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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

谁能知道,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在五龙金矿那个偏远的山村,究竟发生了怎样惨烈的一幕?

在村东一间破屋的土墙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

冬兰,我爱你!

字是红的,红得惊心!

那不是红的颜色,是血。

人血!

……这是一个让人不忍心听的故事,因为里面有太多的泪。

当我在看守所阴暗潮湿的办公室里,听杨一亮讲这个故事时,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泪。好几次,他都讲不下去。停下来,望窗外。

窗外,飞着雨。冷雨。

不知为什么,今年丹东的早春格外寒,满山杜鹃都没开。

故事中的两个人,真的非常年轻、非常可爱。可爱得让人可怜。小伙儿叫松林,姑娘叫冬兰。松林是湖南人,白净、英俊,清清爽爽像雨后的松;冬兰是本地人,秀美、纯洁,轻轻灵灵的像山里的兰。

相隔得那么远,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们认识的地方更远。哪儿?广州。

2001年,两个不甘受穷的年轻人各自走出大山,先后来到繁花似锦的广州。穷人的孩子当家早,松林自小就烧火做饭。他来到一家招厨师的饭馆试工,二话不说,点火支锅。一道又辣又香的湖南乡下菜,让满口鸟语的店老板吃了个肚儿歪。松林当上了厨师,在烟熏火燎中用衣袖抹着油汗把马勺敲得山响。饭馆不大,但生意不错。每到饭口总会挤进一个土秀土秀的姑娘。她从不点菜,只要一碗最便宜的面。当然,面也是松林下的。从皱着眉头喊辣到叫唤着多放辣子,姑娘渐渐地走进松林的心。他不但多放了辣子,还偷偷放点儿肉用面盖住。面端出去了,他躲在厨房看。他看到姑娘用筷子翻出了秘密,瞪大眼睛往厨房找。他知道她在找他,心像吞了蜜。一天,他下了班,一出门就看见姑娘的笑脸。姑娘递给他一条新毛巾,说别老用袖子抹汗了。

这就是冬兰。在隔壁复印店打工。那是一个多么狭窄的小店啊!她站在复印机前工作,别人要进来她就得侧身。就是这样一个小天地,却让她对未来充满希望。因为,她天天可以听到隔壁锅勺响。而灶前挥汗的松林,只要拿毛巾往脸上一抹,就凉滋滋地像饮了山泉。他抬眼看看墙上的钟,噢,快到中午了,又能见到冬兰了。今天往面里藏点儿什么呢?

就这样,两个背井离乡的年轻人认识了,相恋了。甜美如梦。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非典”来了。死神煽着翅膀首先扑向广州。人们躲的躲藏的藏,大小饭店都关了张。松林丢了工作,复印店也挂了锁。两个年轻人像突然被掏了窝的小鸟,可怜得没了去处。广州待不下去了,松林提议去武汉投奔他姑姑。冬兰说,我愿跟你到天边。

街上,不知谁家的小店还开着。招徕客人的音响飘出凄婉的歌:

……多少美丽编织的梦啊

就这样匆匆你走啦

留给我一生牵挂

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

你看那漫山遍野你还觉得孤单吗?

是歌手唐磊的《丁香花》。松林爱听这支歌,冬兰也爱听。他们喜欢歌中的爱与忧伤。在一个月圆的晚上,当他们一起哼唱这支歌的时候,依偎在松林怀里的冬兰忽然问,如果有一天我走在你前面,你会在我坟前栽满鲜花吗?松林捂住她的嘴,不许乱说!……要死,咱俩就死一块儿!冬兰不再出声。松林低头一看,清凉的月光下,冬兰满脸是泪……

离开伤心的广州,来到武汉。两个不信天命的年轻人拿出所有积蓄,开了自己的小饭店。当炊烟升起的时候,他们眼里流出了泪。老天,你睁睁眼,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老天没睁眼。“非典”阴影不散,小店生意不好。终于,在一个冷雨的傍晚,熄火收摊。

武汉的夜真静。没有唐磊的歌声。

松林看着死去的灶台发呆。

冬兰说,你有手艺,不怕的。咱们走!

