在砖厂干了12年的购销员,红砖和燃煤的购销渠道、行情走势,他都熟悉。但红砖生坯的制作和熟坯的窑烧,就生疏了。他聘请原先负责制砖车间的华叔和窑烧车间的基叔继续干下去,这两人是原厂长的心腹,结成一伙投标时输给满堂。或许是输得太少了,气还没顺,拒绝了满堂。后来满堂找学荣的岳父——榕树村支书辉叔出面劝说,华叔和基叔再不好拒绝。大姐夫家明当厂长,学荣负责码头,主要是燃煤的进货验收和红砖的出货验收。二姐招娣当会计,明英当出纳。

“学荣!”明确了各自的分工,满堂特地找到学荣,严肃说道,“一间砖厂能不能赚钱,能赚多少钱,你这位置最重要。贩运燃煤和贩运红砖的船老板都非常狡猾。你这斯文人的款,其实很不适合这岗位,但你不贪钱的特点又特别适合这岗位。慢慢学精乖吧!”

承包前后的砖厂一如往常,烟囱在冒烟,制砖机“哧刷哧刷”地响个不停。运泥的、出窑入窑的、在码头挑砖落船的,推着砖车快步行走的男男女女,脖子上都搭着条毛巾,方便抹干额头滴落的汗珠。晨曦时分,潮水已近涨顶,快将退潮。空载的船顺着潮涨航行,靠泊码头;昨晚装满红砖的重载船,启动了机器起锚顺着退潮航行到寒水河口与狮子洋接壤的海面抛锚,再待海水涨潮后顺流航行到广州的猎德码头交货。天未亮学荣便出到码头,今晨有三艘机船装红砖,水涨船高,跳板平直,工人们挑着砖如走平地,进度特快。八点不到,三艘机船装满了。晨早天气凉爽,比起中午、下午的闷热天气,工作起来舒服得多。学荣验收完筹码,计算好每条船的装载数量,拾掇了一些挑砖工具。完了,正准备回家吃早餐,却见一艘满载煤灰的机船正往煤码头泊岸。他赶紧往煤码头走去,是增机6089号船,他的同学子民经营的。

“子民,现在才靠岸?”

“喂!接住。”子民站在船头说着,把一捆尼龙缆抛上岸。学荣接住拿到锚桩处捆实,再走到船尾那端接上子民抛上来的绳缆。

“昨晚麻将打得太夜,不知醒。错过了大段涨潮,多跑了一个钟头。”

船泊好后,学荣走下船,用手搓擦煤灰。煤灰是燃煤发电厂燃烧未尽的尘粒,随着烟囱往外排走。因为环保的要求,厂方在烟囱的中下段安装喷水装置,尘粒状的煤灰被水冲刷着跌落烟囱底部,随水流到煤灰池子里,再用抓斗机抓起卸落在机船。这些煤灰还残留着500到1000卡的燃烧值,正好让砖厂用上了。既解决发电厂燃煤废料的处理,又让砖厂减轻燃煤和泥土用量,降低原料成本。

“吃过早餐没?”子民把船上跳板架上岸,朝岸上走,问道。

“还没有!”

“船里正煮着,快熟了,一起吃吧!”

“也好,懒得回趟家!通知挑煤婆了没?”

“通知了,说要趁潮涨顶这时候挑,舒服点。正赶来!”

“先量方吧!”

“好的!”子民答后,走到驾驶室拿出皮尺和铁枝,叫船工拿起锄头,把高低不平的煤灰刨削成梯形。子民和船工各牵着皮尺,丈量出长、宽、高,学荣记录在进料本上。

秋高气爽,上午九点时分,耀眼的阳光使人不敢正视。天气预报今年第七号强台风将登陆惠东,对珠三角有强影响。空气凝固似的,树梢动也不动。丈量完后,子民热得满头大汗,“扑通”一声跳入河里,游了几个来回,上船后擦干身子,进了卫生间,换了条短裤出来。这时,船工摆好碗筷,为各人盛好早餐。

“吃吧,不用客气!”子民招呼着。

早餐吃了一半,那群挑煤婆来到了。“三个婆娘一条墟!”二十多个婆娘一到,这煤码头瞬间成了墟市的上落货码头,哄嚷不停。

子民和船工走到船头,把另一条跳板架上岸,放踏实了,再把细沙撒在跳板上,以防滑倒。

“行了,动手吧!”见婆娘们还不动身,子民又道,“怎么啦?又打鬼主意!”

“鬼仔民,你看这鬼热天气,树梢也不动,又退潮这么多,走这跳板像爬墙。每吨加五毛吧!”

“又加五毛钱!我哪有钱赚,这船煤灰岂不跟你们装!”

“是跟你老婆装,这鬼仔民又想取便宜!”

“喂!都没碰你们,取什么便宜!再说,二十多个骚婆娘,吃滞了连船也开不了,咋办!”

“再骚也没你肥媚骚!”

“对了,鬼仔民?肥媚那么肥,你怎喂得饱她呀!要不叫上学荣……”

“连你一起来也吃得消!想试试吗?”子民不甘示弱道。

“想呀,我们都想要你呢!骚婆们,一起上!”

说罢,这群煤婆就真的上前围住子民。有的抓左手、右手,有的抓左脚、右脚,一齐上举,子民就如五马分尸似的半吊空中。有的拿一团松软的煤灰扔向他的裤裆,不知是哪位伸手要扯子民那短裤,吓得他使劲地左右翻转扭拧着屁股。有人大声喝道:“撕开裤子,看那东西有多粗,够不够我们用!”子民高声大叫:“有强奸案了!”婆娘们没理会他,抬着子民手脚齐声数着“一、二、三”晃荡了几个来回,最后“嘿”的一声,把子民丢进河中。

看着子民这副狼狈相,学荣和两个船工笑得肚子发疼。子民爬上船,指着欲撕他短裤的那位,狠狠说道:“骚婆珍,我一定找机会炮制你!到时候不要说我强奸你啊!”

“怕你吗?你这鬼仔民,又矮又肥,力不如我又打不过我,谁强奸谁也说不准!”

“鬼仔民你敢偷食?给个瓷埕作胆你也不敢,看肥媚把你耳朵拧断!”

煤灰挑上岸的价格一般是每吨1.8元。这23个婆娘挑完这船煤灰,能赚8块钱,若临时加5毛,每人刚好10元。两个小时能挑完这船煤灰,这报酬还可以,只是脏了点。煤灰本身就脏黑,凡是未被衣服遮盖的皮肤,都被粘得黑乎乎的,汗水一出,连脸庞也黑起来。可女人也有女人的快乐,她们大讲大笑地取乐,咸湿色情的话题永远是最逗最乐的话题。在这样的逗笑谐趣氛围中,多辛苦多沉重的工作都变得轻松,两个钟头的时间也很快过去。

煤灰挑了一半,突然刮起大风。风起浪涌,波浪拍打船体溅起浪花。这大风雨说来就来,子民见状连忙高声喊道:“‘龙仔风’来啦!不要挑了,快撂下担挑上岸避风雨!”说着,他和船工一道加固着绳缆,又加多一条大拇指般粗的尼龙绳。“龙仔风”大都发生在特别恶劣的天气背景下,就像台风影响着的这几天。它袭来之前没有任何前兆,吹袭的范围不大,却又伴随着滂沱大雨,对航行中的船舶破坏力堪比十级台风。雨水被狂风吹打成三十度斜率,河面上白茫茫一片,黄豆粒般大的雨点打到脸上刺痛。

正在这时,煤码头对开不远的河面上,一艘载重五吨的小机艇,满载着蕉箩在行驶。驾船的人驾驶技术十分了得,见“龙仔风”吹来,便把舵往左一推,小机艇便转了航向迎着风雨来势前行。遇上这类风雨情势,唯一能采取的应对措施就是操控船舵改变航向迎着风雨航行。机器也不能停,能有动力及时因应风向的变动而变动航向。这小艇载重五吨,若载着沙石一类物品,小艇还能迎风缓慢地前行,可它载着的是竹子编织的蕉箩,蕉箩体大量轻,五吨重的蕉箩堆满了小艇,犹如给这小艇扯上一面风帆。迎着这十级台风,不要说缓慢前行,能不被掀翻也算万幸。小艇在“龙仔风”的吹打下后退着,漂向岸边,向增机6089号船靠近。这情势非常危急,若当小机艇尾部接触到大船船舷时,小机艇头部就会因霎时没了退路而被狂风打得偏离了风向,航向稍一偏离,就被狂风打得转向。狂风之下的转向则意味着艇舷偏离了风雨来势,这种情形下航向偏离十分危险,狂风卷着巨浪扑向小机艇的横舷,接着会是小机艇入水、翻沉。子民眼见小机艇即将撞上自己这船,他明白后果不堪设想,急忙拿起竹篙撑抵住小机艇尾部,用力顶着,然后慢慢地一点点松手,再用力,再松手……让小机艇尾缓靠上自己的船后,再把竹篙抵住小机艇头部,又慢慢地松手、用力……直至小机艇平稳靠上大船船舷。

“谢谢你,子民!”

原来是水云!

