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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凡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事,我们一概自欺欺人地叫作“注定”。

铅灰色的云团低低地压在城市的上空,将无数条雨丝注向地面,溅起朵朵水花,打出小小圆圈,然后消失不见。到处都是水,大理石墙面像是在冒汗,挂满了细细的水痕,地面也是潮乎乎的,一踩一个脚印。水分子渗透进衣服的纤维,吸附在皮肤每一个毛孔上,那种潮湿黏腻之感撕也撕不掉,扯又扯不开,让人甚为沮丧。林烟霏感觉自己像是在水里泡得久了,浑身皮肤都发白浮肿,无力虚空得好像可以漂起来。

南方的梅雨季节总是让她有种莫名的厌世情绪。

林烟霏站在徐汇区法院的大堂门口,无奈地看着越下越大的雨。今早天气放晴,天气预报也说今天是连日来难得的多云天气,怎么还没到中午,等她上完庭出来就开始下雨了呢?她实在是应该随身备一把伞,以防“不测风云”。

“林烟霏?”

忽听身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也是意外:“宋梁煜?”

“这场雨下得真是时候,”宋梁煜看了一眼天空,乐呵呵地道,“这是老天爷送我一个和美女共进午餐的机会啊!”

宋梁煜开车载着林烟霏,到徐家汇找了一家牛排馆。他停好车,抢先下车,打着伞走到林烟霏这边,帮她打开车门。他左手举着伞,朝她这边倾斜着,右手十分自然地、轻轻地搭在她的右肩上,护着她进了餐厅大门。林烟霏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了一声,想不到他竟然还有这么绅士的一面。

餐厅的布置是奢华的洛可可风格,贴着绿色烫金墙纸的墙壁上,挂着复古金框写实油画,水晶灯光线调得很暗,一米多高的红色丝绒椅背巧妙地隔出一个个比较私密的空间。服务员领着他们到里边落座。这个时候,人不是很多,说话声也都很轻,像是在窃窃私语。林烟霏突然觉得,还不如去吃沙县小吃呢,这个地方好像更适合情人约会。

宋梁煜把菜单递给林烟霏,看都不看就跟服务员说要西冷牛排套餐。看得出他是这里的常客。他向林烟霏推荐道:“你可以试试这里的鹅肝,很嫩,很不错。”

林烟霏点了一份跟他的套餐价位差不多的海陆大餐,一来也是因为她喜欢吃海鲜。

“忘了你是浙江宁波人,应该带你去吃海鲜。”宋梁煜说道。

“你是哪里人?”林烟霏问,感觉这个宋梁煜对她很了解似的,可是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你猜。”宋梁煜一脸调皮。

林烟霏翻了翻白眼,但还是猜道:“上海人?”

“哈哈哈,你这是对上海人有偏见!”

被他说破,林烟霏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融洽起来。

“我是西安人。西安,你去过吗?”

“没有,我没去过几个地方。”林烟霏老实回答。

“下次有机会带你去玩。我觉得没有比西安更棒的城市了。”宋梁煜说起家乡,双眼发亮。林烟霏想一般这种“下次”都是没有“下次”的,可是见他说得如此诚恳,也只好点头作答。

“那你干吗来上海?怎么不留在西安?”林烟霏问道。

“是因为我女朋友想来上海,我就陪她过来了。可是没想到她来了以后又想出国,就把我一个人丢在了上海。”宋梁煜很坦白,“有时候你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女人。”

“相信女人,总比相信男人的安全系数要高些。”林烟霏说道,“因为相信女人不会让你有什么损失,比如……”

“比如大肚子?”宋梁煜接着道,两个人又笑起来。

戴着白手套的服务生陆续将餐盘端上桌,每个套餐都有大大小小八道餐点,分别是餐前面包、沙拉、汤、酸梅汁、主食、餐后水果、甜点和饮料。每一道菜不仅摆盘精致,味道也很好,使人愉悦感油然而生。林烟霏兴致一高,话也就多了起来。两个人说到做律师的种种不易,宋梁煜说他刚来上海做律师的时候,什么案子都接,有一次接了个离婚案子,那女的当事人身形娇小瘦弱,风吹吹就能倒的样子,可是输了官司以后,却穿着高跟鞋追着他打,追了两条街。这个是追打,还有一个是追求,打完官司以后热烈地追求他,天天几十个上百个电话短信,还三天两头上门示爱,令他不堪其扰,最后不得不从浦西跳槽到浦东……宋梁煜切下一小块刚端上来的西冷牛排,贴心地放到林烟霏的盘子里,道:“你尝尝这个,这里的西冷做得很好……”

林烟霏说她接的第一个案子也是个离婚案子,一对八零后小夫妻结婚才一年多,因为老公不小心删掉了老婆的游戏内存,两个人大打出手,双方父母也反目成仇,闹得不可开交,最后闹上了法庭。她当时是男方当事人的代理律师,当她在法庭上激情四射地痛陈女方当事人种种不是的时候,身旁坐着的男方当事人忽然站起来,激动地对她喊:“不!你胡说!我老婆没那么坏!”把她吓了一跳不说,男方当事人还泪流满面地对坐在对面的女方当事人喊话表白:“老婆,我们不离了!我爱你!”然后只见双方当事人激动地冲到法庭中间抱头痛哭。就剩她目瞪口呆地傻站着,精心准备的讼词就像一块又干又硬的面包梗在喉咙里,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难受得直想翻白眼。林烟霏说她当时真想冲上去揍一顿那个男方当事人。后来离婚案子接得多了,她才慢慢琢磨出一点门道,吵得热闹的夫妻往往离不掉,反而是那些很平静的夫妻说离就离了。

林烟霏又说起以前接过的一个案子,男方当事人身家过亿,却只想给做全职太太的妻子一百万现金。她硬着头皮找上门去,做好了被兜头泼水、轰出门的准备。她到的那会儿,女人正在给孩子喂饭。很普通的家庭主妇,长头发随便扎成一束,一身米白色洗旧了的家居服。小小的鹅蛋脸,五官清秀,只是黑眼圈太过明显,使她一下子显老了很多。主妇请她进门,示意她落座,然后回去继续给孩子喂饭。她没有说一句话,林烟霏也不说,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等。那小女孩两三岁的样子,一头短发,乌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她看,不笑,也不哭,和她妈妈一样,有一种逆来顺受的平静,似是早已知道这位阿姨带来的会是什么消息。林烟霏环顾四周,这是一套静安区高档小区里的三房,装潢极考究,黄色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泛着冷冷的清光。客厅里有四根雕饰着小天使的罗马柱,全套的欧式真皮沙发,角角落落都安放着名贵绿植。可是这豪华的四壁却更衬出这对衣着朴素的母女的落落寡欢。过了一会儿,女人先开了口:“带来了吗?”

“带来了。”林烟霏赶忙回答,从包里快速地掏出了离婚协议。

女人打开来,看都没有看一眼,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转身继续去忙孩子的事。

林烟霏喉咙里“咕噜”响了一声,很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到底要对这个婚姻有多绝望,才能有这样的平静呢?这平静让她想到被人遗忘、枯死在窗台一角的植物,日子一久,连根都烂成了泥土,再也找不到生命的痕迹。林烟霏轻轻地把协议放进包里,轻轻地走出门去,唯恐弄出一点响动惊扰了这对母女的平静。关门的一瞬间,她看见一束从窗外照进房间的阳光,在这对母女身上打出一层细致的金边。

走到小区门口,她忍不住再回头望望,想想这对母女即将搬离这个豪华的居所,不知流落何处,心里有些不忍。往后的日子里,她不止一次地想起她们,不知道她们是否安好。后来她打抱不平地跟詹德佑老师说起这件事,詹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只是跟她说:“你首先要做的,是一名专业的律师,而不是一名有爱心的律师。”

“你接了那么多离婚案子,不会对婚姻有恐惧吗?”宋梁煜问道。

“不,反倒是因为见识了那么多的夫妻反目,才慢慢治好了我的婚姻恐惧症,因为知道了婚姻的聚散离合本来就是一种常态。”林烟霏一边说,一边琢磨着她的甜点上的那一层金黄色焦糖罩子应该怎么吃,没有注意宋梁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说到婚姻,自然又聊到那次婚礼和婚礼的主角。

“哎,你们这位王律师居然能娶到方大小姐,本事还真不小。”林烟霏说道,“他一定给了他前妻很多补偿金吧?”婚礼后她特地查过王致明和他所在的贝茂律师事务所的一些情况,知道他是合伙人之一,这几年专门做房地产业务,做得风生水起。也听说他半年前才刚离的婚,儿子都上初中了,跟了他前妻。

宋梁煜不以为然道:“方大小姐能够嫁给他,才是得偿所愿吧?”

林烟霏惊讶道:“啊?”

宋梁煜说道:“我们贝茂一直是众业集团的法律顾问,王主任跟众业的高层关系都很不错。不单是众业,他从事房地产法律业务这么多年,在这行还是很有资源和影响的。”

“众业?”林烟霏怔了一下,“你是说那家很有名的房地产民营企业?”

