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丹东看守所，管教郭军貌不出众，走在人群里你一不注意就找不到他了。四十五岁，平头，脸黑黑的，不太爱讲话，看上去好像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
我小心地说出了这个感觉。
他笑了，我就是从农村来的，父母都是庄稼人。
我看郭军出出进进的，很想抓空儿跟他聊聊，却一直没机会。有时候刚聊几句，他又有事了。他说对不起，有时间我找你。我还以为他说客气话。想不到这天下午，在我暂时结束看守所的采访，即将离开的时候，我们在干警餐厅开始了谈话。
吃饭的人走光了，大师傅也下班了。连厨房养的几只小猫也没了踪影。喧闹的餐厅静了下来。
谈话从吃晚饭时开始，饭碗放下了也没停，就这样进行下去。他说，我看你跟别人不一样，没架子。天这么冷，不住宾馆住看守所，每天跟我们一块儿吃，吃什么都说好吃。我喜欢你这样的人。
他的语速很慢，有条有理，不慌不忙，时时闪出很有哲理的话。
郭军，2002年10月到看守所。此前在部队服役十八年。他说，以前送来的不管有罪没罪都叫犯人，都是政府的敌人。现在理念转变了，叫在押人员，成了政府关心的人。他们是潜在的人民群众，绝大多数还要回归社会。但在这段被关被管的特殊日子里，他们又是绝对的弱势群体。很自卑，很丢脸；没有自由，只有烦恼。我们就不能再看不起他们，更不能欺负他们。要给他们安慰，给他们希望，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友。当了七八年管教，我有这样一个体会，叫“差别教育”。因为在押人员情况各不相同，文化、家庭和走过的路都不一样，要因人施教。我管过这样一个亡命徒，他吸毒，打仗（丹东口语，即打架），从小就进工读学校。劳教，判刑，出去，又进来，一直这么混。对社会非常反感。在监狱服刑时剖腹自杀，肠子都流出来了；用头撞墙，至今头上还有一块儿没有骨头，一喘气扑塌扑塌的。这次进来又是因为打仗，拿刀追着人砍。所长把他交给我，目标就是在诉讼阶段保证他的安全。可他根本不理我。他什么都见过了！我想，他文化低，就知道打仗，讲大道理肯定听不进去，也听不懂。但这类人有一个特点，就是要面子，喜欢听颂扬的话。我要从他的“闪光点”开讲，他准爱听。于是，我就跟他谈打仗，说你打仗真厉害，不要命。他一下就来了兴趣，跟我大谈打仗，大谈立“坟头”，就是立山头。谈着谈着，我说，哪个坟头都不是你立的，能立坟头的人早都进坟地了。人生不是打出来的。对不？他点点头。我又说，你能扎针吸毒，说明你挣过大钱，你很能干啊！他一下子又兴奋了，说过去我是挣过大钱，一天花七八千。我问那你挣的钱呢？他低下了头，唉，吸毒花光了。我接上去说，你看多可惜，吸毒多害人。他又点点头。我说，原始社会才是体力强的人靠打仗活着，今天咱们要靠自己的劳动活着。你打打杀杀，吸毒花钱，到哪儿算一站呢？老了，打不过别人了怎么办？动不了了，无依无靠怎么办？他不出声了。就这样，我们开始了谈话。一天比一天深人。慢慢地，他像变了个人。他说，我来看守所不过是停一下，是过客，说不定明天法院判下来就离开这儿了。你根本用不着搭理我。可你这么苦口婆心，册开揉碎，你是真心实意为我好。这样为我好的人，你是第一个。我再不听还叫玩意儿吗？我爱打仗，更爱讲义气！得啦，你把心放肚里。他没说假话，从此再没违反过监规。后来他去监狱服刑，临走时掉了泪，管我叫哥，说舍不得离开我。前不久还给我来了一封信，说已经彻底戒毒了。通过对他的帮教，我也积累了“差别教育”的经验。下面我跟你讲讲我管过的三个死刑犯吧。我就不说他们的名字了，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第一个是强奸杀人。他很穷，是一个修自行车的。因为婚外恋认识了被害人。被害人不断跟他要钱。一个修车的有多少钱呢？他给不起了，一急眼就把她强奸杀害了。从谈话中，我知道他很喜欢这个女人，实在是因为没钱才走上绝路。为了这件事，家人就不理他，从他进来那天就没来过人看他，更别说送东西了。他想不通，恨家人，恨抓他的公安。他在监里闹事，不想活了。我没生他的气，把他找出来，面对面坐下。我说，家人不理你，你要想得开，因为你做的事让人恨。打个比方，你要是个女的，你老公做了这件事，你还想理他吗？