水云披着雨衣,只露出脸,不正面看也认不出是谁。驾驶室内正躺床上的学荣,却一骨碌坐起。水云一说话,他便从声音得知她是水云!“龙仔风”来无影去无踪,半小时不到便销声匿迹。学荣透过驾驶台的玻璃,看到雨中朦胧模糊的水云,强烈感受到她那矜持、沉稳、文静的气息。离开水云一年多,这是与她最近距离的接触了。他多想走出去,与她寒暄一番,可他自感无颜面见。是因愧疚?或因受了明英的捉弄而起的悔恨?或因还对她情浓如斯却又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自卑?顷刻之间他难以说出个所以然。“龙仔风”一停,水云便拿起柴油机摇臂,甩了几下启动了柴油机,驾驶着小机艇离去了。学荣望着那逐渐远去的小机艇,喟然一叹,便又躺下。

“龙仔风”过后,挑煤婆又开工了。大雨把煤灰淋得湿漉漉,一汪汪的小水凼,意外增加了挑卸难度,气得挑煤婆们把“龙仔风”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鬼仔民,还不把这些水凼戽干,不然又升你价!”子民不愿再招惹她们,叫船工拿小水斗到煤灰上面戽水,然后走回驾驶室。早餐盛满了四五碗放在台面上,早凉了。子民见学荣在床上毫无生气,不用问便知他因何憋闷了。

“那时候,没谁会想到水云这么有本事,当上老板!”子民佩服道。

学荣难禁落寞,心早已凉了半截,无心搭话。“后悔吧!”子民凑近又说,“说心里话,当时比着是我,都会选明英!”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初中时学的这句古文,无端地涌上心头。让学荣觉得只有这句古文最能解释自己此刻心情,便不经意地脱口念出。

“哈哈哈!”子民大笑,又道,“怪不得别人笑话你是‘闻(文)人屁股’了!学荣,你还是当教师去吧!不当教师,浪费你满肚子墨水!”

“去挑煤灰那么容易吗?”

“找你书记外父嘛!”

“你喜欢找你找去!”

“我很想啊!可没你那么好的‘桃花命’呢!不怕跟你说,那时候看见明英、水云、艳媚这三只蝴蝶的魂影我就倾慕得流口水了,都喑恋着呢!多想找机会上前搭讪,可我这副猫样,又矮又肥,又没墨水,哪有信心敢上!”子民越讲越来劲,学荣却越听越厌烦。子民凑到学荣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榕树村那三只蝴蝶,一个做了你老婆,另一个又让你先上,知足了,还犯什么鬼愁!哈哈哈!”他笑的那副得意样,好像当事者是他自己。

“再拿我胡扯,以后不收你的货!”学荣正色道。

“哎!不说了,不说了!”他边说边笑,意犹未尽。

这子民,在榕树村是出了名的奸猾仔。他开始购船跑运输时候,对行情不熟悉,请满堂帮忙拉货源。满堂见他跟儿子熟络,答应有运输生意就介绍给他。有次他载运一船红砖到广州的猎德码头,在砖厂装了3.7万块,但到了猎德卸完货却是3.5万块,少了2000块红砖。问他如何解释,他一问三不知。不过,也没理由一定是子民捣鬼。那时候砖厂没搞承包,厂里管理混乱,不管哪个工作岗位,稍有赚钱的机会那些人就绞尽脑汁为自己赚点外快。像砖码头、煤码头、泥码头这些肥缺单位,都是书记、财经队长这类干部的兄弟妻舅在干。谁也没能弄清楚这2000块红砖究竟是码头做了手脚,还是子民在途中卖掉。没用一年,子民把二手船卖掉,到造船厂新造一艘百吨水泥船。当满堂承包了砖厂后,他又多买了条二手百吨船,雇人驾驶。从子民快速扩大的规模,可想象出他的船运生意很赚钱。不过,子民也识做,每当满堂为他揽到三五个航次生意,便回扣相应的利润给满堂。所以,子民的奸狡底细,满堂再清楚不过,他曾明令砖厂不跟他做生意。但子民找到学荣,同学前同学后地套近乎,信誓旦旦地许诺他的煤灰比别的船每吨平价一元。学荣找到父亲,说子民如何如何,收购他的煤灰,也是一家便宜两家得益的生意,没必要那么死心眼。见儿子这态度,满堂便答应了。

“喂!老同学,刚才不过是笑话!就像和那些挑煤婆癫在一起一样,笑闹一番,日子才过得轻松快乐。不要当真!现在有桩生意,要找你合作!”

“什么生意?”学荣当了书记女婿一年多,常有人找他合伙做生意。都是看上他和书记的关系,可学荣压根儿就不想依靠外父,懒得让别人说三道四,所以都不理睬。子民又提跟他合伙,八九不离十,也想利用他那特殊关系。学荣只是应声,提不起兴趣。

“是这样,现在改革开放,经济繁荣,你乘车兜珠三角转一圈,到处都是桩机耸立,高楼在建。广州、深圳的基建规模更大,河沙供不应求。只要是河沙,一到码头,卸货即付款。我计划造艘大些的自卸沙船,运沙到香港卖!”“你造船跟我有什么关系?”“海面上的自卸沙船大都是一百多吨位,来回一趟七除八除,赚得不多。要做就做艘大的自卸船,起码三百多吨,才过瘾!而造艘三百多吨的自卸船,我到造船厂询价来着,要150万!”“你开玩笑,这么多钱,到哪儿找?”“所以就想到你,找你岳父帮忙!”“你这鬼仔,好事不找我,遇到麻烦准有我的份,不干!”“你听我说完再表态,好不!一百多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投入运营后,正常的一年内可返本。看这形势,十个月便行了!你有多少钱我不知道,可我手头只能拿出20万。我的意思找你岳父到银行帮忙贷款80万,剩下50万分期归还船厂。船厂也都是欠供货商的,为了揽生意,他们会答应的。至于股份,我们各占五成!”“辉叔又不是银行行长!”“书记出面找行长,准行!”

“早料到你哪一天要打我岳父主意的了!”“很正常嘛!找人合伙当然找有价值的呀!难道去大街随便拉一人!”“也是,鬼仔民会做亏蚀的事,天也许塌下了!”“在商言商,有错吗?”“你这次找错人了!”“怎会,几十万贷款,你岳父绝对能办到!”“我不会求他开后门的。”“你这小文人的清高改变一下好不好?气坏我!”子民挠头说道。

他悻悻地沉思着,好一阵,又道:“我找明英商量,好不?”“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与子民话不投机,学荣走到船尾张望,载着水云的小机艇已不见了踪影。他想象着她此刻应该向右转弯驶入沙仔海了。沙仔海比寒水河宽阔,为保护堤围免受湍急水流冲刷而用石头堆垒成由岸边伸出海上几十米长的石码头,河岸每隔千多米便有一个石码头。堤围受到了保护,但水流就变得复杂了。船航行时,冷不丁会冒出个漩涡,船舶不听使唤,跟着漩涡打转。大点的船舶因船体大而不惧怕它,但水云那种小机艇碰上它若应对不当会跟着漩涡打转甚至翻沉。想到此,他心悸了几下,心头掠过一丝隐痛。他想到曾对水云做出过的承诺,多么动听、多有担当,但眼下却无法兑现。

一年前,全家都知道了明英怀孕后,父亲、姐姐、姐夫,母亲更不用说,轮番找他谈话……那时起,学荣就明白自己与水云所有的美好憧憬和向她许下的承诺,已变得毫无意义。尽管他明白这是明英搞阴谋的结果,可她毕竟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在他的任何选项中,父亲责任是难以摆脱的。在一个没有月色的深夜,学荣走到水云屋子旁,厨房的小百叶窗透着灯光,里面响着水云切鹅菜的“唰唰”声。他在屋外徘徊,好几次收回了给水云的分手信。此刻,他又恢复到以前见不着水云时的状态,喉干咽涩,心里灼热,但在即将为人父亲这一现实面前,一切都变得无可奈何了,他再无挣扎的力量。当把手中的纸团投入窗内的瞬间,他心里“砰”一声炸裂了似的。

学荣愧疚得害怕再见水云,也怕当着她的面自己无力递上那封分手信。把信投入窗户后,他没立即离去。本以为水云会冲出大门发狂地找寻自己,质问自己,会嘤然啜泣,会捶胸顿足。没有。只是切鹅菜的“唰唰”声消失了,没有丝毫异常声音。他踮脚从窗往里望,窗是百叶窗,只望着了楼底那一长条状的灰白。过不多久,又听见“唰唰”的切鹅菜声响起,他才有些放心地离去。

当学荣知道明英是假孕,对明英仅存的一丝好感也消失了。连性事也觉索然无味,只是偶尔在明英的挑逗下产生生理冲动而已。像看见牛棚里水牛的交媾,发泄一完,毫无余味。这样的心境里,他哪提得起和子民合伙做生意的兴趣,就连负责码头这职责,也是迫于父亲的威严而无理由拒绝,才不得不干下去。

与水云分手后,学荣设想水云要走的人生路,不外乎是继续眼前的生活,等待有缘人的牵手,或者嫁给香港大龄青年,这些都不奇怪。他绝没料到的是,她竟嫁给了跛仔明,一个患着小儿麻痹后遗症靠编织竹器为生的人。学荣把分手信投给水云后,约莫一个月,那天早晨,榕树村的地圹挤满了人。学荣早晨走进康记小食店要了碟肠粉,却发现原先吱吱喳喳嚷个不停的食客,看见他立即不嚷了,不时向他瞥着异样的目光。“发生什么事了?”他问店员。“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店员瞪着不大相信的目光,反问道。“什么真假,哪回事?”学荣追问。

“水云嫁给跛仔明,今天去镇上登记。鲜花插牛粪,新奇不?”