宋梁煜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不知道你的方伯伯是众业的股东?”

“哦。”林烟霏似有所悟,可是到底悟出了什么又不甚明了,不知不觉间把她的那一杯香颂玫瑰露喝得一滴不剩。

宋梁煜见她把每一道菜都吃得很干净,就知道她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女人,心里不禁有一丝惺惺相惜的感觉。他趁她不注意,一把拿过她放在手边的手机,快速地输入自己的电话号码,一边说道:“这下不怕你洗掉了!”

自从上次分别以后,方邺可一反三年冷落疏远的态度,经常会打来越洋电话,或者用QQ、MSN跟林烟霏聊天。前一次打电话来,他说自己SAT成绩优异,已经申请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应该没什么问题,开学前有几个月的假期,他会回国来,云云。林烟霏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可是一想到他将来也会是一个从骨子里都透出一股精明气质的商人,又不免怅然若失。

连着好几天,都没有方邺可的音信,林烟霏想着他学业繁忙,加上最近詹德佑老师即将离开德胜,另起炉灶,在松江注册成立一家律师事务所,她正纠结去留,因此注意力没全在方邺可身上。

这期间Elva打来电话,告诉林烟霏关于方殊可怀孕的消息,还神秘兮兮地说她有可能婚礼前就已经怀上了。林烟霏算了一下王致明离婚、结婚的时间,不禁愕然。她没想到方殊可速度如此之快,人生大事都已一一着落,她就是坐着火箭也追不上了,不免又心下失落。Elva也同时感叹了一番自己的孤独寂寞,拜托她帮忙留意年轻有为的律师。不知怎的,林烟霏第一反应就想到了宋梁煜。他刚好介绍了一个离婚案子给她。

这是一对患难与共白手起家的夫妻,好不容易创业成功,成了别人眼中的人生赢家,却鸡飞狗跳地吵着要分财产要离婚。女的指责男的在外面养二奶,男的指责女的转移财产,真真是有难可以同当,有福不能同享。林烟霏是女方的代理律师,这个女当事人短发、方脸、阔短身材,爱穿黑色或者豹纹套装,一副精明强悍、随时准备撸袖子大干一场的架势。她提出要林烟霏跟踪男方当事人,收集他在外面包养二奶的证据。又见林烟霏颇有一点姿色,又说可以出重金聘请她去勾引她老公,骗得他上钩、留下证据即可,她可以保证不让她失身,云云。让林烟霏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要一提起二奶,她就哇啦哇啦破口大骂,全然不顾飞溅的唾沫喷了林烟霏一头一脸。林烟霏苦不堪言,回头电话里跟宋梁煜诉苦,说他害她天天洗口水澡。宋梁煜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还用上海普通话说:“我看顾总这么个骂法子,说明还是很肉麻她老公的,这个婚离不离都是麻烦。”气得林烟霏直“呸”:“不离婚找我干吗?!”

“唉,男人跟女人的想法不一样。男人提离婚一般就是真想离婚,女人提离婚呢,往往就是拿离婚当威胁,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

“那我到底要不要帮她离婚呢?”林烟霏只觉得满头虱子痒。

“你知道吗?相比起感情来,利益联盟更牢固更难拆散。”宋梁煜道。

林烟霏心里一动。她跑去找顾总的老公谈了一下,知道他心里其实并不想离婚折腾,只不过结婚多年膝下无子,总觉得是件人生憾事,可是顾总却抓着这件事跟他大吵大闹,生怕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被他给了二奶和私生子,还在公司账上做手脚,偷偷转移财产,激得他不得不跟她撕破了脸。林烟霏决定再找顾总谈谈。她给这个顾总细细算了一笔账,目前的公司虽然是她夫妻二人共同奋斗挣下的,可是公司股份大部分都在她老公名下,如果离婚,她实在是划不来。如果不离婚呢,在财产上就可以有更多谈判的余地。至于感情,离不离婚都没有。顾总沉默片刻,一向强势利落的她,此刻却像一只败下阵来的斗鸡,委屈地眼里汪出了两行泪水,抽噎道:“这是让我……放过这只骚皮了?”擦去两行眼泪,又流出两行,大哭道,“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几十年的夫妻了,当年他得肾病,医生说要移植,我二话不说愿意拿自己的一只肾给他……现在他却天天跟这只骚皮同居,都想不到要回家看我一眼……你讲有这种道理吗?”抽完了半包纸巾,顾总狠狠擤一记鼻涕,一只手“啪”地拍在桌面上发出沉闷一声,说道:“要我撤诉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同意跟他谈。”然后起身走了。

那天下午,林烟霏走出法院大门,习惯性地仰头看看天空。透过茂密的梧桐树枝杈,淡蓝色的天空里挂着几丝云彩,像是拂不去的几缕缱绻情思。最后这个案子当事人签署调解协议,婚是不离了,顾总也如愿以偿得到了更多的股份和房产,可是作为妥协,她失去了公司的管理权,提前从公司“退休”了。与此同时,她和老公也达成了一种默契,正式失去了对老公的管理权,这个婚姻真正剩下了一个空壳。她最后对林烟霏说:“我晓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能这么做,还算还对我念一点旧情。真要把他逼急了,反过来提离婚,我就真是死蟹一只了。我知足了。”她给的律师费很慷慨,可是林烟霏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想起顾总,一个女强人的眼泪,想起那个被富豪老公用区区一百万就抛弃的女人,想起很多很多在婚姻中伤痕累累的女人,她决定拒绝詹老师的邀请。一方面是因为詹老师的律所实在太远,他自己在松江买了别墅固然方便,她却不想离开市中心搬到郊区去。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因为打了这么多年的离婚官司,看了那么多绝望冰冷的婚姻,她觉得对自己的事业和人生都有损无益,也想做点别的业务了。

正沿着街边走着,忽然一辆跑车在她身边一个急刹车,“嚓——“的一声停了下来,吓得林烟霏避之不及。一声轻快的招呼同时响起:“哈喽!”

林烟霏厌恶地抬起头来,却惊得张大了嘴——这个竖着板刷头、戴着苍蝇镜的小帅哥不正是方邺可吗?!

“邺可,你回来啦?”烟霏叫道。

“上车!”邺可朝她潇洒地一挥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烟霏责怪道,一边打开车门,上车坐好。

“你也没问啊!”邺可回嘴道。

“哎呀,你不知道我最近烦得来……”烟霏自知理亏,心虚地想解释。

“不用解释!”邺可打断她,转过脸来看她一眼,嘴角浮起一抹坏坏的笑,“你要是觉得对不起我,后面就加倍好好陪我!”

邺可带她去绍兴路上的一座老洋房里吃上海菜。据说这座花园洋房曾是清末民初一个达官贵人的姨太太的居所。如今做了餐厅,装修仍是浓浓的老上海风情,留声机,金边鸟笼,黑白照片……不知那位佳人曾经在这里怎样地慵懒旖旎过。邺可点了很多菜,烟霏劝他不要浪费,他却说:“霏霏姐姐胃口好,我怕霏霏姐姐吃不饱。”

“你少来了!”烟霏气得拿手指戳他一记,随即又端起姐姐的架势教训道,“哪有动不动就说女孩子胃口好的?看你交不交得到女朋友!”

话音未落,邺可手机响,他看一眼来电号码,马上摁掉,几秒钟后电话又响,他瞟一眼烟霏,不耐烦地叹口气,接听道:“喂!”

烟霏离得近,清清楚楚地听见里面一个女孩子的声音:“William!你怎么回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人家还准备跟你一起回来的……”

“你自己回来不就得了!”邺可厌烦道。

“我当然也回来了啦,你回来了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女孩子继续嗲嗲地说个不停。

“好了好了,没事我就挂了,我忙着呢!”邺可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一边还不忘叹口气:“烦死了。”抬头见烟霏一脸深意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看,就知道她又误会了,赶忙说道:“就是同学,就这样。”

“噢!”烟霏拖长音说道,脸上夸张地做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同学啊——喂,不就是同学吗,你脸红什么啊?”

邺可本来没有脸红,被烟霏这么一说,倒真的脸红起来,他作势要来挠她痒痒,道:“你再胡说!”顿一顿,又像是解释似的说道,“谁喜欢这种不中不洋的小妞啊!”

这时菜上来,烟霏一边给邺可夹菜,一边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那个人。等到有一天你遇到那个人的时候,什么中啊洋啊,什么身高学历外貌啊,统统都变得不重要了。也许你还会奇怪,怎么这个人没有一条符合我的标准,我为什么还会这么爱她呢?”抬头见邺可怔怔看着自己,不自觉拿手往脸上拂了一拂道:“我脸上……有东西啊?”