去哪儿?

你愿意跟我回丹东吗?

我愿跟你到天边。

春天还很遥远,雁儿就从南方飞回。寒风刺骨,心肠火热。两个相依为命的年轻人日夜兼程来到丹东,来到五龙金矿那偏远的山村。

冬兰的父母,一个在建筑工地透支生命,一个在家做了上顿愁下顿。看见女儿带回一个俊小伙儿,一阵欢喜,问寒问暖。一听口音,又愣了。你是哪儿的?湖南的。湖南的?是啊!两个大人都闭了嘴。他们来了心病。原来,冬兰母亲是本地人,冬兰父亲是外省人。一年到头攒的钱,回一趟老家就血本无归。苦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他们说什么也不让冬兰再找外省人。但是,当着松林他们什么也没说。

五龙金矿,有矿就有采矿人,有人就要找饭吃。松林和冬兰手拉着手在工地上寻找可以开个小店的地方,哪怕是搭个棚子卖碗面。松林相信,他的又香又辣能给冰天雪地带来温暖。

世事难料。就在小店有了眉目的时候,湖南乡下传来坏消息,松林的母亲被人打伤了。孝顺的松林急忙收拾行李踏上回乡路。临走时,把手机留给冬兰。松林一走,冬兰的父母就开始了强大的攻势,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冬兰也是个孝顺孩子。面对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吼,她犹豫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松林,从冬兰越来越少越来越不主动的电话中感到了不祥。他忍痛离开身上还缠着纱布的母亲,匆匆赶回丹东。一下火车就直奔五龙金矿,直奔那偏远的小山村。他要见冬兰,他要解疑团。刚一进屋,冬兰的父亲就扑上来,连推带操把他撵了出去。隔着关死的门还发出狮吼,以后不许你再来找冬兰!松林一头雾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在一个小商铺借电话拨通了留给冬兰的手机。听见松林的声音,冬兰的心都跳出来了。

冬兰,冬兰!你怎么了?

我,我……

你不爱我了?

我,我……

是不是你们家不同意?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愿意听我的吗?

愿意。

我们跑!

一件天大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傍晚,冬兰从后窗跳出来,与接应她的松林汇合。两个难舍难分的年轻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穿过山林奔大道,上了汽车下汽车。终于赶在开车前跑进丹东火车站。来不及买票,举着钱跳上了车。

两张汗湿的脸,两颗飞起的心,两条不屈的命。到哪儿去?不知道。干什么?不知道。开车,开车,快开车!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时间到了!要开车了!我们自由了!

两个生死相连的年轻人紧紧抱在一起。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全新的生活在模糊的泪中向他们招手。鲜花怒放,彩蝶纷飞……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时间到了,火车没开。

车晚点了。车厢里的人们骚动起来。站台上的人们也骚动起来。两个惊慌失措的年轻人不安地朝窗外望。突然,突然!骚动的站台上挤进两张扭曲的脸,两个发疯的人扑到列车前,瞪大血红的眼,一个车窗一个车窗地向里扒望。

畜生!畜生!他们发现了松林。他们大声叫着。枯手隔着玻璃向松林的脸上挖去。逃跑失败了。追赶而来的两个大人冲进车厢,一个扭住冬兰,一个朝着松林就是一顿劈头盖脸!

难舍难分的生生拆散,相依为命的两两隔开。

冬兰的哭声消失在无边的黑暗,松林的身影孤立在吃人的长夜。

天,下起了雪。鹅毛大雪。

松林心里烧起了火,松林眼里冒出了烟。他不甘心,他不死心。他相信冬兰是爱他的。他还要去找冬兰,他还要带冬兰走。谁再拦着就跟他拼了!