学荣这才明白众人见着他便不吭声的原因,他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跛仔明走路时先用右手抓起右脚往前伸,再用左手抓起左脚往前伸,然后双手用力一撑,屁股往前一撅,才走完这艰难的一小步。小时候,多厚的裤子都让他磨穿,屁股蹭磨得起了厚痂。后来他父亲到砖厂找了块报废的输送皮带,做成一个圆形坐垫,绑在他屁股上,看上去就没以前那么令人心酸了。十岁那年,父亲送他去学竹器编织,从此,他靠编织手艺为生。

地圹上响起一阵“嗡嗡”声,人们纷纷让出一条路。学荣出了小食店也挤上前,只见水云背着跛仔明,向榕树涌岸边的码头走去。跛仔明两段木柴似的小腿在水云的屁股两侧随着水云步幅的大小而摆动,恰似两截玩具。到了河边的码头,她把跛仔明轻身放下,再把小艇绑牢固,又搬了块石头放在艇头与台阶中间,站在石头上用力蹬几下,确认稳固了,才回身把跛仔明背下小艇。她解开缆绳,用木桨向岸边一撑,小艇离岸。她气定神闲地全不受围观人群气氛的影响,轻划小艇。小艇缓缓前行,消失在人们屏气定睛的视线中,向着沙律涌,向着寒水河,划往横沙镇的方向。

码头边,岸上的凉棚里,贯通村前的堤坝上,站满着人,鸦雀无声看着水云这一连串动作。当水云把小艇划到前面转弯河段不见了,不知是谁高声一句:“哟嗬!没戏看啰……”围观人群才慢慢散去。

伴随着水云划的小艇在前面消失,学荣意识到自己真正地永远失去水云了。他感觉胸腔被掏空,脑袋里飘浮着种种幻象。以前也曾意识到分手后水云再不属于自己,也曾产生被掏空的感觉,却远没有此刻感觉来得这么强烈。如悬在半空,不知能否着地……

连续几天,学荣都想不透,水云大可不必嫁给跛仔明,这是为何?

没多久,听说水云生了个男孩。再没多久,她利用丈夫的手艺,办起了蕉箩编织场。看她一路走来还算是顺风顺水,而自己,却是时而悬起时而落地。每当深夜难眠,便暗自思索,若非明英弄计,结婚的是否就是水云?若跟水云结婚,现在的生活又过得怎样?尽管明白思量这些事已毫无意义,但怎能不做思量呢?

因为还没有小孩,学荣夫妻俩午饭晚饭都在厂里吃。没有烟熏火燎,没有婴孩的“嗷嗷”哭声,夫妻两人因隔阂屋子里显出冷清和凋零,连空气也失去了生命气息。吃过晚饭,学荣就在厂里磨蹭着,到了不回家不行的深夜,才推开家门,扑面的是一阵浓重的霉味。冲凉,打开电视,倒杯开水喝。有电热水壶,有茶叶,却都懒得动手。没有一样事情能提得起兴趣,有时连冲凉也不想……

此刻,学荣站在船尾,身体靠在木板墙边,遥望着水云远去的方向,想象着驾艇航行着的水云。左舵,右舵,拉油门,减速,到了香蕉购销站,与老板洽谈生意……他的心绪黯然到极点,就像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也像个怨生怨死的弃妇。

“挑完了,我要开船,赶在还未涨潮,顺流到狮子洋,再赶着涨潮去番禺糖厂。时间紧,你快上岸吧!”直到子民叫他,学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吃罢晚饭,满堂找到学荣,面色严厉,问:“学荣,我重复了好几次,验收燃煤、煤灰时一定要有两个人在,绝不能让船家拿着皮尺、铁枝去丈量。可你今早怎么啦?自己站着记数,其他都让他们干。鬼仔民你信得过他?”

“今早核实完装砖船的红砖数量,碰巧子民他靠岸,就懒得回办公室叫人。”

“这船煤灰起码让鬼仔民多丈量五吨!他那船,我一眼就看出它不超过100吨,哪载得了108吨!”

“我看得认真,没感觉他做手脚!”学荣辩解,因他确信子民不会骗他。

“你不用不服气,让你看得出的鬼滑功夫就不算鬼滑了。以后要醒目些,厂里踢着的每一样东西都是钱。你疏漏一点,他疏漏一点,长年累月的,累积着就是大数目,厂就有可能没钱赚,甚至亏本。”

学荣虽觉父亲对子民有偏见,却也不得不认同父亲这番话。“也是,都是懒,以后不会重犯的了!”

“不是懒,是对待工作的态度。不管干什么事情,都要把死老虎当活老虎去打。马虎随便,阔佬懒理,有座金山也会败光!”

望着父亲微驼的背影,学荣想起年前水云母亲对父亲的微词,又想起他对自己婚姻的态度。时至今天,父亲虽不是响当当的成功人士,但在榕树村,也算得上小有名堂了。起码他不用跟常人那样日晒雨淋地务农,靠着自己的灵活变通,既为村里搞活经济挑起重担,也舒适自在地养家糊口。他不明白村里一些人为何说父亲是“马屁精”,从投取砖厂后每日接触着的父亲的工作责任和表现,他感觉父亲远非一些人所非议的那样靠着两片薄嘴皮,而是有着很敬业的精神和很强的工作魄力。虽然父亲对自己的婚姻横加干涉令人反感,但在工作上,学荣还是敬佩父亲。

满堂回头走近学荣,说:“还有,近阵子你变化很大,不是变好,是未老先衰!老实说,若非明英父亲,这砖厂经营没有这么顺利。做人要识时势,分主次才行。谁都有或大或小的烦恼,特别是夫妻俩,床头打架床尾和嘛!其实,明英喜欢你,是你的福气,也是我们家的福气。你要识得珍惜呀!”

父亲这类话,学荣听得已近乎麻木了。

明英这天没上班,说要到横沙一趟。傍晚时分,她给电话学荣,叮嘱他不要每个晚上都深夜回家,吃完晚饭就该回了。学荣不以为然,平日都没有心情早回,何况今天这么差的心情!众人吃完晚饭走了,他在办公室呆坐着,不知不觉地打盹起来,直到七点多才醒过来。他走出办公室,先到码头张望,心里期待有船泊岸。有了船,船上有床休息,还有鸡蛋糖水喝,又能跟船工们聊天。可今晚没船在,便折回走上轮窑顶层,跟窑烧师傅闲聊,揭开窑顶的火眼盖学着看火候。腻了又到制砖车间,感受着后生仔女们的快乐气氛。直到夜班下班时间到了,制砖车间的年轻人走后,砖厂和漆黑的大地一样一片寂静。只剩下窑顶上几盏灯泡发出暗黄的微弱灯光,还有寒水河岸上的灯塔闪烁着孤单而又无奈的红光。还有借口不回吗?不回又能到哪处?学荣苦苦追问自己,没了,除非到打麻将的地方,可赌钱却是自己极为讨厌的。他又突发奇想:到水云那编织场瞧瞧……他也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

明英还没睡,看见学荣回家,迎了上去,说道:“有两个好消息!”单纯从爱情的角度,明英对学荣的爱恋,深情得近乎痴狂。她知道学荣娶她是一百个无奈;知道学荣听了自己没怀孕的消息是多么失望和怨恨;知道学荣至今都因听信自己怀孕而懊悔不已;知道学荣依然对水云情根未断但也料到水云绝不会给机会让他解释;更清楚学荣因对自己怨恨而有意无意地冷漠她。但她认为这都不要紧,只要学荣在自己身边,这就足够了。若自己真怀孕了,有了孩子,就永远把他拴在身边。自己爱着的人(不管他爱不爱自己)能常伴被窝,嗅着他的体味,生活就有滋味,这就是幸福!这次没来月经一个多月了,她今早到横沙镇卫生院检查证明了自己是真的怀孕后,高兴极了。中午刚回家就急着要给电话学荣,后转念一想,应该给他个惊喜。

“今天疲劳,没趣!”学荣全无心绪,粗声答道。

“我有了呀!”明英证实了自己这次没假,撒娇的口气也显得特有底气。

“有什么?鬼才信你!”“是真的,今早去镇卫生院检查来着,是真的!”“你的肚子没隆起我就不信!”“看你,现在我用得着作假吗?”“骗过一次,心都冷了!”“鬼叫你不早点承诺娶我,迫我非出这招不可!”

“你……”

明英毫不理会丈夫的不悦,继续边说边笑,像挺欣赏自己杰作似的:“我知道,你还放不下水云。可她嫁了跛仔明,多伟大的爱情!”

学荣厌恶似的转身撇开明英,走进冲凉房,“砰”一声关门。随后,明英拿起他的内衣裤,在门外说:“衰佬!不换衫裤吗?”学荣开了条门逢,伸手接过了衣裤,又关上房门。好一阵,出了冲凉房,在客厅坐下,开了电视。几十个频道挑来选去,都没节目迎合自己的兴趣。只有挂墙的鱼尾钟发出极富磁性的“嘀嗒”声陪伴着他。他躺在拉床上,直到时钟响了十二声,才无奈走进睡房,坐在床沿。

明英还未睡,伸手把学荣搂睡在床上,说道:“怀孕的事就当我又骗你,好没?可这条好消息你该相信吧?”明英搂住丈夫,毫不介意丈夫的不满,又道,“鬼仔民找我来着,要我帮忙,求老爸为他贷款八十万,造一条三百吨位的自卸沙船。成事的,给我一半股份。你看这生意有得做没?”

“不要烦我。生意的事我不会想,你跟你父亲商量吧!”

这事学荣早就想过了。现在海面上行驶着的都是一百多吨位的自卸沙船,利润也很可观。有造大吨位沙船这想法的人肯定不止子民一个,可一二百万的资金也并非容易筹措。正在做这生意的沙船老板,他们的原始积累又或还没到这资金量,至于银行贷款,也并非说得那么容易。有能力造得出一艘大船,肯定能赚钱。子民这人的生意头脑是行,既想得到,又会找窍门办事。不过,这时候学荣确实对什么事情都没兴趣,包括赚钱!

“你怎么啦?商量赚钱的事也说烦。多少人削尖脑袋也寻不着赚钱门道,若不是我父亲,鬼仔民怎会找上我们?”