邺可抿嘴笑笑,不再说什么。

吃完饭,两人出了小洋楼,见地面潮湿,才知道刚刚下过一场雨。邺可一看时间还早,就说还要带烟霏去一个地方。原来是外滩顶楼的一个酒吧,临着露台可以看到黄浦江对岸的东方明珠。仲夏夜深蓝色的天空,被刚才的阵雨洗濯得纤尘不染,只剩下一弯新月孤零零地挂在天际。两岸的霓虹灯光映在江面,随着波涛起伏晃动,闪闪发光,似是江底另有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江面上不时驶过一艘艘张灯结彩的游船,传来阵阵汽笛声。

邺可提议来瓶酒,烟霏妥协说只能喝甜度特别高的,邺可便要了一瓶冰镇的意大利MOSCATO起泡酒。烟霏擎着高脚玻璃酒杯,走到露台上遥望。她喝了一口杯中淡黄色的酒,只觉一股冰凉甘甜的滋味沁入心脾,令她周身一爽,连从江面上吹来的风都不再那么炎热难当。

“真美啊。”烟霏轻轻赞叹道,任由夜风把她的长发吹起,丝丝拂过脸颊。

“还有很多美好的地方,我们可以慢慢去走去看。”邺可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柔情。

烟霏觉得这话似是耳熟,却也没有往心里去。她出神地望着黄浦江美不胜收的夜景,忽然心底漾起一种久违了的幸福感觉。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这眼前的美景,抓住这片刻的欢愉,然而五指一握,掌心里依旧只有空气。她这才醒悟过来似的,傻笑着摇了摇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邺可站在她身边,看到她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泛出酒后的红晕,眼中闪烁着点点霓虹,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醉迷人的味道,不觉看痴了,同她一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却是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邺可回来没几天,烟霏接到朱阿姨电话,说是家里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方伯伯想请她周末到家里吃饭。

周五下午烟霏早早下了班,买了一盒新西兰猕猴桃,还有一袋方伯伯爱吃的“明珠”鱼片。这种袋装鱼片是烟霏小时候很流行的零食,她记得那时候只要一块钱一片,味道很鲜美,但有一股浓郁的腥味,只有他们那边沿海城市的人才爱吃。上海不容易买得到,她也是打听了很久才在一家老字号食品商店买到的。

方家住在浦东世纪公园附近的一个别墅区里,从地铁站出来还要再打个起步价的的士。邺可本来说要来接她,可是后来又说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烟霏这天穿了一条黑底大花朵的一字肩连衣裙,衬得她娇俏又有女人味。她很少穿这样花的衣服,一般都是以黑白灰为主。只是邺可回来的这段时间,她常要和他一起,也不由得穿起了一些花里胡哨的颜色,使自己看起来更年轻。

方家门口的花园里竖着一架紫藤,已经过了花期,但还是留着氤氲的紫气和香味,随着微风四下飘动。窗下的几株粉色蔷薇开得灼灼,配合着从窗口流出的钢琴声,营造出一种夏日傍晚的诗情画意来。

进了门,抬头就见客厅的钢琴前坐着一个女孩子。钢琴声停了,她转过头来,点漆般的眼睛好奇地盯着烟霏看。一头红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脸虽小却很精致,五官可圈可点,虽然嘴唇有点厚,但是她一抿一笑之间,却显得既自然又性感。小麦色的皮肤本不容易穿衣服,她穿了一条红白蓝条纹的抹胸裙,又简洁又洋气。跟她一比,林烟霏顿时觉得自己老了,不禁想起外婆常说的“少年无丑陋”,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

烟霏正奇怪这个女孩子是谁,就听见邺可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Mary,今天找不到你要的那张碟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哦!林烟霏马上明白了,这个Mary一定是那天晚上给邺可打电话的女孩子。原来邺可是为了她才没时间来接自己的。

邺可走下楼来,看见烟霏,欢喜地叫道:“霏霏姐姐,你来了!”

朱阿姨也从后面花园里进来,手里捧了一束刚剪的栀子花。她今天穿了一身烟紫色的旗袍,显得既端庄又妩媚。她热情地请烟霏落座。烟霏将礼物顺手交给她,却不坐,捧了保姆递过来的茶,仍站着道:“方伯伯呢?我去看看他。”

邺可道:“我爸出去钓鱼了,还没回来呢。霏霏姐姐,你来我房间,我给你看样东西。”

烟霏跟着邺可上楼,Mary也站了起来,紧紧跟着他们。烟霏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只当没看见。走到房间门口,邺可转身发现后面跟着的Mary,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她跟着烟霏进了房间。

这是一间朝南的卧室,布置很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桌,还有一组大衣柜。烟霏看那床上的被子乱糟糟得堆成一团,一边动手叠好,一边教训道:“尽会偷懒!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收拾收拾。”但是语气里却是有意加重的亲昵。邺可笑着不说话,只是伸脚“啪啪”两下,就把两只脏球鞋踢到床底下去了。烟霏直起身子,看看还有什么好收拾的。邺可不怎么回来住,房间里还保持着他出国前的样子。墙壁上贴着几张NBA球星的海报,角落里塞着一只吉他,书架上放着一排英文书,还有三只镜框,最大的镜框里装着他妈妈的遗像,旁边一张是他十岁生日时照的全家福,最小的一张是他刚来上海时和烟霏在外滩的合影。烟霏看着这三张照片,不由得又是一阵唏嘘。忽然感觉脸颊旁边有热乎乎的呼吸,转脸一看,只见Mary也正盯着照片看,尤其是邺可和烟霏合影的那一张。感觉到烟霏的目光,她毫不回避地也看她一眼,直接又大胆,倒是烟霏不好意思地先移开了目光。

有Mary在,邺可和烟霏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也没拿什么东西给她看。Mary倒像是一点没觉得不自在,眼珠子这里转转,那里转转,只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朱阿姨上楼来叫他们:“嘉国回来了,大家下来吃饭吧。”

邺可终于忍不住对Mary说:“你先回去吧,我找到了再给你。”

“都已经这么晚了。"Mary嘟着她的厚嘴唇咕哝道。

“你……”邺可皱起眉头,正想着怎么打发她,朱阿姨开口说道:“邺可,你同学来都来了,就留下来吃饭吧。"Mary立时笑开了花,一副正中下怀的样子。

烟霏在一旁撇了撇嘴,心想这丫头还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呢!

不一时,方殊可和王致明也到了。方殊可穿了一条白色宽松的裙子,看上去除了领口和两个袖口,就是一只四四方方的布袋。烟霏心想她怀了孕到底不一样了,穿得这么朴素随便。她左手撑着腰,右手小心翼翼地搭在腹部,走起路来已经有一点外八字,鸭子似的摇摇摆摆。林烟霏心里不屑,想这才几个月啊,就差额头上写“我有了”三个字。

但见那个王致明也是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两手扶着爱妻,嘴里还念叨:“小心点,地上有水,当心滑一跤!”

朱阿姨听见了,赶紧叫保姆去拖地,一边笑道:“你爸爸刚刚钓了大鱼回来,不小心把地面弄湿了……殊可现在是国宝了,一定要好好保护,哈哈!”

方殊可进门,看见烟霏,嘴角立刻上扬,热情地过去挽她的手,同时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道:“霏霏你怎么也来了!哈,我们的美女律师太忙了,要见一面可真不容易。不像我不用上班,整天就是吃饭睡觉逛街遛狗。致明老担心我太无聊,其实我也忙得很呢!哎呀,霏霏你这样穿才好看,我早说你别总是穿得那么素那么老气横秋的,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你快三十岁了。你呀就应该趁现在多打扮打扮自己,你看看我,现在只能穿穿这种衣服,大肚婆真是丑死了!”

烟霏听得心里极是不爽,可是此时是在方家,又不能不说些场面话,正想恭维她说“怀孕的女人才是最美丽的”,不料旁边一个声音说道:“这是日本设计师川久保玲的作品吧,她的作品一向最考验人的品位,一般人都不懂欣赏的。”

方殊可和烟霏同时转过头去,看见说话的正是Mary.方殊可听得心下高兴,问道:“这位小妹妹是……”

“我是Mary,William的同学。"Mary赶紧自我介绍,不忘顺势又送上一罐蜜糖,“你是Coco姐姐吧,你比照片上漂亮多了!”