松林在站旁找了一家小店住下,摸黑出去找吃的。吃的没找到,回来一看,背包又被偷了。天杀的!身份证没了,路费也没了。翻遍衣兜儿,只找到七十块钱。这时候,就是想回老家也回不成了。

他没了退路。

他根本也没想退路。

走,找冬兰去!

此去五龙,三十多里。坑坑洼洼,要走一夜。不管,走!

好大的风,好大的雪,好深的爱,好深的仇。

可怜松林,踉踉跄跄风雪中,孤苦伶仃像个鬼。

街的尽头昏昏黄黄亮着一盏灯。松林睁眼看去,竟是一家没关张的杂货店。雪夜哪有人,难道为鬼开?走到近前,才发现是店主喝醉了。松林又冷又饿,顾不得许多,上去推醒他。有吃的吗?没有。有喝的吗?没有。有什么?酒。来一瓶!松林接过酒,两眼又往杂货上扫。突然,他眼发直了。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了刀。一把短刀!店主转着混浊的眼,拿上吧,路上防身。松林拿起刀,嘈地拔出鞘。好薄的刃,好快的刀!他在刀锋上看到发狠的眼。他从兜儿里掏出所有的钱,我就这么多,行吗?行,两样都拿走!谢啦!

抓住酒,揣上刀,转身又扑向风雪。

好大的风雪,好远的路;好辣的白酒,好快的刀。松林一步一口空肚酒,酒人心头血往上涌。冬兰,我要去找你,我要你跟我走。你说过愿跟我到天边。谁敢拦,我就杀了谁!……冬兰,你要是不愿意跟我走,咱俩就同归于尽!我说过了,要死,就死一块儿!

想到这儿,心如刀刻,肝肠寸断。松林落下大把泪。

就这样,边走边喝,边喝边哭。风雪三十里,走了一整夜。

来到五龙金矿,酒喝干了,泪哭干了,心碎完了。

这时,天刚蒙蒙亮。松林想,冬兰一定被关在家里,父母一定会死看死守。就这样直接闯进去没法儿谈话,说不定连面都见不上。不如先躲躲,看看动静再说。

松林没有猜错。冬兰被父亲暴打一顿后关在家里,死死看着寸步不离。天亮了,冬兰的父亲看雪还没停,心想一夜大雪三十里路,松林不可能来,就收拾收拾出门上工。走前对老伴儿发狠,你让她跑了我打死你!女儿是娘身上的肉。母亲心疼冬兰,要出去给她买点儿吃食。临出门对冬兰说,你要跑了你爸回来能要我命!冬兰点头答应了。母亲走后,她烧了一锅水,想洗洗头。水倒进脸盆,低头刚要洗,忽然发现打散的长发前人影一晃。一抬头,正碰上松林血红的眼!

啊?你回来啦?冬兰又惊又喜又害怕。

松林说,你别洗了,快跟我走!

现在?

现在!

……我,我不走。

……你不想跟我走啦?

嗯。

真的?

想起母亲临走的话,冬兰点点头。

松林突然爆炸了:那咱俩就一块儿死!

话音未落,刀已捅进冬兰的胸口。冬兰叫起来,妈呀!妈!疯了的松林无法控制自己,你叫吧!把他们叫来一块儿死!冬兰倒在炕上,血突突地冒,大睁着眼睛叫不出声。松林跟着往自己肚子上连捅两刀,血一下子喷出来。手软了,刀掉了。明明掉在脚下,就是找不着。他急了,生怕自己死不了,又到厨房抓起菜刀。左手腕两刀,右手腕两刀,脖子上又两刀,把自己砍成血人。他的血和冬兰的血流在一起,红得吓人。他用手指沾了血,在土墙上写下:

冬兰,我爱你!