夜深人静,学荣累了。很快就不知道妻子在唠叨些什么。

每天早晨,一觉醒来,学荣便匆匆起床,例行的漱口洗脸,赶往砖厂。人们都说晚上睡足觉养足精神,早晨特想做爱。学荣却很少有这感觉,搂紧老婆直到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大床了还不愿起床的事从未有过。有时候明英搂着他硬不准起床,也都草草地应付了事。

到了砖厂码头为出入窑上夜班的工人记录各自的出入窑红砖数目,安排码头工人为夜晚泊上码头的船装卸红砖,为工人装卸红砖时点派筹码。每天必不可少的这些工作,够学荣忙一个上午了。

“学荣,爸找你,回办公室吧!”是家姐招娣叫他。

“知道了。点完这堆红砖就走。”

家姐还在催着,说父亲等得焦急。

学荣到了办公室,见父亲神色有异。刚落座,父亲让家姐先说:“是十天前的事。猎德码头有两位老板来电话,叫我们去结账。爸叫了明英去。本该两人一起去,明英说不用。都是收支票,把支票放进口袋,没人知道。爸也同意。但回来后她跟我说那老板说那钱碰巧急用,推迟十天半月结账。我信了她。可昨天我打电话询问那老板,他们说十天前结清了,支票给了明英!”

“有这事?多少钱?”

“19万多!”

“这岂不是抢钱,我找她!”学荣气冲冲地抬脚要走。

“回来!”满堂喝住学荣,接着说,“不用急!你想想,她哪里急等钱用?”

学荣说起子民要跟她合股造自卸沙船的事。

“如果是这事,还没什么。她大可以提岀来商量嘛!用不着这样。这事随她吧,先不要捅破她!一捅破,闹起来,可大可小。万一她打横来,弄不好会把砖厂搞浑,亲戚间脸上也过不去。就我们三人知道,不要扩散开去!”听完儿子说的事,满堂叮嘱着。

“你不是说她有心计吗?”想起明英假怀孕的事,学荣没好气地挖苦道。

“她再继续怎么办?”招娣问。

父亲装作没听见学荣那话,略作沉吟道:“还是先按着吧!她再继续了看实情如何,再作打算。学荣,你回家一定要忍着,不要把事情闹大,行吗?”

“到这份上还说是小事!”招娣嘀咕着。

“总之,这事由我处理。我没表态之前,你俩不能胡来。行不?”

“行!”招娣勉强的口吻。

“你怎样,学荣!”

“或许行吧!但回家对她火起来,说脱了嘴……”

“干吗要火?发火就是没能耐。做人要圆滑,做事要决断,我说了多少遍!”

“那好,行!”

“学荣你找着华叔,吩咐他把红砖的长度改短十毫米,把宽度改窄五毫米,把高度改矮三毫米。也吩咐基叔,不用分等级了,把二级砖放进一级里一起卖!”

“这能行?”

“当然行!行情好有好的措施,不好有不好的措施。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近阵子这红砖市道好得莫名其妙。大清早码头就有四五艘船在排队候着。陆续有船靠岸,有的见等候的船太多等不及就离去了,有的索性把船泊在码头旁候下去,今天轮不上明天可轮第一,反正别家砖厂都一样。满堂是对的,就拿一级二级砖来说,行情不好的时候,船老板站在一级砖堆旁盯着,看见哪个红砖颜色稍差点或不够整齐就把它拿出放到二级砖堆里。而现在,能尽快装满他的船,便高兴极了。正常状态下制砖机每天出产五万块红砖,现已经改变了红砖尺寸,加上加班加点,每天增加到八万块红块。即使这样,也远远满足不了这市道。市道像发了疯,从早到晚,都有大小不等的船只靠岸询问有没有红砖卖。砖厂一天一个价,昨天2角5分,今天2角8分,直涨到3角3分。涨到那些船老板说承受不了这价位,宁可开船离去回家休息也不贩运。这时候,涨价才稍作停歇。

吃罢晚饭,学荣跟往常一样到处走着。制砖车间正忙着,他走过去,华叔也在。他招呼着学荣,一起到制砖机前观看工人的劳作。“叭啦”一声,一板半成品红砖便被挡板推了出来。华叔指着挡板说:“‘叭啦’一声,推出一板砖,一板装23个砖。现在每个红砖卖3角3分,一板红砖能卖7元5角9分,从早到晚,这砖机都在‘叭啦叭啦’地响个不停。我跟你说,这不是制砖机,这是印人民币的机器!啧!你父亲,好棒!”

学荣听了心里高兴,笑意在脸上溢出。华叔觉察了,又道:“开心了!”

“华叔,怎么说呢!投标砖厂那时候,我爸也料不到现在这市道。记得他曾说一年下来有五六万元赚就心足了。或许这叫‘行运’吧!”学荣谦虚地解释。

“是的,‘行运压泰山’,说得没错!”华叔神情悻悻,不知是否在为当时投标砖厂输给了满堂而悔恨。

按现在这势头,一块红砖的成本大约1角3分钱,市价每块零售3角3分,一天生产8万块,利润就有1.6万元!难怪满堂不追究明英挪用掉的近20万。

可学荣放心不下,他要找子民问个究竟。而这阵子要找到子民,也非易事。电话里问他和明英合伙造沙船的事,他没答,只说待他有空再请他吃饭。五天后,子民来电请他下午去横沙镇明记酒楼的栖凰厅吃晚饭。

临近下午六点,夕阳虽渐西沉,但空气却像熄火后的炉膛,散发出炎炎的余热。学荣开着摩托很快到了明记酒楼。找到栖凰厅,子民和永权早到了,还有三个陪酒女郎。空调开着,学荣满头大汗,骤然置身这空调中,顿觉无比凉爽舒服。

“嗬!你这鬼仔民,找你也真难,比找镇书记还难!”学荣见面就直嚷。

“学荣,你知道没?这阵子,鬼仔民比你还要发!”永权说。

子民笑得见牙不见眼,缓过了气后,指着学荣道:“他也是,跟我一样!”说罢,伸手揽了个陪酒女入围,把一杯酒灌给她,然后自己也一杯而尽。“人生难测,人生难测哪!”说着,他把另外两个陪酒女推给学荣和永权。“一人一个,抱抱!妻不如妾,妾不如眼前,做梦也不敢想,20多天里能赚这么多的钱!学荣,你老婆跟你说了没?这阵子我跟她合作赚了50万。我请你俩尝尝鲜,尽情地偷吧!”接着他和陪酒女打俏扭捏起来。好一阵,他又说:“我那两条货船,起早摸黑,风里来浪中走,一年下来才赚十来万。可换了大船20多天赚了50万!你相信吗?不要说你,就是我,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想也不敢想。可我真的真金白银地赚到了手!哈哈哈!”

“怎回事,说清楚点……”学荣推开正主动挑逗他的陪酒女,问道。

“其实也是你老婆的功劳。那天跟你说起这事,你说没兴趣,我就真去找明英,很快她回话她父亲愿意帮忙。我也即刻去横沙造船厂商议,厂方要求签合同时要先付50万订金,其余分期付款。你知道我做事讨厌拖沓,既然决定了就越快越好。但明英她父亲却说贷款最快也要十天后才放款,我手头只有20万现金,急死我!便又找明英商量。没料到隔了两天她拿来了20万。我和明英一起去造船厂,向厂长说明情况,提出先付40万,余下10万半月内交齐。厂长认识明英是书记女儿,很给面子,答应了。当场签了合同,第五个月交货。签完合同十来天,有一位番禺的老板找我,问我能不能把合同转让给他。我愣了半天。我看好市场才造船,怎会让给他?但过了一天,他给电话我,给我10万转让费。左耳听电话,右耳又愣了,10万元这么好赚!有点想不透,便答复说与合伙人商议再说。想来想去,他这么急,我猜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接了项大工程,要赶进度;二是已有买主。既然如此,他急我不急,吊起来卖!吊足他胃口。尽量拿高他的转让费。几个来回接触,最后他说50万,还不行就罢了。这时候再不答应他,就跟钱过不去了。哈哈!”

赚50万,就这么简单,若不是亲耳所闻,简直是天方夜谭!学荣难以置信,可事实又摆在眼前,他不知如何作答。

“这么美的事都让你碰上,你真是行运行到脚指头了!”永权羡慕道。

“又说是行运,其实,我不相信运情的说法。”子民不以为然。

永权辩驳说:“到船厂造船的不止你一个,这桩生意却偏找上你,怎说都是有点好运。”

“那老板找上我,是有点幸运。不过,比如你永权,若我做事像你那样按部就班,慢条斯理,就只会干等银行放款了才付订金签合同。若不是带明英去船厂,船厂老板会同意少10万订金也签合同吗?学荣无动于衷,明英雷厉风行,按你那说法,明英运气好了?就说那老板抢要合同这事,如果没有我对市道的了解,他给10万、20万我便把合同转让掉;如果我只有了解没有行动,安分守己经营那两艘货船,也不差呀!但会有这幸运事吗?老说别人运气好的人,其实是在成功者面前不愿正视自己。”

“赚了大钱,当然会吹!”永权有些不服气。

“我吹牛?你仔细想想我哪句话吹牛?比珍珠还真!你这人,守着那些水泥艇,勤俭着过日子还行,要赚大钱,你等下一世吧!学荣,不相信吗?打电话问你老婆,是不是到手了25万?”子民见学荣目光狐疑,催促道。

学荣笑答道:“怎会不相信,永权说他20天赚了几十万我才不相信。你说的,怎不相信。也只有你才有这样的好运!来,干杯!”老婆赚了20多万,尽管还没说,可知道后心里还是高兴。学荣举起酒杯。

“说句心里话,在榕树村,我佩服的还是你父亲。投取了砖厂,真是高招呀!我估计,这几年的建材市道都牛着。一年几万元租金,等于榕树村白送一座砖厂给他赚钱!真的发达啦!可我又不明白,从你身上却看不到你父亲那种精明算计!”