“哪有啦,我现在就是个肥老婆子,比不上你们小姑娘,年轻靓丽……”话是这么说,方殊可脸上还是笑开了花,接着问她几岁啦,上哪个大学啦,家住哪里啦等等。Mary趁机坐到方殊可身边,热乎乎地黏住她。

烟霏看不下去,心里冷笑,想这Mary年纪轻轻就练就了一副笼络人心的交际手腕,真是个不好对付的小妖精。

忽然门口一阵吵,烟霏循声看去,只见朱阿姨的儿子叶东城一家三口也到了。朱阿姨叫着“阿拉嘟嘟来啦!”快步迎上去,抱起孙子就亲了一口。这叶东城比她大四岁,遗传了朱阿姨秀丽的五官,生得唇红齿白,顾盼生姿,身材也是苗条纤瘦型的,只让人怀疑他投错了胎。朱阿姨以前给烟霏看过一张叶东城小时候的照片,他穿着格子连衣裙,梳着羊角辫,人人都以为是漂亮囡囡。三十多岁的他染了一头时髦的黄头发,穿着一件Burberry的经典格子短袖衬衣,腰间系着的皮带有一个闪亮耀眼的扣子,是个大写的“H”。细细的手腕上戴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绕了好几圈。烟霏不禁想起以前听人说上海人如何如何看重穿着,“不怕家里起火,就怕身上跌跤”。还说光看他穿着,绝对看不出他家境如何。上大学时班里有个上海男生,住在厨卫共用的那种四层楼老公房里,一家三代五口人挤在三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可是他照样从头到脚一身名牌,最瞧不上她们这种从乡下来的连“阿迪达斯”和“哈根达斯”都分不清楚的穷学生。烟霏一直反感上海人的这种虚荣劲儿,可是在上海住得久了,她却也知道了上海人讲究衣着是有历史传统的,跟它经济繁荣、生活安定的社会风貌有很大关系,并且工作以后,也慢慢觉得这种对外表仪容的重视,不仅体现了一个人对自己和对生活的态度,更是对别人的尊重,是社会文明的一种表现形式。再说了,看看朱阿姨,她就觉得海派文化滋养出来的气质,确实使上海人能掌控得住任何大牌,不像是小城镇里的有钱人,穿什么都会有一种暴发户的感觉,皮是皮,里是里。

叶东城长得是瘦瘦长长一条,竹竿似的,看不出腰。他老婆也看不出腰,却是因为身材拼命地往横向里发展。她说是坐月子的时候吃了二十几只老母鸡,再也瘦不下来了。可烟霏不记得她什么时候瘦过,只不过是现在更胖。她身上唯一骨感的地方,是圆脸上的两块颧骨,小山丘似的平地而起,连鼻子都被这两块颧骨藐视了。这颧骨使她看上去有点刻薄相,她却坚持声称她这是旺夫相,好像叶东城这几年做生意顺遂全是仰仗了她这两块高颧骨似的。她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钻戒,举手投足之间光芒四射,让人无法忽视。儿子长得像她,也是圆脸上两个高颧骨,身子骨却是跟爸爸一样瘦成一条,两只眼珠子滴溜溜转,是个顶讨人厌的小皮猴。朱阿姨抱着他,他却踢蹬着两条小腿想要下来,一个黑乎乎的鞋印子踩在朱阿姨簇新的旗袍上。朱阿姨松手放他下来,嘴里骂着“小赤佬”,两只手忙不迭地掸去衣服上的灰。那孩子一眨眼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早没了影。

难得人凑这么齐,方家连过年都没这么热闹。方嘉国满面慈爱笑容,热情招呼大家去里面餐厅落座。小皮猴也被他妈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拎了出来,两只手还在拼命挣扎,嚷嚷着“放开我放开我”。方嘉国看见,便说道:“嘟嘟是越来越皮了。我们邺可小时候也皮,没少挨我的打,可是他到底还有服的人。我看你们没一个镇得住他的。”邺可冲着烟霏一笑。朱阿姨过来塞一个毛绒猴子在嘟嘟怀里,哄道:“囝囝乖,阿娘买玩具给侬噢!”一边抬头对大家笑道:“还太小,长大了就好了!”嘟嘟拿着猴子揉捏了一会儿,一脸不屑地丢开,那小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竟然想拿这个打发我!”

餐厅中央有一张红木大圆桌,桌上已经摆上了丰盛的佳肴,烟霏看到有醉泥螺、红膏咸炝蟹、烤菜等正宗宁波菜。朱阿姨介绍今天是特地请了宁波海鲜酒楼的大厨,并着重指出这大厨还是通过东城的关系才请过来的。王致明马上夸赞道:“东城这几年生意是越做越大了,外面谁不知道叶东城叶老板?”

烟霏想“我就不知道”。

朱阿姨马上说道:“什么叶老板,小生意而已,不像致明你,大律师,上海滩上的这个……”说着竖起一只大拇指。

“哈哈哈,哪里哪里!”王致明谦逊摆手道。

方嘉国示意大家落座,他坐上首,左手边座位留给朱阿姨,招手让烟霏坐到他右边。烟霏不好意思地推辞了一下,邺可只在背后推她,她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邺可顺势坐在她旁边。朱阿姨边上依次是王致明和方殊可。烟霏注意到那Mary居然没有挨着邺可坐,而是直接坐到了方殊可边上。邺可旁边坐了叶东城、他老婆和儿子。这个嘟嘟一上桌子就打翻了一个酱油碟子,被他妈妈在胳膊上拧了一记,痛得哇哇大叫。叶东城立刻横眉竖目,压低声音教训儿子:“要叫!”

朱阿姨招呼大家倒酒,除了方殊可和嘟嘟得到特别关照,倒的是鲜榨橙汁,其他人都被她倒上了红酒。连烟霏一再声称自己不会喝酒,也没能幸免。朱阿姨招呼已毕,坐到方嘉国身边。方嘉国环视一圈,见小辈们都已规规矩矩地坐好等自己开口,便清了一下嗓子,说道:“难得今天大家都到齐了,自从邺可出国读书,殊可参加工作以后要求自立,这屋子里就剩下我跟苓芝两个老头老太。前几天我还跟苓芝说呢,再这样下去,我们就提前搬到养老院去,设施又好,还比家里热闹。到时候,你们可就吃不到我钓的鱼、朱阿姨做的拿手好菜了!”

方殊可忍不住插嘴道:“爸爸,你现在就替你的养老院做广告,也太早了吧!”惹得大家都笑了。

方嘉国继续说道:“我们中国人就讲究个团圆。希望以后像这样团聚的机会越来越多,加入我们的新成员也越来越多。来,干杯!”他带头站起来,大家也都纷纷起立,举起酒杯互相干杯。

邺可拿杯子同烟霏干杯,冲着她眨眨眼。直到烟霏抿了一口杯中的红色液体,才心领神会,不知邺可何时偷偷地将她的红酒换成了葡萄汁。

保姆端上一大盆鱼头豆腐汤,汤汁被熬成奶白色,腾腾地冒着热气,香味扑鼻。朱阿姨介绍道:“这是你们爸爸下午的劳动成果!这条青鱼有九斤多呢,比个小娃娃还大!”

王致明赞道:“爸爸的技术是越来越好了!来,我敬爸爸一杯,祝爸爸身体健康,老当益壮——这也是我们的福气呀!”说着倒满自己的酒杯,起身敬酒,一饮而尽。方殊可眼带桃花,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老公,又见他喝酒太快,拉着他的袖子劝道:“哎呀,少喝点少喝点!”

方嘉国正在高兴头上,听见,便说:“什么少喝点!今天大家都要尽兴,不醉不归,来!”大家纷纷举杯。叶东城带着老婆、儿子,也向他敬酒,说是“祝方叔叔财源广进,生意兴隆”。烟霏不禁想真不愧是生意人,三句不离一个“钱”字。

朱阿姨忙着拿小碗舀汤,先盛了一碗给方嘉国。她要继续盛汤,大家都一连声地说“自己来自己来”,烟霏起身将她的勺子接了过来,一一为大家盛汤。

方殊可对着面前的小碗鱼汤闻了闻,抬手掩着鼻子说:“哎呀,好腥啊!我现在最闻不了鱼腥气!”

王致明忙要把她那碗端过来:“你不喝我喝好了,可不要辜负了爸爸的辛苦!”

方嘉国道:“你不用理她!这鱼汤哪里有腥气?我看你该多喝两碗才是。”

王致明伸出去的手又伸回来,对着方殊可道:“爸爸说得对,你现在正需要营养……”

方殊可瞪一眼王致明,对方嘉国娇嗔道:“爸爸,你看他多听你的话!”

方嘉国笑道:“我看致明是比你懂事。”

“哼!爸爸偏心!”方殊可佯装生气,接着道,“你这么喜欢他,干脆叫他负责你那个养老院项目好了,省得你这把年纪了还退不了休,不能享清福,老怪我们不帮你。”

方嘉国听了,脸色微微一变,不说话。王致明一眼瞧见,桌子底下用手拉拉方殊可裙子。

气氛一时尴尬。朱阿姨一眼瞥见烟霏盛了一碗鱼汤,特地还用筷子搛了鱼眼睛放里面,端给邺可吃,便叫道:“哎呀,你们说偏心,谁有霏霏偏心呀!专门拣鱼眼珠子给邺可吃!”

大家纷纷朝烟霏和邺可看过来。烟霏脸一红。邺可倒是很开心,嚷道:“谁让你们都忙着关心姐姐去了?除了霏霏姐姐,都没一个关心我的——谁不知道我最爱吃鱼眼睛?”

