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辉
少年时期的我,经历了黄土高原的粗犷博大,凝重浑厚:广袤的关中平原上,暴吼着直冲云天的古老秦腔;傍晚的村庄上空笼罩的炊烟里,喧着女人吼叫娃儿回家的悠长;严冬的旷野里,一群少年享受着吆狗撵兔的壮观;宁静的夜晚,偶尔喧起夜行人的脚步声,引起一阵狗的吠叫;巍峨的秦岭山上的小石屋里,燃烧的地灶煮着苦涩的老茶;河西走廊的千里古道上,挣扎着吱吱咛咛的车轮,还有疲倦的头牯和吆车汉子;陕北卯岭上哨起的信天游里,有汉子和姑娘在崖畔下缠绵;马号里充满头牯的屎尿味中,说书人讲的全是忠奸善恶,仁义礼智信忠勇刚烈。耳闻目睹了憨厚的人和忠实的狗,还有报恩的狼;学富五车的大学生接受文盲老汉的再教育;浮华的城市喧嚣和贫瘠乡村的困苦;极度贫穷的无奈和相对富足的愉悦;传统的民间口头流传和现代政治教育共存的种种奇闻轶事。
青年时期的我,经历了青藏高原的险峻雄莽:雪天冰地,狭窄坎坷的盘山公路上,行驶着多少载重汽车,翻车死人时时发生;黄河源头的扎陵湖畔,驻扎着地理探险家的帐篷;长江源头的通天河上,翻腾着令人恐怖的恶浪;巴颜喀拉、唐古里拉的山口,我和战友站立在群山之颠,感慨大自然的永恒和旷古;人类难以生存的可可西里无人区,活跃着解放军的测绘部队;盘旋在蓝天白云间的雄鹰,不时俯冲下来捕捉旱獭和老鼠;艰难负重行走在雪原间的牦牛,朝着遥远的地方走去,后边嘹着藏族汉子的情歌,今晚不知在哪个姑娘的帐篷里喝上酥油茶;偏远的草原上,扎着黑色的帐篷,里面温馨着奶茶和手抓——
中年时期的我,经历了南海的波涛:琼岛的酷阳椰风下,流浪着多少踌躇满志的闯海人;咖啡氤氲的茶桌上,坐着心怀鬼胎的生意人;官场的办公室里,谋划着个人快速升迁的策略;夜幕掩饰的红灯绿酒中,活跃着及时行乐的官员和商人;新兴的建筑工地上,苦劳着从事繁重体力活的苦命人,他们用血汗辛劳扩张了城市的规模,也收获着自己的衣食——
多少年来,我不算计别人,但总被人算计;以善待人,收获的却是恶报。一生追求富足,清贫却如影相随。时时渴望幸福,幸福却难以降临。世事在我的眼眸里,似乎充满灰暗的色调。
我又发现,少年时期家中贫困,同学邀请我住他家,用宝贵的粮食供我饱腹,使我没有饿毙在那个饥饿年代。青藏高原零下四十度的严寒,战车在巴颜喀拉山抛锚,战友把皮大衣披在我身上,使我没有冻毙。没有工作的我,流浪在海南岛的酷阳下,被朋友收留,使我没有潦倒牺牲。一生中,身边从来不缺帮我的人,每当我的人生面临关键时刻,总有贵人搀扶着我的肩膀,帮我走过最为艰难的时光。过了天命之年,无病无灾,家庭和睦,半夜警笛暴响,却也安然入睡,虽不大富,却吃穿不愁,虽无大贵,却不受人卑视,内心坦荡,这不是幸福是什么?
我试图从这些复杂错综的生活琐事中,寻找一条通向光明的途径。于是,将我耳闻目睹的生活阅历,逐一回忆。懵然感悟,人世间确实有无数的阴谋、奸诈、争斗、暴力、恶行,告密,这些恶行的根源就是私欲的作祟。但更多的是光明、磊落、坦荡、援助、善行,这些的根源出于大爱和善良。终于,我感悟到人类发展到今天的根本,不是竞争,而是互助,竞争固然可以促进社会一时发展,互相才可促使社会永远发展;不是争斗,而是友善,争斗可以获取暂时的胜利,友善却能获得永远的利益;不是暴力,而是和谐,暴力可以战胜对手,甚至夺取政权,但绝对推动不了社会的发展,甚至引起倒退。
于是,对社会的内涵有了认知,对人生的真谛有了感悟。
我把这些感悟和认知融进了《大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