“同人不同命,同伞不同柄。想那么多干吗?有酒就喝,对不?干杯!”很久没来酒兴了,学荣举起酒杯。

“不过,你这小子桃花运特好,明英那么美丽,又能干。这次她既果断又肯动脑子想办法。不是她,这几十万连个泡泡也吹不起。女人还是喜欢美男,就像男人喜欢美女一样。我那老婆,唉!树桩一截!干吧!”子民把酒杯递到陪酒女嘴边,要她干杯。可陪酒女喝多了怕受不了,抿嘴不喝。“你妈的不喝酒,找你来干吗?喝!”子民说着用手指分开陪酒女两边嘴角,硬把一杯酒灌了进去。

“钱多嫌妻丑,说得没错!”永权揶揄道。

“美就是美,丑就是丑,我没你那么正经!”子民对永权说。

学荣听见子民既赞明英美,又说自己老婆丑,不禁下意识地瞥一眼子民。子民感觉到学荣的疑虑,却哈哈大笑道:“老同学你放心,我人虽无正经,可懂得为人的道德,不会做伤害别人的事。为防日久生情,踏错行差,我不再跟明英合伙了。说实话,跟自己仰慕的美女合伙,有时候也挺难受的。来,干杯!”说罢,又斟满酒杯倒进陪酒女口中。

“你也喝!”学荣第一次经历这场合,显得很拘谨,无法放开。陪酒女紧挨他身旁,他却手脚正经,不敢造次。陪酒女开始还故作羞涩,见学荣只顾喝酒夹菜,没对她起歪念,耐不住了,扑进学荣怀中,拿起餐台上的酒杯举到他嘴边,做着职业性的娇嗲。学荣有些不知所措,拧脸避让碰翻酒杯,酒溅洒在陪酒女的身上。“哦,你好衰!罚你陪我喝三大杯!”“对,该罚!该罚!”子民也吆喝着。永权也在怂恿学荣:“拿出点男子气度,跟她喝!”“喝!喝!喝!”“你喝一杯,我也喝一杯,什么气度!臭男人!我喝一杯,你喝一瓶,这才算你有气度!”另一陪酒女把两瓶未开封的酒拿到永权面前,说道:“喝完,敢不?”“我喝完,你三人今晚免费!”“好!你喝完我们一分不收!”望着两瓶酒,永权胆怯了。陪酒女轻蔑道:“臭男人,动不动拿男子气度唬人!”这话激得永权火起:“臭臭臭!你才臭!我喝完它,就不信喝完会死!顶多喝醉罢了!容不得你这臭女人侮辱!”说完,把酒倒成三大碗,一连喝完。学荣这边的陪酒女见他还是一副正经,便主动伸手摸学荣了……

“哇!你的手带刺的,把我的脸划疼了!”陪酒女推开了永权的手。永权夫妻俩开着间小船厂,专为农户建造小水泥艇。双手整天与水泥钢丝网打交道,手皮被腐蚀得一层皮未褪完里面一层又开始褪,满掌疙瘩。

“不摸脸上摸大腿吧!”子民接着说。

一阵哄笑声。容不得不喝,也容不得不在陪酒女身上乱摸。你乱摸她,她也乱摸你。鬼差神使般来来往往,也不知道天空怎会说黑就黑了。永权也算行,喝完两瓶酒只迷糊了半个钟,手就又伸入陪酒女衣服里乱摸了。他们连陪酒女怎么离开也不知道。三人醉醺醺地半睡半醒,直到酒楼侍应进来提醒,酒楼将快打烊,请尽快埋单,他们才醒觉。

“她们都走啦?”学荣酒没过量,两眼昏花地问道。

“早走了!我们也走吧!”子民清醒些。

“她们真的免费哦!”永权看似清醒,实际余醉未消。

“结账吧!”学荣说着往口袋掏钱。却发现钱全没了,永权也忙着掏,也发现钱没了,子民不慌不忙说着:“不用掏也知道没了!”

“你带了多少?”永权问学荣。

“1000!你呢?”

“嘿,只带了50!”永权庆幸着。

“子民你呢?”

“我口袋里没钱!”

“岂不最大损失是我!”学荣有点不愤。

“哈哈哈……”

“哈哈哈……”

最先子民笑着,跟着学荣和永权也忍不住笑,笑得连小肠也痉挛似的疼痛着,透不过气。笑够了,子民说:“算啦!人家做这行,不这样怎能生存下去。权当这1000元买个笑料罢了!”

“你这鬼仔,明知她们这样弄钱,也不及早提醒我!”学荣嚷道。

“那岂不没钱结账?”永权又问。

子民弯腰把皮鞋带子松掉,拿出一大沓人民币:“放心,我经验比你们多!这场合,要穿绑带子的鞋,还要绑紧点!不然,让她们脱鞋了也不知!”

此刻,俩人不得不佩服子民的“鬼仔”功夫。

学荣回到家,明英已睡着了。学荣也有七八成酒醉,他的躯体就像传说中的鬼影,飘闪着入屋。满身散发出酒气,睡梦中的明英呼吸到这刺鼻的酒气恍似有些窒息,透不过气。醒了,见丈夫迷迷糊糊地坐在椅子上,双脚踏在梳妆台上,身往后仰,椅子只剩后面两只椅脚着地,随着学荣身体的前倾后仰而前后晃动。明英见状“霍”地起身上前扶正椅子:“这么大的人还无正经,那椅脚一滑,跌断你腰骨该咋办?哭也没眼泪了!”说着,拿起保温瓶到卫生间。“你定喝酒来着,熏得满屋酒臭!”她边说边把热水淋湿毛巾,拧成半干状替学荣抹着脸面、脖子、前后背。完了,拿起毛巾洗干净再淋上热水,拧干后敷在学荣的额头上。明英的眼神、行动都流露出对丈夫真挚的关切。她又倒了杯开水,吹着杯口袅升的热气,用舌尖轻点杯沿,确认热度可口了,才把水杯靠到学荣唇边让他喝。

学荣头飘脑涨,经老婆一番热敷擦拭,清醒了许多。看着老婆对自己满是关爱,心中回响着子民对明英的赞美,又想起自己很多时候对她的无端冷淡和无故恶言,而她却都默默地承受,并无半点怨言,更无反唇相讥,不禁泛起丝丝的歉疚念头。子民毫不介怀地从心底流露出的对明英的爱慕,他正亲身体验着的妻子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真心关怀,学荣触动着,很自然地重新审视着明英。

初秋的狮子洋,吹来阵阵略带咸腥味的海风。上半夜的屋里,白天聚集的闷热还未散尽。但秋凉夜雨,稀疏的淅沥雨声却让人头脑变得格外的清醒和专注。

明英的外向、直率并非是缺点,但在学荣看来,这便是缺点,所以讨厌她;她没内涵,又霸道,但作为书记的女儿,自小便受人们的曲意逢迎,养成霸气外向的性格再自然不过。虽然她为了得到自己而使用了不大光彩的伎俩,不也证明了她对自己的爱恋是多么真切和深厚。如若她嫁给子民,子民一定会感到无限的幸福和满足。自己对她的冷淡甚至明显的厌恶,相信她感受得到,可她依然对自己爱得一心一意,无怨无悔。尽管外柔内刚、斯文贵气的水云才是自己的最爱,但命运已经转向。如母亲所言日子还是要过,像自己现在这副态度,既苦了自己,又伤了老婆,有何意义!况且,水云嫁给跛仔明也不见得有多痛苦,或许水云夫妻俩日子过得还挺惬意美满!自己依然还对她念念不忘,内疚难消,还没摆脱对水云感情的依恋,现在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了。对全心全意爱着自己,为自己付出的明英,自己简直是在虐待她!有朝一日她忍受不了自己的虐待,舍自己而去,自己又会怎样?是抱着对水云的依恋而活着,还是抱着对水云的依恋而死去?摆脱了明英的纠缠难道就可以再度追求水云……

这些生活中浅显得谁都能道出个所以然的道理,维系着自己切身利害的这些屑碎小事,却被自己太理想化的审美意识放大,成了难以逾越的行为鸿沟。平日虽偶有思及,却都因这鸿沟的阻隔而变得笼统和模糊。此刻,这个月色迷蒙的秋夜,过去的、脑海中的、现实的诸多故事潮水般涌来,学荣心中格外宁静而又清醒地接受和过滤着这一波接一波涌来的无尽思绪。他感觉客观多了,再不像以前一想到明英就心生厌恶,怨艾满腹。当然,学荣内心对老婆的这种转变,与子民对明英的赞美和明英偶然显露出的生意天分有莫大的关系。

明英穿件粉黄色背心,没戴文胸,肥硕的双乳随着行走颤动着。学荣醉眼迷离,淫色荡漾地注视着妻子,耳边回响着子民对她的赞叹。话说回来,自从与明英相识直至此刻,一年多了,他都不曾用心地注目过明英。她的模样如何,五官是否端正,如果突然有人问起他,怕也未必脱口说得上来。学荣突然觉得,明英最美的是那双眉毛,眉毛柔而浓密,长眉入鬓,与灵动的眼眸发出一道道令人心动的电流。水云那充满智慧却又澄明如水的双眼也在此刻显现,发出一道道摄人的电流。其实,她俩都是那么美丽,只不过一个是动的美,一个静的美;一个直接,一个含蓄。自己或许更喜欢静的美。明英伸手把学荣搂抱胸前,双乳碰上他的脸庞,还如少女时那般坚挺,但因为怀孕了,丰满许多,女人味更足。明英见丈夫看得这么专注,嫣然一笑,道:“怎么啦?看得这么入神,还以为我在骗你?”

“没有啊!”