“哈哈,爸爸怎么不知道?”方嘉国脸色转缓,笑道,“我们邺可敢情是吃了那么多鱼眼睛,眼光才那么好!上次你看中的……”突然一顿,“看中的那幅唐伯虎的画,爸爸后悔没买呀,现在都翻了一倍了。”

烟霏注意到方殊可给王致明使了一个眼色。

方殊可接着说道:“我们邺可眼光是好……对了,邺可,听说你上次看中滨江一个楼盘,怎么样了?”

邺可看一眼方嘉国,见他脸色一沉。邺可微微一笑道:“随便看看的,我哪里有钱,我刚刚才上大学,这些事对我来说都还太早了。”

“我就说嘛,你才上大学,怎么又要买房又要买车的,一回来就买了辆一百多万的保时捷……我还担心你是不是不准备在美国读大学,打算回国了,不过今天才算明白了,”方殊可转头看一眼Mary,若有深意地笑道,“原来我们邺可是要谈女朋友了哇!”

Mary一脸娇羞地抿着嘴笑,一边眼睛不住地瞟着邺可。仿佛方殊可猜得全对,邺可回国买房买车全是为了娶她。

邺可干笑一声,只说:“谢谢姐姐关心。”

方殊可还想说什么,王致明在下面猛踢她脚,她看一眼方嘉国的脸色,努努嘴巴便也不响了。

朱阿姨本来是最擅长打圆场的,烟霏只奇怪此时她却只顾低头喝汤,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父子姐弟三人的话。叶东城那一家也是低头不语,烟霏知道他们其实正竖着耳朵,没少听一个字。为了不要冷场,烟霏只好端着酒杯站起来,向方嘉国敬酒道:“方伯伯,我也敬你一杯,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方嘉国开心道:“谢谢霏霏!以后你该多来看看方伯伯和朱阿姨,我们都很挂念你的,在上海,我们就是你最亲的人。”

“谢谢方伯伯!”烟霏转身也向朱阿姨敬酒,道:“祝朱阿姨越来越年轻漂亮!”

朱阿姨忙起身跟她干杯,刚喝了一点酒,两边脸颊上各一朵红晕,竟有一丝小姑娘般不胜娇羞之力。烟霏暗叹她年轻时不知怎样美过。只见她笑眯眯地道:“霏霏真会说话!哎,我们霏霏又漂亮又懂事,谁娶了你是谁的福气!我说,”她转头叫王致明,“致明,你们都该关心关心霏霏,你认识的人多,有什么青年才俊,记得介绍给我们霏霏呀!”

王致明正欲开口,方殊可一把截过话头道:“我看致明手下那个小宋就不错!你们都见过的,我们婚礼上做伴郎瘦瘦的那个。”

邺可猛听一阵咳嗽。他正喝鱼汤,却被他姐姐一句话呛得心肝肺都要抖三抖。旁边叶东城忙着替他拍背。

烟霏最怕也最烦别人提这事,急着要结束这个话题,赶紧说:“谢谢方伯伯,谢谢朱阿姨。”急着喝酒了事。对面正和方殊可交头接耳的Mary忽然抬起头来,叫道:“霏霏姐姐喝的这个恐怕不是酒吧!”被她这么一叫,大家趁势起哄,叶东城夺过她的酒杯闻了闻,然后发现新大陆似的叫:“哎呀呀,偷梁换柱啊!林烟霏好厉害!这不是葡萄汁吗?被她骗了被她骗了呀!”王致明也兴奋得满面红光,好像一晚上就等着看这出好戏似的,马上拿了只新酒杯倒了满满一大杯塞到她手里,一边还说道:“这才像话嘛!这才有诚意嘛!”

烟霏左右为难,求救似的看看邺可,只见邺可也是一脸爱莫能助地望着她,对面方殊可和Mary都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连叶东城的儿子嘟嘟也不玩闹了,嘴里含着半截鸭舌头,仰首专心盯着她,等着看她出丑。

烟霏端着满满一大杯酒,僵持了一会儿。方嘉国见她一副愁眉苦脸为难的样子,心下不忍,便说道:“那就意思一下吧。”不料同时几个声音起哄,说什么“不能意思”“一定要喝”。

烟霏见邺可似是想站起来替她挡酒,怕到时又被他们存心取笑捉弄一番。便把心一横,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听见邺可在惊叫“霏霏姐姐”,其他人“啧啧”笑着起哄。喝完酒,她一屁股坐下来,初时还不觉得什么,慢慢地觉得身体里就像藏了一个炉子,燃起熊熊大火,喷出一条一条火舌,炙烤着她的五脏六腑……她觉得有一股火苗蹿了上来,脖子烫得像个着了火的邮筒,继而脸颊也跟着烧起来,眉毛睫毛也都烧着了,眼前浮起一层烟气,方伯伯、朱阿姨、方殊可……怎么都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了呢……

烟霏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块白色的天花板,上面脱落了巴掌大一块石灰粉。转头看看,那原木色的大衣柜,那格子沙发……终于确认她是在自己家里。

她挣扎着坐起来,身上的被子和睡裙都滑了下来,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上只穿了件黑色的胸衣,连衣裙却不知被扔在哪里。烟霏用手揉揉眼睛,再揉揉太阳穴,昨晚的那一杯红酒可把她害苦了,她的脑袋里现在仍有一丝锯齿般的疼痛。空调开着,她打了个寒噤,看着自己几乎赤裸的身体,忽然一个问题跳到脑袋里,令她大惊失色——昨晚是谁送她回来的?!是她自己脱了衣服爬到床上去的?还是……哎呀呀,她拿拳头用力敲着自己脑袋,不敢再想下去,心急火燎地拨通邺可的电话。

“霏霏姐姐,你醒了?”邺可在电话那头关切地问道,“你头痛不痛?”

“嗯,还有点痛。”烟霏随口应着,赶紧直奔主题,“那个……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是我送你回来的呀,你都……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哦对,烂醉如泥!我真不知道你居然那么重!”邺可说道。

烟霏心里一紧,鼓起勇气继续问:“那你送我回来……呃……就走了?”

“嗯,对啊。”邺可应道。

烟霏松了一口气。听邺可又问道:“你昨晚睡得好吗?没再吐了吧?”

烟霏反问道:“我昨晚吐了吗?”

“是啊,下车时你吐了我一身,把自己也吐脏了,害我还要洗……”邺可倏地收口不言。

烟霏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跑到卫生间,只见她的洗脸盆搁在地上,里面浸泡着那件连衣裙,心里叫苦不迭,连声音都变了:“是你帮我脱的衣服?!”

邺可起先不答,被她追问了几遍“是不是”,才忽然用轻松得令人起疑的语气回答道:“对啊!”

烟霏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急得叫起来:“你怎么可以……”

“啊?为什么不可以?”邺可居然耍起赖来,“小时候我们还一起洗过澡呢!你忘啦?!”

烟霏心里大叫一声:“天哪!”那是小时候,小时候好不好!小时候方邺可身上,她什么没见过没摸过!可是现在……我的天哪!

“好啦好啦,”邺可不悦道,“我辛辛苦苦伺候你,你该不是还要怪我吧?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啊?我的手臂到现在都还痛着呢!背一头母猪都没这么累……”

“喂!你说什么!”烟霏叫道。

“好了,我一会儿来看你,你再休息会儿吧。律所那边我已经帮你请假了,再见。”

电话挂了。烟霏满面羞红,手忙脚乱地赶紧把睡裙穿起来,心里羞愧得真是恨不能去撞墙。

那边邺可挂了电话,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暗自庆幸此时科技还没有发展到可以视频通话,不然霏霏姐姐一定会发现他的脸比她还红。虽然脸颊发烫,心里小鹿乱撞,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到昨晚……

方嘉国派自己的驾驶员送烟霏回家。邺可扶着她坐在车后座,她的头那么软绵绵地垂在他的肩膀上,整个人都歪斜在他的身上。他用自己的臂膀牢牢地圈住她,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痒痒地吹在自己的脖子上,甚至还能感觉到她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像是她身体深处正有一台小小的发报机,不断地向他发出神秘的讯息。他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什么,他的心跳加快了。小时候从来只有他这样依靠她,现在终于换作她来依靠他了。邺可低头看着烟霏长长的睫毛,她两翼翕动的鼻子,粉红色的嘴唇……这张他三年来朝思暮想的脸,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的长大了!