血从字上淌下来,像泪。

杀完了人写完了字,好好一个松林已经变成了鬼。看到冬兰在炕上没了动静,他也要到炕上去。他要和冬兰躺在一起。他要紧紧抱住冬兰。生不在一起,死要在一起。可是,不等他抬脚,眼前一黑就摔倒了。他不甘心就这样死了,两眼看着冬兰,往前爬,往前爬……

屋外,雪还在不停地下。天白茫茫一片,地也白茫茫一片。

这一天,是2004年12月13日。

警车的尖叫惊醒山村的晨梦。

冬兰的母亲买菜回来魂飞魄散,邻居赶来帮着报了警。

冬兰死了,死不膜目。松林呢,被医院救活了。他睁开眼第一句话就问,冬兰呢?冬兰死了没有?为了办案需要,办案人员暂时隐瞒了案情,说没死。他听了长出一口气。十多天后他出院了,浑身缠着纱布被押进看守所,带到杨一亮的面前。

杨一亮,今年三十七岁。四川资阳人。个子不高眼睛大。永远的乡音,永远阳光的脸。十多年空军航空兵打造出一个说话办事干巴利落的他,要转业了,管人事的问,到地方想干吗?他说只要不当警察干什么都行。结果,还是当了警察。他来到丹东看守所当管教,至今已经七年,干得很出色。有时候白天黑夜连轴转,忙得回不了家睡不了觉,照样一脸阳光。说他辛苦了,他两个字:没事!

我问他,当管教七年,什么事叫你最感动?他讲了这样一件事:

一个星期天,他和爱人、孩子正走在街上,忽听有人喊,杨管教,杨管教!回头一看,好像不认识。但人家喊杨管教,肯定就是他曾经管过的在押人员。杨一亮只好假装认识,说你好,你怎么样?那人说,你在里边对我的关心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说完,跑到旁边的小铺,买了一盒烟、两瓶矿泉水、两包儿童小食品,往杨一亮手里一塞,我现在没钱,你别瞧不起。等哪天发了财,我再来看你!说完就跳上公共汽车走了。拿着这十来块钱的东西,杨一亮鼻子一酸。东西虽少,但烟、水、小食品,一家三口个个有份儿。这人,多心诚,多心诚啊!

讲到这儿,杨一亮讲不下去了。停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这事我一想起来就难过。我管过的人太多了。我连人家叫什么都记不得了,什么时候管过也不记得了。可人家还记得我,还记得我对他的好。凭这个,我干这份儿工作就值!唉,到现在也没再见着他,也不知他过得怎么样?后悔自己当时不好意思问他叫什么。他重新走上社会有什么困难?我还能不能帮他做点儿什么……

这,就是杨一亮!

我又问,那你管过的人,谁叫你最难忘?

松林!

那是2005年的元旦。鞭炮满街响,天地好热闹。这天刚好轮到杨一亮值班。对他来说,没有节假日是家常饭。他让爱人带孩子去玩,自己大步流星赶到看守所。不多时,松林被押解进来。一看到他浑身缠着纱布,杨一亮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名重犯,是自己工作的重点。他主动向办案人员简单了解了案情,做好跟松林谈话的准备。

丹东看守所之所以能成为全国公安监管系统的一面旗帜,除去人性化管理的成功经验,还有一整套铁的规章制度。对在押人员“七日跟踪五必谈”就是其中之一。七日跟踪,是指管教对刚入监的人员要连续跟踪七日。从第一天起,每天必须跟他谈话,了解其内心,稳定其情绪。因为这个时候,面临被关押、被判刑,生存环境发生巨大改变,他们的思想最复杂、情绪最波动。作为一名出色的管教,杨一亮理解松林此时此刻的心情,也知道应该如何开始他们之间的谈话。

想不到松林先开了口,冬兰死没死?