明英站起,挺直腰身,右手把内裤往下稍脱,道:“看清楚没,隆起点了,傻佬!”是的,她就这么直接,学荣心里暗道。正面看不大明显,但侧面看,真的凸显了起来。学荣情不自禁地把她轻放床上,再不是以前那样应付,而是细心地、顺从地、呵护地、察言观色配合着明英,直到她发出阵阵迷醉的呻吟,满足得双目微闭……

今年的农历五月初六是学荣岳父辉叔的六十大寿,榕树村的龙舟景是五月初七。辉叔的生日宴紧挨着龙舟盛景,也格外的热闹。今年既是大寿,又恰逢女婿新拜节,亲家满堂的砖厂又赶上这火热市道。所以,辉叔今年这生日酒宴的规模比往年大了许多。听明英说,预算摆130席。每桌酒席10人,要请1300人饮宴。

这天清晨,学荣夫妻俩便张罗着贺寿的礼品。该买什么,不该买什么,议论了几天,不外乎是猪肉、禽畜、粉果之类,觉得没什么与众不同的物品可买。“买根金条吧!”学荣开着玩笑。“好呀!拿钱来!”明英伸手道。“你赚了20多万,还好意思要我出钱!”“说送金条的是你,休想打我那钱的主意!”“我手头没那么多钱,借我用上一阵,砖厂分红了再还给你,行不?”“你这‘刘备借荆州’的诡计,骗不了我!”“这样,我送一条,你也送一条,怎样?”“父女间,讲心不讲金,我不用送!”“唉!想掏你点钱也真难!”“当然,近身仔不如近身钱!何况是老公!”“用得着这般刻薄吗?”“日头快上屋顶啦!不和你斗嘴,走吧!”

再过一个月是明英的预产期,她挺着大肚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得既慢又吃力。学荣把所有礼品一肩挑。辉叔的屋子是去年新建,在村前,离学荣家约1000米距离,沿路所见都是去贺寿的人。学荣父亲是砖厂老板,岳父是书记,双重光环下自然沾光不少。在人们眼中,他或许是个既让他们羡慕,又让他们嫉妒却又有巴结价值的新人。碰头的都在主动和学荣夫妻俩没话找话地说上几句,而学荣跟在明英身后,他从未走过这么慢的步伐,走在大街上也从未见到过这么多人向他套近乎,像衣服里爬进了蚂蚁似的浑身不自在。明英终于有了身孕,这令她因结婚一年多未有身孕而引起的自卑心理全清扫光。丈夫又转变了对她的态度,脸上渗出满足和幸福的光泽;浑身上下散发出少妇特有的让人想入非非的性感气息。她挺着隆起的肚子,迈着慢步,笑意盈盈,仿觉自己正跟严伟才并肩走着,吸引着各色人等的注目。

辉叔这次寿宴,榕树村每个家庭都有请柬。一千多人宴席的上空回荡着男女老少的吆喝声、喧哗声、碰杯声。作为嫡亲,学荣和明英陪在岳父母左右,向每一酒席的亲朋好友敬酒致谢。这一席,坐着那个传说跟明英相恋半年便分手的镇长儿子。学荣见他脸露怪笑,人在回应着辉叔的敬酒,眼睛却在瞥着明英的肚子,若有所思的淫荡眼神飘忽不定。学荣也略知明英与这人的往事,既成往事了,就别去计较。他拉着明英先行离去,走到子民和永权这些老同学一席,见学荣走近,众同学都一齐起身举起酒杯。

“明年春节你要请我喝灯酒!”子民指着学荣说。

学荣还没反应,明英抢先答道:“一定,一定,都少不了你们!”

离去后,明英拉近学荣道:“子民的意思是我们生个儿子,明年春节摆灯酒!”

“明白了,啰唆!”学荣夫妻俩走到最后那席,才见到水云。明英大方上前,把酒杯举起道:“水云老板,多谢你光临,祝你生意兴隆!”

水云起身答道:“谢谢!也祝你早生贵子!”

学荣注视着她,水云却不看他,连瞬间的一瞥也懒得看。不知怎的,见水云如此冷漠,学荣心里产生一丝的隐痛。一年多以来近距离看水云这还是第一次,脑中很自然地拿她与两年前对比着,没了那令人怜爱的糅杂着忧郁气味的纯真,额头显出隐约可见的皱纹。她像以前那样眼神笃定,神态自若,举手投足、俯身仰脖依然透出摄人心魄的贵气。学荣也从中读出了蕴含其内的怨愤,也读出了她那看似淡若无事的笑态之中隐现出的怨艾和报复意识。若是旁人,当是一笑而过毫无感悟,可学荣和水云却曾经有一番心有灵犀之恋。现今虽形同陌路,但双方一有机会,各自身体生发出的气场便融会贯通了。这不需语言的沟通,不需眼神的传递,气场早已超越了常人才需要的交流渠道,他俩默默地传递着双方各自的心底语言。

“我让你害得够惨!”

“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是万不得已!”

“占了我心又占了我身,再一脚踹开,这么没阴德的事你都能做,看上天怎么收拾你!”

“我自知作孽,天收就天收吧!”

“真没想到你是这么狠心的人!”

“唉!”

“你有父母生,我也有父母生!不要以为只有你才会作弄人!只要我下得狠心,你那些害人伎俩小菜一碟。走着瞧!”

……

没人知道学荣和水云因短暂的见面而发生着的这种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交流,更不知交流的是些什么。其实学荣和水云传递着的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感悟,而这些感觉和感悟更像是一种猜度,但猜度又远远没有这来得入心入肺!学荣感觉到水云拒绝他的所有辩解,她椎心蚀骨般的怨怼是何等的强烈,苦于有口难辩的焦虑,学荣心情骤变,直到明英挽起他手臂前行,才蓦然醒悟眼前是何境地。

老公与旧情人相见,明英当然格外专注着学荣和水云的变化。学荣虽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风云激荡,但明英也有她的第六感,只是没有学荣和水云那么强烈而已。她刚感觉到丈夫神色异动,便毫不犹豫拉着他离去。

因为忙于应酬,学荣这些姻亲没时间吃饭。客人散尽,满地狼藉,他们都帮忙拾掇厨具。忙完后已是晌午,疲乏不堪,就再无胃口吃饭。回家冲凉睡午觉,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辉叔来电告知,今晚在家再摆五桌酒席,招待中午因忙而吃不上饭的嫡亲和平日相处融洽的亲朋。或许因为明英和子民合伙做生意来着,子民也被邀请了。学荣和岳父、父亲他们一桌,看见子民和永权他们,起身走近他们桌边,举杯道:“各位老板,财源广进!”

“好!承你贵言!也祝你早生贵子!喂!我们几位老同学都很久没聚,找个时间,癫癫也好!”子民答。

“坐下嘛!”永权把学荣拉下坐着。

“好呀,你组织吧!”学荣坐下对子民说。

子民连忙摇头摆手,答道:“这事还是永权去干,他老实,大伙都愿意相信他,我没人信!”

“你发达了,今时不同往日,会有人信的!”永权又说。

“永权你也不差。可我不明白,你开了几年的船厂,怎不把厂扩大?造一艘大船的利润比你造一年的小水泥艇还强!”子民问。

“早想了,可扩大船厂需要真金白银,我还没有这么多钱!找你入股,怎样?”

子民稍作思索,答道:“我不适合做这类的生意,算了。找辉叔帮忙,上次他帮我的银行贷款我还未用!”

“跟辉叔又不很熟,难开口!”

“找学荣嘛!”

“又找到我头上?”

“加你一份股吧!”

“不行,我一分钱家底也没有,哪敢当老板!”

“找明英,准行!”子民继续献计。

“喂,你们在说我什么呀?”明英在隔壁桌,问道。

学荣起身走回岳父辉叔这一桌。

“他们说我什么?”明英追问。

“说你行,赚了大钱!”

“听说这鬼仔民炒卖自卸沙船,赚了不少!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他赚钱这么有本事!”满堂赞赏道。

“时势造英雄嘛!改革开放的大好环境,只要真有本事,就有发挥的机会。若在改革开放前,他就是不务正业的二流子!”辉叔不无感慨。

“所以得了‘鬼仔民’这花名!”家明也道。

“他把以前载货的两艘小船卖掉,定造了两艘自卸沙船!”学荣说。

“他只成交了一艘沙船,该没那么多资金。”明英疑惑道。

“前不久又炒成功一艘了!”学荣答。

“银行也是识相欺人的。平常人贷款不易,可对生意成功的人,会主动放贷的!”辉叔道。

“一艘接一艘,他不怕卖不掉?”家明不解。

“国家发展经济的政策确定了,建材市道会兴旺一段时间的!”辉叔答。

“对的。房地产行业牵涉到各行各业的兴旺!”满堂掰着手指说,“钢铁、水泥、竹木、沙石、塑胶、家电,甚至广告,还有中介买卖,都兴旺。政府出台这么重大的政策,绝不会是短时间的事情!”

“鬼仔民不是蠢仔,他敢这么做,会有他的道理的!”学荣也道。

“喂!子民,这边聊聊!”辉叔朝子民挥手喊道。

子民应声走过来,学荣挪出一个空位,拿了张椅子让他坐。

“书记,生日快乐!”子民举起酒杯。

“同乐!同乐!”

“你那自卸沙船做得很成功!”满堂赞道。

“哪算成功,还是满堂叔有本事!三角多钱一块红砖,我骑马也追不上!”

“话说回来,你是凭什么瞅到自卸沙船这机会的?”辉叔问。

“我本来要请教满堂叔是怎么料到现在这兴旺市道的,书记倒先问!”

“说实话,投砖厂那阵子真没料到市道兴旺。只是觉得进料抓紧点,出货抓严点,管理节约点。以当时的市价,一年下来有五六万纯利,家里人又有份高些工资的工作,就很满足的了!”满堂答道。

“我的想法跟你不同。一开始我就有能赚多少的盘算,要不,才不干!”