当那天烟霏问他满了十八周岁最想做什么,他差点就说出他埋藏在心底那么多年的秘密。恐怕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想长大了。

“我是为了你长大的,霏霏。”他在心里对她说道。

他将她扶到床上躺下,先脱去自己被她吐脏了的T恤,没有多想便动手去脱她的脏裙子。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她肌肤的一刹那,他的手抖了一下,呼吸顿时乱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却又拼命地抑制住这种意识,一个劲儿地在心里念叨,裙子脏了裙子脏了裙子……他屏住呼吸,往上慢慢地拉她的裙子,看着她雪白的肌肤一寸一寸地裸露在他的眼前,浑身忽然像着了火般变得滚烫。他鼓励自己说,小时候烟霏老帮他洗澡,早把他身上都看遍摸遍了,他们之间哪里还有身体的秘密可言嘛!再说,他这不是为了照顾她吗?穿着脏裙子睡觉,总不大好吧……全然不顾这些理由多么幼稚可笑。

他把裙子随手丢在地上。醉得不知人事的烟霏躺在床上,全身只剩下一件黑色胸衣和内裤。一缕散发覆在她的脸上,发梢随着她鼻子的呼吸起落,使她更添了几分诱人的媚姿。他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他想要挪开视线,无奈那视线竟像是生了根一般,牢牢地扎在烟霏身上。他拿起身边她的白色睡裙,却又迟迟不动,早把那睡裙握得皱巴巴的了。他呆呆地站着、看着,心里又慌乱又兴奋,完全不知所措。长到十八岁,他并非没有见过女人的裸体,在美国的时候,他和同学偷偷去过色情酒吧,也学着在脱衣舞娘的巨乳间塞过美钞。但那时更多的是觉得新鲜刺激,不像此时此刻,面对烟霏,他感受到来自身体最深处那喷薄欲出的力量,那力量使他害怕,更使他激动。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枚威力无穷的炸弹,而导火线正“嗤嗤”冒着火星,随时就会炸裂开来。他的喘息粗重起来,裸露的上半身湿漉漉的全是汗水,一滴一滴掉到她的身上,在她光滑的肌肤上划出一道道潮湿的水痕。他情热如沸,终于张开了双臂想要去拥抱她……

“重阳,”烟霏梦呓般叫道,“重阳。”

邺可浑身一震。这恐怕是他最讨厌的名字了!猛然间,四年前的那一幕又闪现在他眼前。那是个七月的黄昏,绯红色的夕阳弥漫在天边,炎热的暑气慢慢散去。他早早等在小区大门口,不住地朝来处张望,想着他的霏霏姐姐怎么还不出现。他特意穿上了她买给他的新T恤,他太瘦了,T恤的肩膀耷拉在两边,下摆一直垂到大腿上。他知道霏霏姐姐节俭,总是给他买大一号,希望他能多穿两年。他想着这衣服明年就合身啦……忽然远远地看见从夕阳笼罩的冬青树下,他的霏霏姐姐正朝他款款走来,然而他那一声欢呼还来不及发出便已嘶哑,他看见她的手正牵着另外一个男孩的手!她脸上甜蜜幸福的笑容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他的心脏。他的霏霏姐姐,属于另外一个男人了!

邺可冲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将一捧捧的冷水泼到自己脸上,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抬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棱角分明的脸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是的,他长大了,终于长大了。四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对着镜子中自己稚气的脸哭了很久,恨她为什么不等他长大。也就是那一刻,他决定答应父亲去美国读高中,他要离她远远的,要隔绝一切与她有关的诸如结婚生子这样的消息,他以为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再为她伤心,才会很快忘记她。

重回房间,望着仍沉睡着的烟霏,邺可苦笑了一下。直到这次回来,在婚礼上看到她,他忽然明白自己这四年来的逃避全然无用。他还是那么不由自主地会在意她、关注她,看到她跟别的男人亲近就莫名生气……尤其当他知道她仍单身,和林重阳早已分手,他更是对自己四年来的冷落疏离后悔莫及。那天深夜他不管不顾地跑来找她,就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重新修补和她的关系。他也想告诉她,他已经成年了,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他终于可以像个男人那样,来爱、来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了……邺可想到这里,拿起床上的那条棉布睡裙,小心地盖在她身上,尽量避免碰到她。他想起曾经让他伤心嫉妒到发狂的她看着林重阳的眼神,纵然她爱他,疼惜他,却从未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总有一天,你也会那样地看着我!”邺可对着她轻轻说道,“在你的心里,除了我方邺可,再没有其他男人!”

他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邺可的假期转眼将尽,离开之前,他带着烟霏去了沙滩。他知道烟霏是旱鸭子,从来学不会游泳,然而他只想尽可能多地记住她的身体。从那一晚以后,她的身体时刻占据着他的脑海,成为一面指引他成长为真正男人的旗帜。

烟霏呢,一听说要去沙滩,同样也想到那天晚上邺可帮她脱衣服的事,虽说是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疼着,总还是难免老脸羞红。想着要穿得那样少和邺可在一起,便浑身不自在,于是把Elva也一并叫上。Elva一听说要跟方邺可一起去,她在婚礼上见过这位小帅哥,印象可是相当深,兴奋地跑了好几条街去买泳衣。可不知怎么的,就让方殊可知道了。

结果,邺可想在假期的最后和烟霏一起在海边共浴余晖的浪漫计划里,插进了一大拨人:Elva、方殊可、王致明、Mary、Kelly,还有宋梁煜和另外一个胖子伴郎,叫杨流的。生生演变成一场夏末狂欢。邺可心里懊恼,却也不好说什么。

这是郊区一个新开发的景点,取了个名字叫“碧海金沙”。沙子据说都是从海南运过来的上等白沙,海边浴场里的海水也是经过过滤的,虽比不上真正的碧海金沙,但是在上海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消夏去处了。沙滩有好几百米,入口处是一个规模甚大的喷泉景观,往里走就是浴场,最里面是一个大舞台,正在举办沙滩音乐会。沙滩上游人如织,浴场里就像是下饺子。

直到大家换好衣服出来,烟霏一看Elva、Mary、Kelly,甚至怀孕快五个月、肚子微隆的方殊可,都穿着性感的比基尼,才后悔自己因一念之差,穿成了一个笑话——她特地穿了一件中老年式样的连体泳衣,而且还是咖啡色的!

她见她们几个一人手持一瓶防晒霜忙着在身上涂抹,才想起自己除了泳衣完全没有准备,连游泳圈也是在来的马路边上临时买的,不像她们,一人一个大包,里面丝巾啊、浴巾啊、沐浴露啊应有尽有。不用说来之前肯定还特地剃过毛的——烟霏偷瞧一眼她们几个白白的胳肢窝,立马两只胳膊就沉得抬不起来。俗话说要夹着尾巴做人,敢情自己是要夹着胳肢窝做人了?烟霏直懊悔自己脑子里缺了根筋,这么重要的争奇斗艳的场所,自己竟然拱手就将大好机会送人,还处处透着一股寒酸气,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唉,想想这绿叶当得可真是挫气啊。

方殊可正在小心涂抹她那个微微隆起的肚子,烟霏走过去道:“哎呀,走得太急,防晒霜都忘了——殊可,借你的用一下。”

方殊可抬头对她呵呵一笑,举举手里的那支霜道:“这可不是防晒霜,这是除妊娠纹的!我的防晒霜是孕妇专用的,你不适合。”

烟霏想不到她这样讲究,又是防晒霜又是除纹霜的,更感到不自在起来。

宋梁煜走到她身边,抡胳膊伸腿做热身运动,一边对她说道:“啊哈,看来跟你在一起最安全!”

“为啥?”烟霏傻傻地问,牢牢圈住胳膊肘上挂着的游泳圈,刚想说“你可别动我游泳圈的主意”。

岂料宋梁煜说:“因为不会被人怀疑吃人豆腐!哈哈哈……”

烟霏气得白他一眼,却意外发现他那么瘦,居然腹肌还清晰可见,不觉脸一红。

邺可老远喊她道:“霏霏姐姐!”

烟霏撇下宋梁煜,走到邺可身边,看到他正准备将一只一人高的充气筏推到海里去。邺可转头命令她道:“你上去!”

烟霏听话地丢开她的小游泳圈,躺到充气筏上,任由邺可推着,在人堆里灵活地左右避闪,绕过救生塔,一直到深水区。太阳已经快落尽了,遥远的地平线上只剩下几道余晖,头顶的夜空中升起来几粒稀疏的星。不远处的音乐会也已开场,舞台上射出一束又一束彩色灯光,就像演唱会现场无数挥舞的荧光棒,在半空中交相辉映着。烟霏用手臂划一划水,吸了一天的热气,此时的海水是温热的。

邺可见离其他人都已经远了,这才停下来。他身体浸在海水里,两个手臂交叉放在充气筏上,下巴枕在手臂上,看着烟霏微笑。

烟霏转头看他一眼,问道:“你笑什么?”

“笑霏霏姐姐不敢穿比基尼。”邺可说道。

“谁说我不敢穿了?”烟霏不服气地叫道,其实心里恨邺可一眼把她看穿。

“好啊,是你自己说敢的哦,我一会儿就买给你!”邺可正等她这句话。

“别!”烟霏马上求饶。

“哈哈哈,”邺可得意地笑,一会儿又说,“不穿也好,反正不能给他们看去了!”