他眨眨眼，没回答。但我看出他听进去了。我接着讲，虽说你犯了这样的事，但我理解你。我也是个男人。你生来不是一个恶人，就是被逼急眼了。对吧？他点点头，委屈又后悔。我拍拍他肩膀，这样吧，家人不理你，我理你，咱俩就认个兄弟！你有什么需要就对我讲。想吃什么跟我说，想穿什么跟我说，我一定尽能力帮助你。我这样一说，他马上流了泪，说你当真能认我？我说当真，你就是我兄弟。我不放空炮，怎么说就怎么做，马上给他买了衣服和生活用品。有肉菜的时候，出钱给他添；他生病的时候，给他买药，终于把他感动了。他不但自己遵守监规，还对同监的人说，咱们都是犯事进来的，想不到管教对咱们这么好，把心都掏出来了，咱们可不能做对不起管教的事。同监人都说：“对”！这样一来，监室更平静了，他和我也更亲近了。我跟他的谈话也就更深人一步了。我说咱们都是兄弟了，你得听我一句话，不管因为什么，你毕竟杀了人，犯下大错误。错是你自己犯的，你不应该恨家人，也不应该恨公安，只应该恨自己。对不？他说，我恨自己。要不杀人，我现在还凭手艺修车，一家人像从前一样过日子多好啊。吃好吃歹的，图的是团圆。唉，没那天了！我犯了死罪。说不怕死是假话。我没把你当外人，我告诉你，我怕死。但你放心吧，死以前不会给你添麻烦。我说，兄弟，我可惜你了，我也谢谢你。我知道他离执行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就偷偷为他准备了上路要穿的衣服。执行那天，他扑通给我跪下，拉都拉不起来。他淌着泪说，兄弟，我今生不能报答你了，下辈子再报答你！他就这样走了。走得很从容。那是个阴雨天，冷飕飕地刮着风。看他远去的背影，我心里很难过……
第二个是为帮朋友要债杀了人。他一人跟好几个人打，结果打死一个，真敢下手！这人已经关了一年多，换了三个监室，很难管。家里原来有钱，就因为他闹事打仗，把家搞败了。他块儿头大，一般人打不过他。他走的监室多，待的时间长，监里情况明镜似的，什么都不在话下。刚换到我这个监室的时候，很张狂。这时候，你跟他硬碰硬没用，跟他来软的他看不起你。但是，我必须要压得住他！用什么，用正气。我要让他明白，管教管你，并不是我个人管你，而是政府管你。没有政府管不了的事！我拿定主意，先晒晒他，杀杀他的威风。我让他在那儿干坐着。我抽我的烟，看我的材料，不搭理他，连看也不看他。我知道他耐不住寂寞。果然，过了十多分钟，他就忍不住了，说，管教，怎么，耍我呀？口气里含挑衅。我还是不理，装没听见。让他自己去体会。我有两层意思，一个是你没什么了不起，我不是管不了你，是不想理你，不想要你；再一个，让他想想，这儿也不愿意要他，那儿也不愿意理他，让他产生一种寻求感。希望有人能理他，有人能要他，有人能看得起他。对这种人，要用“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办法。你不把他当回事，他自己也就逐渐平和了。你越看他像回事，他越感到自己不得了。我这样不理不睬的，又过了半点多钟，他一直梗着的脖子软下来，主动说，管教，你跟我说说话行吗？我感到自己的目的达到了，把他的张狂打下去之后，就不能抛弃他，要拉他回到你身边。我就说，我看你小伙儿长得不错呀，年纪轻轻，溜光水滑。为朋友两肋插刀，够仗义的。可是我看你顺眼，别人看你就不一定顺眼。我的话软中带硬。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他年轻好胜，学东西也快，做事不甘人后，这都是他的长处。要从他的长处入手，开发他，引导他，让他积极向上。
那个时候，看守所安排了一些简单的室内手工劳动，为的是让在押人员能活动活动手脚，成天干坐着，心里容易长病。我了解到他在别的监室起初活儿干得又快又好，后来耍脾气不好好干了。我就转个弯说，咱们监室里就属王老三干活儿又快又好，不知道你怎么样？他听了不服，赌气说我不干活儿。我听出他是在赌气，就笑了。我问，你知道什么叫干活儿吗？他愣了一下，说干活儿就是干活儿，还有什么说法吗？我说，当然有。干活儿，干活儿，只有干才能活。你想过没有，你父母一天要干多少活儿？一辈子要干多少活儿？他们为了生活，辛辛苦苦，起早摸黑，挣钱养活你，他们容易吗？你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父母干活儿挣来的？