杨一亮的心一沉。他知道冬兰死了,也知道办案人员暂时隐瞒了事实。如果这时候突然说出真相,松林不但理解不了、接受不了,而且会恨办案人员,继而恨所有的公安,包括自己在内。那对接下来的思想工作就很不利。你说什么他都不信,都认为你在骗他,更别说让他向你敞开心扉。只有等他情绪稳定以后再慢慢剥这个茧。

这样想着,杨一亮就说,这个我不太清楚。

违心话刚一出口,又后悔了。因为他受不了对面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有太多的乞怜!

杨一亮跟着补上一句,好像应该没死吧。这话在两可之间。

松林的眼睛仍旧没有离开杨一亮。他说,如果冬兰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杨一亮的心又一沉。他相信这是真话,是他想听到的,也是他最害怕听到的。松林想死!无论如何要稳住这颗想死的心!

看到松林一说到死,就激动起来,两手直发抖。杨一亮话锋一转,松林,你老家是哪里的?父母健在吗?身体都好吗?

一席话,温暖亲切,把松林带到山清水秀绿荫葱笼的湖南乡下。

松林情不自禁地讲起自己的老家。

其实,杨一亮早就知道他是湖南人。但他还是惊喜地说,哎哟,你是湖南人,我是四川人。咱俩都是南方人,算半个老乡呢!你能凭本事走南闯北,真不简单,我真佩服你。

松林听杨一亮讲他的闪光点,脸上露出兴奋。就说,我还到过广州呢!

杨一亮更惊喜了,啊,你还到过广州?那是我最想去的地方。你快给我讲讲广州!街宽不宽?听说那儿的人还吃老鼠哪,是吗?

松林就讲起了大广州。滔滔不绝。

杨一亮看他越讲越兴奋,忽然又把话引到正题上,你和冬兰是怎么认识的?

我和冬兰?松林愣了一下,就讲起来。从头讲起,点滴不漏。字字句句透着对冬兰的爱。讲着讲着,难过起来,眼圈儿一红要掉泪。

杨一亮马上又转了话题,哎,我听说你们湖南人吃辣椒比我们四川人还厉害,是吗?

松林点头,是啊,我们炒一个鸡蛋可以放半斤辣椒。

杨一亮又来了兴趣,热烈地跟松林讨论起湖南菜和四川菜的区别,细致到放什么佐料。看到对方重拾兴奋,杨一亮忽然问,冬兰喜欢吃辣椒吗?

松林说,开始不喜欢,喊辣。后来,后来比我还能吃辣……

就这样,松林顺着杨一亮的思路,回忆起他和冬兰难忘的一切——幸福的、快乐的、痛苦的、忧伤的、悲愤的、后悔的……

两个人的谈话,伴着不时传进高墙的新年鞭炮声,从早晨一直到中午。如此平和平等的长谈,让初进看守所紧张、恐惧的松林从悲观绝望中解脱出来。而杨一亮的眼前也打开了一扇窗。他全面了解了案情,了解了松林的心路历程。他感到,尽管松林有些狭隘和偏激,但他的本质是好的。冲动杀人和坚决自杀,缘于对冬兰刻骨铭心的爱。爱到顶峰不可逾越,便执著成恨,铸下大错。

对这样本质好的人,应该千方百计挽救。

救不了他的命,也要救他的心!

像戴所常讲的,得给这些人希望。谁没犯错的时候?这些人原来大都是好人,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们犯法有法律管。到了我们这儿,就要从生活上照顾好他们,还要让他们生活在希望中。哪怕判了死刑,也要想办法让他们在死前尽量过得快乐。让他们带着感恩去死,而不是带着怨恨离开这个世界。