烟霏想起那天晚上,不觉两颊飞红,伸手指在他脸上刮一下,怪他不害臊。邺可笑得更欢了,脸却也不由得微微红了一红。

烟霏不再理他,重又仰面望着夜空,心里却老大不安起来,总觉得邺可的目光像两把手电筒似的照着她。

邺可道:“你说我们现在这样像不像Jack和Rose最后在海里的那个场景?不过要是真到了那个时刻,我也会把最后的希望留给你。”

烟霏听了心里一动,可是转念一想这《泰坦尼克号》不是讲姐弟恋的吗?便不接话,只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

忽然一阵浪花拍来,泼了邺可和烟霏一头一脸的水。烟霏咳得一翻身差点掉到水里。抬头一看,是Mary游到邺可身后,正朝他泼水。

"William,过来玩啊!”她朝他挥挥手臂,指指岸上。原来大家在等他们过去玩沙滩排球。

邺可和烟霏只好上了岸,烟霏本来不想玩的,可是又不忍扫了大家的兴,便加入Elva、宋梁煜、杨流这一队,那边邺可和王致明、Mary、Kelly组成一队。方殊可租了一张躺椅,在旁边半躺着一边喝着橙汁,一边看他们比赛,顺便帮他们看管衣物、包包、游泳圈等行李。

比赛一开始,烟霏这一队便明显不敌,那一队邺可是运动健将,王致明虽然中年发福,腰间一圈赘肉不住抖动,但是打起球来却身姿矫健,一点不输年轻人。虽然Kelly只是迈着小细腿到处捡球,不足为虑,但是那个Mary却是运动高手,身形灵动,体力充沛,堪堪顶得上一位男子。烟霏刚刚接了她一个球,痛得手腕都要断掉了,没想到一个小姑娘力气这样大。

烟霏这边只有宋梁煜、杨流苦撑着,不知为啥邺可好像跟宋梁煜铆上了,冲着他发球扣球又狠又准。宋梁煜一开始还奋勇拼打,但是碍于对方实力,几个回合下来渐渐落了下风。杨流周身肥肉终究是个累赘,没过多久就气喘吁吁。还有身形娇小的Elva,烟霏见她神情专注,全身紧绷,每一个球飞来都如临大敌一般。全场也数她最忙活,总见她在宋和杨的胳肢窝底下钻来钻去,胸前两堆肉波涛汹涌个不停,惹得旁边的游客纷纷向她行注目礼。可惜她这样敬业,却连球的边都没挨到过。倒是烟霏还拼着老命救起了几个球。

Mary一个扣杀,烟霏没接住,那边又得一分,一阵欢呼。方殊可在一边看得激动,大叫:“老公加油!老公威武!”烟霏见邺可和Mary有默契地击掌相庆,心里好似吞了一颗酸葡萄。Mary身着比基尼的年轻结实的身体,在沙滩上奔跑跳跃,散发着无限的活力和性感,映衬得烟霏好像林黛玉般虚弱无用,不堪一击,这让她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轮到Mary发球,她熟练地把球抛起,用力一拍——

烟霏心里正想着要挽回一点颜面,见球飞来,奋力一跃,然后用尽力气,狠命扣杀——

“啊!”

时间仿佛停止了,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望向这声惨叫的来源——只见方殊可跌坐在地上,身体弯成一个弧形,两块肩胛骨高高耸起,突兀地刺向空中。她的头深埋至膝盖,双手牢牢捧住肚子,在几秒钟的僵硬之后,浑身如同筛糠一般颤抖起来。

“老婆!”王致明第一个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抱住方殊可,吓得声音都变了,“老婆!你怎么啦!你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邺可和其他人也都纷纷围了过去。烟霏吓得呆了,两脚像是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嘴唇哆嗦着:“不——不会的——不会的——”

她看见王致明抱起了方殊可,拼命地朝出口处跑去,邺可紧紧跟着他们,其他人在忙着拿行李。在那一阵纷乱中,她似是看见方殊可大腿上的鲜血,看见她从那苍茫的暮色里射过来的绝望而仇恨的目光。

“走了,林烟霏!”

她抬起头来,原来是宋梁煜回来找她。“怎么会这样?”她带着哭腔问道,发现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

“走吧。”宋梁煜看她已经被吓坏了,反倒从刚才的慌乱中镇静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这是个意外。”

如血的夕阳照在沙滩上。人影纷乱着在她眼前晃动。“林烟霏!”忽然她听见有人叫她。她抬起头来,透过球网的网眼,看见一个人在对面冲着她喊,看过去像是邺可,又像是Mary,手里玩转着一个排球,突然高高抛起——林烟霏随之仰起脖子,看见那个球越过球网,在深蓝色的天空里飞,飞越过她的头顶。她想都没想就跳起来,用力拍过去。她的身体越过了球网,她看见对面的那个人忽然变成了方殊可,她的肚子大得像个满月的月亮,银盘似的,晃着林烟霏的眼睛,她似乎是在笑着,对她说:“你来吧,来吧,这不就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机会吗?来吧!来!”

林烟霏的身体落了下来,双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面前的球网忽然不见了。她看过去,只见方殊可捧着她的肚子,坐在沙滩上,从满头黑色凌乱的长发中露出一张绿色的脸来,咬牙切齿地对她说:“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林烟霏大骇,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一眨眼,方殊可不见了,沙滩上只留下一大摊血,那血不断地朝她流过来,血泊中躺着一个成型的男胎……

“啊——”

烟霏腾地从床上惊起,她又做噩梦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她发疯般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这噩梦让她彻夜无法入睡,然而醒着,她要面对的却是更多的惊惧和痛苦。她不敢相信,这一切怎么就发生了呢?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如果自己没有去沙滩,没有去玩排球,没有铆足了劲要去跟那个Mary争什么高低……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纵然宋梁煜对她说:“这是个意外。”

纵然邺可对她说:“这不怪你。”

纵然方嘉国对她说:“没有人希望这样。”

纵然朱阿姨对她说:“这是殊可的劫数。”

纵然所有人都说是方殊可不该为了追那只被风吹跑了的游泳圈而走到球场上,纵然所有人都认为似乎那阵风才是造成意外的元凶,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是她林烟霏直接导致了方殊可流产!

她忘不了王致明发红的眼睛中射出来的光芒,像是一把把刀子要在她身上戳无数个窟窿。她听见方殊可在病房里面喊:“你让她滚!我再也不想见到她!”而她拎着水果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门外,还幻想着能得到她的原谅。

她哭着对邺可说:“我宁愿那个受伤的人是我!”邺可轻轻地把她的头按在胸前,任由她的泪水打湿他的衣服。他不顾爸爸反对,退掉了去美国的机票,宁可错过开学典礼,也要留下来陪她。他只恨自己不能将这场意外的影响降至最低,就算他拼命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说自己早看见那只游泳圈飞了进来而没有去捡,说自己扣球的时候也好几次差点打到方殊可身上……宁愿别人相信是他而不是烟霏导致了这场意外,但都无济于事。他不知道该怎样化解她的自责和伤痛,只能默默陪伴,希望在伤害来袭之时挡在她的前面。他想起小时候,每一次他需要她的时候,她都在他身边。就在她来上海读大学以后,有一次他和爸爸吵架而离家出走,她还专门请假回去找他,耐心地做他的思想工作,帮助他度过丧母之后又接踵而来的叛逆期,连他的亲姐姐都做不到。他又想到这四年来,在她经历失恋、初入社会摸爬滚打的时候,他却错过了最好的鼓励和陪伴的机会,还用幼稚和冷漠去伤害她……是的,他再不能够撇开她不管!

烟霏一再请求邺可带她去见方殊可,她要当面求得她的原谅,哪怕她骂她打她一顿也是好的。邺可劝道:“你去跟她说什么呢?说你不是故意的吗?她听得进去吗?她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烟霏茫然地看着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我跟她说,要她好好保重身体,孩子,孩子还会有的……”邺可叹了一口气,知道不能再瞒她下去,说道:“她永远不会再有孩子了。”

“啊?”烟霏瞪大眼睛看着邺可,仿佛不明白他说什么。

“她的子宫被切除了。”

方殊可躺在病床上,失神地望着窗外灰色的天空,似是想看穿那惨淡的云层上面,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叫作天堂的地方。这些天来,她哭过,喊过,为残酷的命运绝望挣扎过……可是这一切都改变不了降临到她身上的灾难!是的,她方殊可,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再也没有做母亲的可能了!她的人生就像是被上帝打了一个大大的“×”!从此,一切幸福和快乐都不会是完整的了!每一次她笑的时候,就会有一根神经疼痛着提醒她,她的人生还有一个这么大的缺憾,她还没有资格笑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方殊可?!为什么不能是林烟霏?!