你可倒好，闹事打仗，把父母辛苦挣的家业全搞败了。你对得起父母吗？你知道吗，当你在监室里张狂的时候，你父母在外面干什么呢？他们没日没夜东奔西走，没日没夜吃苦受罪，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为什么？为你找钱！你杀了人，被害人家属要求赔偿。你知道你父母要赔多少钱才能求得人家谅解，给你留一条活路吗？我的一席话，说得他抬不起头，说得他掉了泪。他说，我对不起父母，我想父母，我后悔。我趁热打铁说，我就知道你是有良心、有孝心的，你对朋友都能豁出命去，凭这点儿，我就看得起你！你知道吗？你是我主动要来的，我就看你顺眼，看你行。你现在在里边好好表现，就是对得起你父母，对得起他们在外面为你奔波受累。我会把你的好好表现告诉两位老人，让他们放心，让他们保重。他听了一边流泪一边说，谢谢，谢谢。我话题一转，又说到干活儿上来。我说，我早知道你是一把强手，干活儿快，学东西也快。来到咱们监室，你要起带头作用，带大家干。这个监室的活儿，就由你负责！他一抹泪说，管教，你就看吧，以前我错了，拖了大家后腿，都不想要我。你看得起我，我一定为你争光。从今往后，我哪个监室也不去了，就在这儿好好干！果然，他说到做到，带着全室干得又快又好。劳动好了，人心也齐了，监室纪律等各方面都走在前面，得了红旗。他说，得了红旗，管教有面子，咱也有面子！可惜，后来他还是被判死了。执行那天，我在外出差。法警问他死前还有什么要说的，他没说话，拿眼到处找。有人明白他的心事，就告诉他我不在，出差了。他的眼圈儿一下就红了。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就这样走了。过了多少年，这事让我一想起来就难受……
第三个是杀人奸尸。这是一名大学生。父母都下岗了，打工供他上大学，很不易。上大学时，他在外面租房住。夏天，有个女生住他对面，这女的穿得露，他受到诱惑，一时冲动想强奸人家。女生极力反抗，他就用枕头捂死了她。欲望还没消，又奸了尸。来看守所后，他非常害怕，两腿哆嗦，走路打晃。看到这个情况，我没有马上把他送进监室。我想，他是个大学生，自尊心强，做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心理压力一定很大，弄不好就会动念自杀。对他，我要非常谨慎才行，在进监室前必须要调整好他的心态。我上前扶住他肩膀，让他走稳。我把他带到办公室，说，来，大学生，请坐！他这才缓过点儿神来。我已经了解了他的案情，就没有例行公事再问他。毕竟是难以启齿的事儿，要给他留面子。我就对他说，你别害怕，也别害羞。你本质上不是坏人，而是处于青春期，一时没控制住犯了错误。孔子还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呢！他想不到，这是进了看守所听到的第一句话，紧绷的脸立刻放松了。他说，谢谢你理解我。我又对他讲，你进监室后不要向其他人说你的事。有人问，就说失手杀了人。他听了特别感动，眼圈儿一下红了。这时，我还没让他进监室去。因为里边的人素质有高有低，在他进去之前我还要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以防有人嘲笑他而伤他的自尊心。我就来到监室，对在押人员说，你们谁是大学生的举手。大家你瞅我，我瞅你，没一个举手。我就说，今天咱们监要来一个大学生，虽然他犯了错误，但他刻苦学习的精神值得你们学习，值得你们敬佩。你们要关心他，帮助他，谁也不许说怪话。你们都好好想想，当初你们进来的时候，我有没有瞧不起你们？大家都喊没有。我说这就对了。你们每个人身上都有长处，人与人相处就是要看人家的长处。对不对？大家又喊对。这时候我就开始提要求了。我说，他犯了什么错误，谁也不要问，谁都有自尊心。大家相处好就是了。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你们表现得好，为我争了不少光。咱们监室获得优秀都是你们创造的，我要谢谢你们。把大学生交给你们我放心！大家都喊，管教你就放心吧！之后，我又回到办公室，看到这个大学生唇干舌燥的，知道他上火了。我说，这两天你因为着急有点儿上火，没关系，我叫医务室给你拿点儿药。药来了，我没有简单地拿一瓶矿泉水给他，而是倒了一杯热开水给他。