“你是怎么盘算的?比如自卸沙船!”辉叔又问。

“我从事水上运输上十年,也有朋友经营着自卸沙船,对行情了如指掌。其实开始定造自卸沙船,只打算运河沙到香港,没有炒卖的想法。至于后来炒买炒卖,或许是碰巧吧,纯属偶然!”

“听说你定造了几艘,不怕卖不掉?”家明问。

“会怕的!可做什么生意都有风险,不做才没有风险!”

“喂!你对现在这市道怎么看?”满堂问。

“平日睁眼闭睁都想着赚钱的事,对与赚钱有关的事我都特别留意。至于这市道,我想会有几年好景。满堂叔,你定点吧!就算形势转向,也会有一年半载让人喘气的时间!”

“啊!所以你敢连着定造几艘!”

“是呀!想得到也要够胆去搏,才有成功机会!”

“富贵险中求,真是后生可畏!”辉叔赞道。

“书记过奖了。说句实话,我这生意风险很少。你想想,一艘船从落定到交货,要一年时间。这一年的变化虽然很大,但变化有利有不利。利是能增值,不利是贬值,如果没人买,我退一万步去想,还可以雇人驾船运营,这是最保底的。可想仔细点,现在我们市只有四间造船厂,一间造船厂一年顶多造十多艘几百吨位的自卸沙船,眼下这么火热的基建市场,绝对供不应求。虽然有人正兴建造船厂,也有人到外县市购买,可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开工建造一艘,续签一艘;卖掉一艘,又签一艘,直到供需矛盾出现降温迹象,我才停歇。”

“哦!看来你一点都不盲目!”辉叔连声称赞。

“我算老几,还要向满堂叔学习!”

“不,不,你从大环境大市场去盘算,而我只从厂内自身的角度去盘算。说得好听点,我这是小农经济的盘算,不好听的是太小家子气了!远比不上你那气魄!”此刻,满堂不由得佩服子民,经营砖厂前那种见着领导或大老板内心便涌现的气馁感又掠过心头。

辉叔略有所思地瞥了学荣一眼,又道:“学荣,你或许说不上饱览群书,但肯定比子民读的书多。他刚才那番话算不上大理论,可他思路开阔和做事有气魄,你该对比一下自己,取长补短,对你会有益的。”

学荣一时无话。明英却抢着答:“他好像跟钱有仇似的!”

子民做谦道:“不是这样的!学荣满肚墨水,不喜张扬,可我却喜欢好为人师。我也自知这不好,努力学得低调点。可没办法,生是怎样的人,死是怎样的鬼。学不了,低调不起来!”

“人还是看实际的。像你这么能说能干,不管你高调还是低调,大家都会佩服你的!”辉叔说得很郑重。

“谢谢大家的错爱!”子民举起酒杯,站起继续道,“祝书记年年有今日,祝明英早生贵子,干杯!”

辉叔起身举杯,也道:“好!也祝你生意顺利!”

“干!”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子民及其他亲朋都陆陆续续离去,剩下满堂、家明和学荣夫妻俩还没走。旺嫂把冰箱里的莲子鸡蛋糖水端上桌面,招呼道:“喝些冰冻糖水,解解酒气!”

酒后喉干唇燥,冰甜的莲子糖水滋润感官,扩散到身体的神经末梢,恍如行走于烈日之中突然躲入一片茂密的竹林,非常凉快和舒爽……有时候,所谓的幸福,也不过如此。满堂在定目沉思着。一整天的待客和招呼,辉叔也显疲累。学荣见他们如此状态,拉着明英起身告辞。

“再待会吧!我还有事情和你们商量。”满堂郑重其事地说。

“说吧,什么事?”辉叔喝着糖水,又燃着香烟。学荣夫妇也重新坐下。

“亲家,我这个想法有了很久了,又疑虑这想法太猴急。刚才听了鬼仔民那番话,我坚定了我那想法,找地方新建砖厂,你觉得怎样?”满堂满怀期待地望着辉叔,话未完,明英便不假思索地答着:“好呀!我赞成这个想法!”

辉叔稍作思索,答道:“你是受了子民的感染?”

“是呀!做什么生意都有风险,不做才没风险!真珠也没这话真!”

学荣没像父亲那么乐观,倒觉得父亲让胜利冲昏了头脑。他说:“厂里刚刚略有现金,并不充裕。再有两年到期,到时候现金也充裕了,看定了形势再作打算,也不迟!”

“机会来了要抓住,等,只会坐失机会。”满堂反驳。

“亲家你说说建厂的理由吧!”辉叔道。

“供不应求!广州、深圳70%的红砖供应都靠东莞。外市也有,可外市的土壤要么是黏质,要么是沙质,烧出的红砖远没有东莞水乡地区独特的蕉基土壤烧出的红砖质量好。建筑商只是把外市的红砖用作沟渠、临时墙体的建筑用料。建筑主体只有东莞水乡产地的红砖才符合质量要求。你想想,不要说广州,单是深圳那么庞大的基建市场,东莞都供应不了。若去广州或深圳随便逛一圈,到处竖立着桩机和在建的高楼。郊区临海的喷沙、填沙工地随处可见,山区的推土机日夜轰鸣……这些都是建筑用地呀!看这情势,砖价还要涨!”满堂有点按捺不住的口气。

辉叔吸了两口烟,继续问:“这是好的方面,不好的是那些,或者说估计不足的话,又会怎样?”

“倒退到投取砖厂那时候的市道,一块红砖卖1角5毫,好不!即使这个价钱,一年也有十来万的利润。况且砖厂是自己建,不用租金。”

“投这砖厂那时候建一间砖厂几十万就成,但现在300万也未必能建成。十来万的利润还不够几百万贷款的利息!”学荣反驳道。

“那是最坏的打算,但要明白:现在是改革开放的经济环境,有可能回到改革开放前那环境吗?”

“肯定不会,历史怎会开倒车?”辉叔说完,顿了顿,又道,“若撇开其他因素,单说资金,你怎样解决资金的困难?”这才一语中的。

“我都想过了。现在这厂前两年只赚了50多万,但今年到九月已有200万的进账了。建间26门的砖厂,满打满算350万足够,还差100万。这不难解决!新建砖厂的建筑用砖使用现在砖厂生产的砖,这厂也还继续在盈利,完全能抵消100万的资金缺口。还可以引入新股东,行情火爆,不愁没人加入。”

“听说横沙有一伙,十个股东,八成是银行贷款,都敢建新厂!”明英说。

“学荣你说说不赞成的理由。”辉叔问学荣。

“行情这么好,爸他有太多的建厂的理由了。具体的反对理由,我也说不出。只是觉得,太急了点。再等两年,待厂有充裕的资金,不愁没投资机会。”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满堂既有教导又带轻蔑的口气,继续说,“三年前建间砖厂只需几十万,现在则要几百万!若再等两年,或要五六百万才行!你的思路没半点超前意识!”

“也对!看这形势,物价、人工都只有涨的份儿!或许两年后真要500万才建得了一间新厂,到时又不够钱!既然自筹资金能解决,就建吧!”显然,辉叔倾向于满堂的思路。

“可我还是认为走得太快、太急,不具备建新厂的条件!”学荣说道。

“时不待人!再过两年,到处有砖厂,又或者价格往下掉,你更不敢建了!打铁趁热,赶集趁早!两年前投这砖厂时,我们手头现金不够一万,也不具备投取条件,不也投取了。方向对就行,条件要去创造,等不来的!”满堂反驳着。

学荣也反驳:“对啦!现在砖厂好赚,哪里都说要建砖厂。但半年后一年后供应大增是肯定的,若市道稍有风吹草动,价格下跌不可避免。而我们还在建新厂,这岂不是明摆着不行还把腿伸进去?”

“投标这厂那阵红砖市场有多大?现在的红砖市场有多大?现在是有不少人建新砖厂,可不能说半年后市场就供大于求!因为需求也在扩大,说不定还是供不应求!还说你有文化,可你比我还守旧!”满堂继续反驳。

“学荣说得也有理。不过社会是发展着的,应以发展的目光看问题!”辉叔道。

“投标这砖厂时若按学荣的意思,不用说投,连想也不敢去想!”家明也道。

“就是,没胆鬼一个。子民曾叫他入股造自卸沙船他不敢,后来我入股。不用一个月就赚了25万!”

说到这事情,学荣就真的无话可说。因为当时他并非看衰子民那生意,而是……

“我们厂前两年才50万的利润,明英你一个月就赚了我们厂一年的利润!真的没人能想得到。其实,这形势,这市道,按常规常理去忖度,肯定大跌眼镜。学荣,这本来是简单的事,没必要想成那么复杂!”家明似是随口而出的话,却引起辉叔的关注:“对啦!时势来了,大家响应就是。有钱的做大生意,钱少的做小生意,无生意本钱的出外打工,也比在家里赚得多。就这么简单!”

“其实,我的想法是要一起建两间!”

“两间?”满堂话音未落,学荣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嚷什么?先听我说完!是这样,一盘生意它的负债率不超过40%,理论上是安全的。可实际上这改革开放初期,谁拿得出真金白银去做投资?都是100%地举债投资。比如贩运香蕉这生意,照样去银行借一趟贩运的本钱,北上卖完回笼了资金再还给银行。比如子民,造一艘也是造,造两艘也是造。而我们的现状,手头有200多万,建一间厂可以解决,只是建第二间厂才需要筹资。若从三间厂去考虑,第二间新厂的负债率只是50%,比那理论略高,比实际负债率却低许多了!”

“建一间我跟进,连建两间,我退股,不干了!”学荣说。

“你不干我干!不要听他乱吠!”明英高声道。自有了身孕,她显得有恃无恐,待学荣的态度比怀孕前很不同,有点霸道。

“先把问题弄清楚,看你,像什么!”辉叔对女儿说。

“行业前景明摆着,资金状况明摆着。有价值的投资多一间不算多,没有价值的投资,建一间也嫌多!对不?至于管理,我们也有优势!至于学荣说的风险,有是正常的。哪有没有风险的生意!问题是风险自己能否可控。只要亲家你帮忙找银行贷款,我就有信心!”