这个林烟霏,为什么老是跟她过不去?难道她真的是她命里的克星?小时候她那么拼命努力读书,那么拼命讨好地做一个好学生,那么希望得到老师和父母的称赞,可是到头来,所有的第一名和荣誉都被林烟霏抢走!明明这些都该是她的!她忘不了,小学三年级那次选班长,明明她的得票比林烟霏还要高一票,可是老师却找她谈话,希望她能当副班长。就算那时她跟林烟霏再要好,她心里多少也是有点不服气的,放学后她想去找老师谈谈,却看见林妈妈从老师办公室里走出来……她忘不了,她回家哭着问妈妈,为什么我们不能也去给老师送点礼,妈妈对她说:“孩子,我们没有林家有钱有势,你就委屈些吧,将来总有你的出头之日。现在当不当班长有什么要紧,你爸爸还指望她爸爸帮忙呢!”从小到大,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年年的“三好学生”都是林烟霏,年年汇报演出的主持人都是林烟霏,年年学生干部都是林烟霏……她笑着向她恭喜,在别人面前继续跟她做好姐妹,可是天知道她心里有多么不甘!每天晚上她都向上天祈祷,希望自己不会再是林烟霏的影子,那个可怜巴巴的影子!还好老天有眼,活该她家遭遇变故,从此一蹶不振,让林烟霏再也无法摆起那副骄傲的臭架子。现在,林烟霏还有什么能跟她相比的呢?她林烟霏一年辛辛苦苦赚的钱,还不够她买只包包!可是——明明她什么都赢了,为什么偏偏会在这个环节输给林烟霏?而且还输得那样惨!林烟霏,你好狠!害我失去了孩子,害我这辈子再也不能生育!妈妈,亲爱的妈妈,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怀念自己的母亲。如果妈妈在她身边该有多好!妈妈,是这个世上、这个家里跟她最亲的人!爸爸呢,方殊可心里冷笑,他只想要个儿子!要不是他,妈妈也不用一把年纪还冒着高龄产妇的危险,东躲西藏地去生孩子,也不会因此双双都丢了工作,一度还要靠林家接济、受他们的恩惠!要不是他,她在学校里也不会被老师同学嘲笑,她清楚地记得当时为了一件小事与同桌吵架,她居然指着她的鼻子骂道:“看你神气到什么时候!你爹妈生了儿子,还不把你当丫头使唤!”多少个夜里,她躲在被子里,为爸爸妈妈的偏心而哭泣,自从有了方邺可,她觉得爸爸妈妈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爱她疼她了,他们总是护着他,说他还小,做姐姐的就该让着他。凭什么啊!凭什么她就该把一切都让给他?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什么都紧着他,难道她不是父母的孩子?难道她不是姓“方”?这个方邺可,他生来就是跟她抢东西的!现在他长大了,还要跟她争家产!从她毕业参加工作,老头子就一直没让她进公司,没有给她股份,那时候她就知道他之所以熬着不退休,不就是想等方邺可大学毕业,把位子传给他吗?现在他刚满十八周岁,就着急地给他买房置产,手把手教他做生意的门道,可是对她呢?老头子抠门得简直不像是亲爹!之前她想买个爱马仕的铂金包,不知求了他多少回!一直到她结婚,才送了她一套滨江的房子,房产证上除了她的名字,还把他自己的名字也加上了。可是对方邺可,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给他买了辆跑车!

方殊可的眼泪流了出来,洇湿了枕头。别人都以为她过的是锦衣玉食、颐指气使的大小姐生活,谁了解她在这个家里根本就得不到重视、得不到一丝尊重和怜惜?方殊可的拳头紧紧攥住床单。“妈妈,妈妈,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她想起十四岁的时候,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摔到了头,当场人事不知。她觉得自己很轻很轻,像一片羽毛般在空中飞呀飞呀,她试着抓住什么,然而四周一片灰蒙蒙、空荡荡的,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抓不到。她很害怕,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将飞往哪里,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在呼唤她,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当她醒来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两天两夜,是妈妈守在病床边,夜以继日一遍又一遍呼唤她,反反复复对她说一句话,终于把她的魂叫了回来。

妈妈流着泪对她说:“如果你现在死了,你就再也赢不了林烟霏了!”

烟霏听邺可说,方殊可想见她,一时不敢相信。她又喜又忧,喜的是方殊可终于肯见她了,忧的是方殊可见了她会怎样对她?

其实邺可何尝相信?当他接到朱阿姨电话,说殊可终于答应见烟霏的时候,他连着确认了好几遍才相信这真的是他姐姐自己的意思。他要陪她一起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有他在身边总要好些。烟霏狠心买了上好的燕窝和人参,邺可说她大可不必如此破费,可是她说这是她的心意,跟殊可受到的伤害来说,这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

方殊可坐在病床上,神色平静和缓,虽然脸色有些暗淡,但精神还不错。看见烟霏,居然微微一笑。烟霏和邺可同时拧着的心立刻轻松了些。

“殊可,你好些了吗?”烟霏放下东西,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感到那双手是那样的冰冷,忍不住红了眼圈道,“我这几天都担心死了!你不知道我多么难过……”

“好了,”方殊可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声音疲惫沙哑,“不怪你,烟霏,这都是命!”说着鼻子一酸。

烟霏想不到她竟然如此大度豁达,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忙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道:“殊可,坚强些,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老天爷会善待你的……”可是说着说着自己的眼泪断了线似的掉了下来。

反倒是方殊可出奇地冷静,安慰她道:“都过去了……明天我就要出院了。这段时间让大家担心了,你看邺可为了我连开学都错过了!大家都放心吧,我方殊可没那么容易就被打败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邺可,你也可以放心回去上大学了,姐姐的事让你费心了。”

“这有什么,姐姐你客气了。”邺可忙说道。想到自己留下来多半不是为了她,心里涌起一丝愧疚。

“对了,邺可,刚才护士跟我说,有几张片子出来了,麻烦你帮我去影像科拿一下。”方殊可道。

“哦,好吧。”邺可不便推辞,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烟霏,转身走了出去。

“殊可,出院了你也要好好休息,多补补身体……凡事都得想开点,身体为重……”烟霏絮絮叨叨地叮嘱道,担心她将来的日子还长,难免还会有想起来伤心的时候。

“换了是你,你想得开吗?”方殊可冷冷地说道,一把甩开烟霏的手。

烟霏诧异地抬头,方殊可的目光令她心中一凛。

“殊可……”烟霏还没反应过来,只奇怪方殊可怎么说变就变,刚才那友好温柔的神情倏忽间变得异常冷峻。

“行了,林烟霏,少来假惺惺的这一套!你心里一定比谁都开心吧!”

“你这是什么话!谁都不想这样,这,这纯粹是个意外……”烟霏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意外?”方殊可鼻子里冷哼一声道,“别人也许会相信,可是绝骗不了我!从小到大,你什么都要跟我抢,什么都要压我一头,也都是意外吗?你跟我装了二十多年的好姐妹,一定很辛苦吧?!啊?”

“方殊可!”林烟霏激动地站起来说道,“我一直都是真心把你当自己的好姐妹!可是你……从小到大,你,你一直都是这么看我的吗?你难道就从来没有真心待我过吗?”

“从小到大,你就是我的灾难!灾难!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到现在都还阴魂不散!”方殊可叫道,声音如同刮擦玻璃一般又尖又细,异常刺耳,竟不像是从她喉咙里发出来的。

林烟霏浑身震动,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她紧紧闭住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睁开,慢慢说道:“我明白了,原来你是这样恨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要是早知道了,统统给你就是了!你就不用为了对付我,把自己都搭进去——当年你为了跟我争学生会主席,可花了不少钱吧?为了把我的课题抢到手,你真的去坐了教授的大腿吧?……当年我只是不信,现在看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了。我只是不知道,原来竟是我害了你!”

“你少来恶心人!你以为我当真没本事胜过你吗?”方殊可说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看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哪一样不是我自己争取来的?你以为你高尚,你纯洁?你扪心自问,你就没嫉妒过我仇恨过我?”她忽然一顿,恍然大悟般地叫道,“是了是了,你是因为我没能让你留住你的孩子,所以现在你也来抢走我的孩子!对不对!”

烟霏一怔,随即浑身战栗,气结道:“原来你……你什么都知道!”到了此时此刻,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地流了下来,“既然你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抢走林重阳?”

方殊可冷冷地注视着她,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说道:“林烟霏,这怪不得我,只能怪你自己没本事留住他!我原也不知道你有了他的孩子,可是知道以后,我就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来报复我。”此时的方殊可披头散发,面色发青,神情冷酷,看上去十分骇人。

烟霏悲愤交加,叫道:“方殊可,这是你的报应!”

“对,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哈哈哈——“方殊可一阵狂笑,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有今天,也是你的报应?”

“你……什么意思!”林烟霏瞪视着她。

方殊可摇头冷笑道,“林烟霏,你有今天,都是因为你妈,因为你自己,怪不得别人。你知不知道你妈当年为什么会死……”

“方殊可,你给我闭嘴!”烟霏只觉得血往头上冲,嘶声怒吼道,“我跟你的恩怨,别扯上我妈!别忘了你小时候,我妈把你当亲女儿一样!”

“少来这一套!”方殊可怒目圆睁,失去理智般地叫道,“我妈说得没错,你跟你妈,都是只知道抢别人男人的臭婊子!”

“啪!”话未说完,她的脸上早已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你竟敢打我!”方殊可紧捂着半边脸颊,发狠道,“好!林烟霏,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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