他感动得流下泪来。但是，我看出他对进监室心里还是有恐惧。我就对他说，大学生，别怕，他们都是你的朋友，我跟你一起去！我就领着他走进监室。当监室大门打开时，里面的人都鼓起掌来欢迎他，有的给他拿来拖鞋，有的问他吃了饭没有，还有的说咱们这儿有热水器你先洗个脚吧。他没想到，进了监室跟回了家一样。我又介绍了室内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初步有个了解，以便我离开之后，能有人跟他说说话，让他不孤单。刚介绍完，马上就有人跟他认起老乡来。过了几天，我发现他已经能和其他人有说有笑了。就这样，他度过了初进监所的最不稳定的过渡期，翻开了第一页。又过了几天，我找他聊天，发现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判死，屡次向我表示出去后要好好改造。我心里明白他前景不会好，可我不能说。时候不到，只能先唱喜歌。但也不能总唱喜歌，如果一审判死，他准备不足，落差太大，心态肯定会发生逆转。于是，我就在接下来的谈心中，慢慢地向他灌输法律知识。讲到杀人偿命，我说，如果你家的姐妹被人杀了，你会不会让人家偿命？他说，会！我就顺着他这话往下说，你杀死一个无辜的女生，你没什么可推脱的理由。你不是无意伤害人家，而是明知后果严重还要去做，人家都死了还奸尸。如果这样的行为都不偿命，那不是纵容其他人也可以为所欲为了吗？所以你要有偿命的思想准备，拿自己的例子警告他人。这也是为社会作了贡献。他说我明白了。尽管这样，当一审死刑判决下来时，他的情绪仍然不好，几天不说话。我理解他。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希望活着。大道理他全都明白了，不需要再讲。我要做的就是设法转移他对“死”的注意力。我想了两个办法，首先，我找他来，问他，你怎么不说话啦，是监里人对你不好吗？他说监里人对我都挺好。我又问，怎么好法呀？他就说我缺香皂、牙膏啦，卫生纸啦，他们都给我买，生活上处处关心我。其实他不说我也都清楚，这些都是我安排的，买东西的钱也是我掏的。我就是要借用这个当话题问，我说，大家都对你挺好，你想不想感谢大家呢？他说我想感谢大家，可怎么感谢啊？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拿不出来。我说，不，你有！他睁大眼，我有什么？我大声说，你有文化啊！我帮你出个主意，我给你几本法律书，你带领大家学好不好啊？他一下子就高兴起来，行！打这以后，他就带大家学习法律。可是，也不能一天到晚都学习啊，学累了就要休息。一休息，一静下来，他还会胡思乱想。想歪了，就会出问题。我要设法占领他的空闲时间，让他闲不下来。我买来几大本计算机编程方面的书，对他说，你是学计算机的，是专家，我现在正在学编程，想请你帮帮我。这些书你先好好看看，有什么心得就写上边，咱俩随时交流。他特别兴奋，也特别认真。抱着书不放手，边读边在书上批写心得体会，密密麻麻的，有时还夹着英文。为了跟他交流，我也要学。不然一旦交流起来，我接不上他的话可不行。但编程这东西可不好学，我费大牛劲了。有些根本不懂，那也得装。特别是当他面，我翻看他写的心得，表情特认真。其实，我根本看不明白。但我得装！我要尊重他的劳动，不能让他失望，不能让他觉得自己白写了。他看我这么认真学，就更加积极了，跟我讲这是怎么回事，那又如何如何。我连连点头。这让他感到自己还是有用的。人最怕别人说他一无是处。那太伤自尊。生命和自尊本来是两回事，但有人就是为自尊活着，特别是文化人，小知识分子。终于，到了他要走的那天。法院执行死刑的命令总是来得很突然，当被执行人得知时，当即就绑赴刑场了。临走时，他对我说，对不起，你给我的书还没看完。我还以为有时间，想不到这么快。我还有许多心得要写给你，可是没时间了。我听他这样说，心里很难受。他真的认为我在等他的编程心得，这段时间他是在为我活着啊！我想跟他说些什么，但一下子又说不出来。就在这时，法警上来拉他。他不顾一切挣脱，给我深鞠一躬。我的泪再也忍不住了……
讲到这儿，郭军停了下来，抬眼看看窗外。
天，不知什么时候黑的。雨，也不知什么时候下的。
浙沥沥，浙沥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