“老爸,不管实际还是理论,我都说不过你。只是觉得,这太不正常啦!像子民,一个月不到能赚几十万!像我们砖厂,每天万多元的利润,这么好赚的钱,熬不了多久的!不错,市道火爆,谁见了都眼红。但我们是市道中人,更应比市场外的人能透过这火爆的外表看到其本质,而不应比他们更盲目,更冲动。比如,就算决定了建,难道迟几个月建就不行了!”

“说一大堆理论没意思。说实际,你说怎样才是正常?砖厂一年赚10万是正常?子民像以前驾两艘小船一年赚几万是正常?你是人脑还是猪脑!”满堂明显地对儿子提的问题很反感,学荣却认为父亲面对自己的问题开始理屈词穷。或许满堂发觉儿子提的问题似有道理,而碍于面子,不肯轻易承认自己有错。

“学荣,这件事情我认同你父亲。正常不正常,那要结合时势去评判才客观。一成不变,单向思维地去评判事情,这本身就是先入为主的偏见。其实,作为民众,没必要去深究本质之类的东西,顺势而上就是了。你天天喊不正常,干看着别人赚得盆满钵满,吃亏的还不是自己?看准了就干!一间是建,两间也是建。像子民那样,一艘是造,两艘也是造。管理成本还节约,我赞成亲家的计划,建两间!”

“我坚持我的意见,要建就先建一间。待盈利正常后看准形势,再扩大!”一干人等,只有学荣持反对意见。

“学荣就知道稳妥,难道明知道投产后每天能赚多少钱你不动心?”家明说。

“不要理睬他。这样吧,榕树村种植香蕉的高地还多的是,这蕉地土壤制造的红砖卖价特高,运输也方便,第一间还是建在本村。所以,在本村建厂的事和到银行贷款的事就要劳烦亲家了。第二间就建在外地,明天我着手去物色吧!”

“本村建厂这事,涉及面大,需时会长些。应该没问题!贷款这事不用我出面啦!亲家你去就行。银行也顺应时势,转变了以前的服务方式。像我们有实力有信誉的大客户,他们巴不得贷款给我们!”

学荣觉得自己在螳臂当车,多说只会讨人憎。回家路上他心情沉重,到家后倒床便睡。“喂!你满身酒气,冲完凉才上我床!”明英拉他起床,推他到卫生间,帮他脱掉衣服,拧开水龙头。在冷水的淋沐下,昏沉的脑袋稍觉清醒。

透过明英薄如蝉翼的内衣裤,双乳因怀孕而鼓胀,隆起的肚子更显少妇的骚情和性感,内裤透现出的阴毛似在诱惑他。真的是各花入各眼,可惜此时学荣心烦意乱。

“学荣,用不着这样子,难道众人皆醉你独醒!”明英劝慰着。

鱼尾钟“嘀嗒嘀嗒”有节奏地响着,声音低沉在深夜感觉格外响。听父亲说,这是他爷爷亲手置买回来,也算是历经沧桑,旁观了三代人的日日夜夜。平常的日子里,躺在床上,聆听着钟声就像听着一首温暖、宁静的催眠曲,安然入睡。今晚,学荣却是辗转难眠,脑海里塞满了两间新砖厂建成投产后热闹而又忙碌的想象。这一年多以来,钢筋、水泥、红砖供不应求。只要你稍懂点建筑知识,敢于拿起砖刀砌墙,建筑工地就请你当师傅,拿比平日多近倍的工资。贩运香蕉北上的香蕉购销站加班加点,赶货上车。随处可见港商工厂的招工信息。每一趟公交车都塞满着南腔北调的年轻人,炎热的太阳把车厢烤得像个焗炉,车内空调敌不过拥挤不堪的“焗炉”。乘客们散发出汗馊味,满嘴责骂天气闷热。“找工不难,赚钱不烦”成了水乡新的口头禅。

榕树村新近连开了两间小食店,早晨饮茶,中午开饭,晚上宵夜……大家的钱袋子好像一夜之间就鼓胀起来却又想不透是怎样鼓胀的,到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按常情,父亲有了投资的基础便产生那些投资冲动既正常也正确,可自己为何会有与父亲相反的想法?翻来覆去也理不清这纷乱的头绪,找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低沉的金属撞击声响了十二下,明英正酣然大睡,丝毫不知丈夫的苦闷与担忧。难道自己有先见之明?他随即把这否定了。因为自己这一想法并非是预见到市场未来的转向,只不过是一种感觉,一种忧虑,对父亲投资规模急速膨胀的忧虑。这种忧虑是从体内涌冒出来的,忧虑的目的虽然明确,但动因……金属撞击声又开始了新的轮回……却依然模糊。他下意识推醒妻子,明英睡眼惺忪,手揉了揉双眼,没理会丈夫。学荣说道:“不要睡了,跟我说说话吧!”

明英依旧睡意沉沉,呢喃答着:“你说吧!”

“你还是劝劝你父亲,不要理睬我父亲,顶多新建一间好了。要不,会让我父亲害死的呀!”

“呸!呸!呸!”明英一听“害死”这二字,便一骨碌坐起,连声说道,“掌你这乌鸦嘴!就不能说点别的吗?偏拣犯忌的话说!”

学荣哑然无语。明英睡意顿消,起身走到洗手间用水泼洗了面,回床坐着,问道:“你反对建两间新厂,根据什么?若连我也说服不了,休想我说服得了父亲。说吧!”

“建一间还勉强支持,反对的是连建两间!”

“建一间是建,建两间是建,有分别吗?”

有!肯定有分别!分别在哪儿……学荣若隐若现的反对理由似乎明确了,说:“管理上,一间和三间是相同的,但在投资风险上、资金面上,就有天渊之别了。万一,我说万一,新厂投产后就是三间砖厂了。三间厂每天生产25万块红砖,一个月产量就是750万块,每块成本1角8分,占用着135万的资金。若一切顺利货如轮转,当是毫无问题。可生产、经营和资金都是环环相扣,若其中某一环出了问题,都有可能导致资金链的断裂。更不要说市道转差时的销售压力了。一间厂月产210万的销售压力和三间厂月产750万的销售压力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说哪一环会出问题?”

“这谁也料不到!资金链一断裂,原料款、工资、管理费用、利息负担,多庞大的资金需求。本来就靠借贷建造新厂,我们还有多少资金能填充进去!不要说一年,持续两个月都难以应付。父亲设想的资金方案听起来可行,其实虚得很,经不起反复推敲。我想来着,父亲这种盲目的大胆,既是让成功冲昏了头脑,让眼前市道的繁荣蒙蔽住眼睛,还有,你父亲可依靠也是一个原因。”

“我不会想也不会说,不管满堂叔说的还是你说的,我都不懂。我只是觉得,既然你想得到的问题,难道满堂叔他想不到?”

是的,难道父亲他想不到?难道辉叔他想不到?类似明英这种思路,也有她的道理。明英漫不经心的一句大实话,让学荣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打消了继续说服明英的念头。其实,众人眼中,自己说的东西和父辈们没法相比。即使道理在自己这边,正所谓“人贵言显,人微言轻”呀!就像子民,一年前的他和今日的他,在众人面前说话的分量已是今非昔比了。毫无建树的自己,算得上什么。众人不相信自己,其实是情有可原!

“你说的环环相扣是有道理,但满堂叔也有道理。机会来了不抓住,错过就错过了!赚大钱的机会,不是容易让你遇上。就像子民提议建沙船,若依了你,啍!”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明英重提旧事时那轻蔑语气,却令学荣心里一堵,难受得很。

罢了!学荣心里说道:尽职尽责做好自己分内事吧,但愿自己的想法是杞人忧天吧!

“即使自己是对,父亲是错,可大伙都愿意相信父亲的!”睡意蒙眬中,学荣梦呓般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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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寒辰:我从未想过,她如此爱我,直到她死了。那个林千羽天天喊着的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就在我眼前,死了。林千羽(沈慕枫):我很爱她,从开始到结束。即使在被他们封印的日子里,我也没有停止过我对她的爱,南夷之地是个好地方,因为我相信我的小丫头一定会在这里陪着我。林染:我想,像我表现的那般敢爱敢恨,可是当南夷之地的风雪四起,我才发现爱恨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叶瑾:一朝风起,前尘往事,事事悲!一场爱恋,风花雪月,事事休!为封印神兽河童,刚刚创立风雪门的门主慕寒辰与林千羽(沈暮枫),沈暮秋兄弟相识。三人一同寻找封印河童的圣物,遇见了街头卖艺的林染,林染因唯一的亲人被杀,为查明真凶跟慕寒辰回到了风雪门。林千羽对林染一见钟情,最终成魔,林染对慕寒辰爱意深厚,最后在林千羽与慕寒辰交战时,为救二人性命死于南夷之地,林千羽被封印。慕寒辰最后才知林染一直如此爱他,一时无法接受将门主之位交给了沈暮秋,隐居凌云巅逍遥阁。三百年后,林千羽封印破除,沈暮秋在南夷之地为封印林千羽而死,其弟子陆远之去往凌云巅逍遥阁请慕寒辰帮助,遂揭开了当年的种种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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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神归来之凌天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征途,一次神与人的较量,一把光明和黑暗的赌局。究竟是黑暗降临还是神的黄昏,我们等待着你的出现……
  • 绿萝恒秀林禅师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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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咔擦——”黑暗中闪出一点火光,随后熄灭,香烟的味道随即散发出来。坐在沙发上久久沉默的男子终于开口说话:“这么说,白乐雅逃婚了,白家把你给弄来当顶替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