一连七天,杨一亮天天带松林打针换药,天天跟松林促膝谈心。看到他没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就自己掏钱买来新衣服,买来牙刷、牙膏、毛巾、香皂送给他。同时,专门给监室开了会,安排在押人员照顾好他的起居。松林感动得掉了泪。时间不长,他跟杨一亮就成了无话不说的“老乡”。杨一亮感到时机成熟了。一天,他把松林叫到办公室,先聊了些轻松的,等气氛上来了就对他说,我要告诉你,冬兰没有救活。松林一下瞪大了双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紧跟着,泪一涌而出。杨一亮说,兄弟,你要哭,就痛快哭吧!松林猛地抱住杨一亮,放声大哭。边哭边叫,冬兰,冬兰!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知道冬兰死了,松林一连几天吃不下饭。身上的伤好治,心中的痛难平。他常常半夜梦见冬兰,一难过就坐起来。一坐,坐到天亮。杨一亮更加关心他,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叫到办公室,问寒问暖,问长问短。

听监室里的人反映,松林在恨什么人,杨一亮就问他,你恨谁呀?

我恨冬兰她父母!要不是他们不会有今天。我要能活着出去,饶不了他们!

杨一亮眉头一皱,你想报复他们?

松林咬牙说,对!是他们硬要拆散我和冬兰……

杨一亮突然打断他,你这是一个爷们儿说的话吗?

啊?!松林吓得收了声。

杨一亮索性提高了嗓门,松林,你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这说明你还没认识到自己犯了罪,没认识到你剥夺了一个无辜生命,天理难容!你怨恨冬兰的父母,还想报复人家,你就没想想,你杀了人家的女儿,给人家带来多大痛苦?不是你一死就能了之的!一个穷人家,把一个孩子从小养大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冬兰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正是给家人带来希望的时候,就这样被你害了,就这样没了。你想人家怎么受得了?谁没父母?谁没亲人?咱们调个个儿,如果你是冬兰的父母,你又会怎样?现在,你还活着,看守所上下都关心你、帮助你,可冬兰却走了。她父母没人照顾了,她父母没人养老送终了。可以说,她父母一点儿希望都没了。但你还恨人家,还想出去报复人家,你还有做人的良心吗?要我说,该受报复的不是人家,而是你!冤冤相报何时了?冤冤相报无宁日。你要认我这个老乡,你就听我说,冬兰是个孝顺父母的孩子,她后来不想跟你走,完全是为了父母。你要是真爱她,就不要怨恨她父母,而应该替她照顾父母。如果法院判你死,你罪有应得;如果法院留你一条命,你要好好改造,出来也就四十来岁,那时候也正是冬兰的父母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你好好照顾人家,用实际行动赎罪,用实际行动表示对冬兰的爱。这才是一个爷们儿该想的,这才是一个爷们儿该做的!

一番肺腑言,让松林从心里掉了泪。

他又是几个晚上没睡好。慢慢地,他想明白了。没有了怨恨,有的只是忏悔、自责,决心赎罪。他给冬兰的父母写了一封血泪长信,让律师看了都难过得忍不住。律师主动拿出二百块钱,让杨一亮给松林买点儿好吃的添点儿日用品。松林得知后非常感动。他说,这钱我一分也不花,留给冬兰的父母吧。

松林决心悔过,决心赎罪。杨一亮把情况向所里做了汇报。所长说,创建和谐社会就要靠我们一点一滴去做。走,我们去一趟五龙金矿,到冬兰家去看看她父母,顺便把松林的信和这二百块钱捎去,跟他们讲讲松林的情况,求得他们对松林的原谅。如果他们能原谅,松林就有希望。所长说完,让后勤准备了两桶油,两袋面,自己又拿了五百块钱,一行人就出发了。

山上的雪还没化净,这里那里,白一堆黑一片的。喜鹊淘气地在残雪中蹦来跳去,时不时叼一块儿当饮料。到了五龙金矿,在村治保主任的带领下,一行人背着粮食、拎着油来到冬兰家。死气沉沉的小院立刻有了生机。所长把钱给了冬兰的父亲,特别告诉他,其中二百块是松林省下的。杨一亮把松林的长信给了冬兰的母亲。冬兰的母亲边看边哭,冬兰的姥姥正好也在,她是赶来陪伴女儿的。老人从小把冬兰带大,像眼珠子一样。她听明白了所里的来意,情绪非常激动,大声叫着,没用,没用,整这些没用!我们就是要他死,就是要他偿命,一命抵一命!

法院要开庭了。

看守所的“七日跟踪五必谈”中的“五必谈”,是指管教在以下五个时间段,必须要找在押人员谈心:奖励必谈;惩罚必谈;家庭变故必谈(如老人病逝);环节变动必谈(如批捕、开庭);投送前必谈(如投送监狱)。杨一亮得知要开庭的消息,第一时间找松林谈心。不等他开口,松林就说,杨哥,你一百个放心!我做好了一切准备。一句话,认罪伏法!

松林的父亲,一个种了一辈子田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卖掉家里的房子和所有能卖的东西,一共凑了六万多块钱,牵着老伴儿从湖南乡下赶来。在庭外一见到冬兰的父母,就双双跪下,流着老泪说对不起你们!不管法院判松儿死活,我们都要赔你们!我们实在穷啊,卖了所有东西,就卖了这点儿钱,求求你们先收下吧……

法院开庭了。庄严、沉闷,秩序井然,各陈其词。当松林发言完毕被带离法庭的刹那间,他突然转过身,朝冬兰的父母跪了下去,大声叫着,爸、妈!让我这样叫一声吧,我对不起你们!我不该这样对冬兰,我不该这样对你们!我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就让我拿命来赎罪吧!我死前,求你们能原谅我;我死后,请你们清明替我为冬兰烧点儿纸……如果法院能给我一个机会,如果我还有一线希望,你们放心,我出来以后一定做你们的儿子,一定好好服侍你们,为你们养老送终!……

声泪俱下,凄惨悲切。

在场的人全哭了,连法官都忍不住泪。

哭声一片。哭声动天。

冬兰的父母当场对法官说,我家冬兰已经死了,就留松林一条活命吧。说完,便哭昏过去。

松林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2005年9月12日,松林要离开看守所到沈阳大北监狱服刑。行前,他向杨一亮提出请求,想去坟上看看冬兰。

杨一亮眼窝儿一热。但,这样的事以前从没有过,能行吗?不管行不行,他马上找到所领导。想不到领导当即表态,让他看看吧!这一去不知哪年哪月,看看就了了心愿。我去报告市局,你等我消息。

丹东市公安局很快批准了报告,提出要确保安全。

九月的山林,开满了野花,红的、白的、黄的。

松林戴着手铐、脚镣,在武警战士的押送下,吃力地向山上爬去。哗啦啦,哗啦啦,镣铐惊心。杨一亮走在松林前面,不时回头张望。冬兰的父母心里难过,没有跟着来。领路的乡亲一面膛着灌木前行,一面说,前边,前边,在前边。

松林的两眼紧张地四处望。他在寻找新土,他在寻找新坟,他在寻找心爱的人。

突然,领路的乡亲喊起来,找到了,找到了!

但见前方不远处,一座新坟静静地睡着。坟前立着一块小石碑。

看不清碑上的字。也许,碑上原本就无字。

离冬兰的坟还有十来步,松林就大叫一声扑了上去。

这一扑,吓坏了杨一亮。他抢上一步,用身子死死挡住石碑。

松林扑到坟前,扑通跪了下去,戴铐的手抓住坟上的新土,爆发出人间最悲枪的哭喊,冬兰啊,冬兰!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该死的是我,不是你,不是你啊!……我们说好要死就一块儿死,为什么我没死?为什么你不等我?冬兰,冬兰,我来了,你等等我,等等我!冬兰,冬兰啊!……

他大声哭喊着,头使劲儿往土里扎。

他要钻进坟里。他要去见冬兰。

面对人间悲剧,杨一亮和武警战士都泪流满面。

新坟静静睡着。

坟前开满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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