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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你以为过去会像云烟般终将散去,而其实它们不过是凝结成一场浓雾,在你前行路上的某一处等着你,使你最终迷失掉所有方向。

这春天的梦好比是水面上浮着的油,愈积愈厚,却总也沉不到底。七点不到,林烟霏便被窗外的鸟叫给吵醒了。拉开帘子,一片春光明媚,直晃得她睁不开眼。她住四楼,窗底下正好有一棵榆树,新发了一树嫩绿的新叶,在这早升的日头里泛出饱满润泽的光芒。春风一动,便将那春光不停地反射进屋子里来。一屋子轻烟似的梦,顿时散了。

又起了一阵聒噪的鸟鸣,凝神一看,见那树底下站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穿着绿白相间的校服,左手拎着一个小塑料袋,右手往里面抓一把,掏出来便往那树下草坪间一撒,瞬间也不知从哪里蹿出一群黑压压的麻雀,倏地俯冲到草坪间抢食米粒。等它们吃完散开,小男孩便又是一撒,麻雀们又是奋不顾身地冲下聚拢,如是三遍五遍,林烟霏的新鲜劲儿早过去了,只奇怪那男孩子兀自玩个不腻。正要缩回头去,却瞧见那男孩仰头对着她一笑,好似早已知道她在上面观摩多时,那种自认为默契又顽皮地一笑。林烟霏心里一动。她有些轻度近视,那男孩子的眉目消融在闪动的春光里不甚明晰,那笑容却异常明白无误,似曾相识,勾得她心里隐隐出现一丝疼痛,如同被针尖刺了一下,转瞬即逝。

她重新把纱帘拉拢,整理床褥,洗漱更衣。小卧室里透着融融春光,连那斑驳脱落的墙壁都好似焕发了青春,变得柔和安宁起来,看上去没那么面目可憎。春光俨俨,不住地在她眼前晃动。她忍不住想,今天不知会有什么好事。一壁扫地除尘,心情豁然,便觉得这房子也没有原来以为的那样小。

这是她自毕业以来一直租住的地方,市中心的老小区,九十年代的房子,统共三栋二十六层高楼和两栋六层楼房。她住的这栋是靠近北边大门的高层筒子楼,外墙贴着红褐色墙砖,乍一看似旧还新,其实里面无一处不老化破旧。两座电梯“哐当哐当”喘息不停,时不时剧烈震动两下,等着乘客们发出“哎哟”一声惊呼,才能满意自己恶作剧似的继续运行,三天两头出故障闹停工,也不知道挨了这楼里住户们多少骂声。幸而林烟霏住得不高,可以从消防楼梯上下,省时省力,还省了很多哀怨的心情。一层九户,从一室、两室到三室参差不等,朝向东南西北都有。她这一室户正好是朝南的,只有三十八平方米,呈狭长形。进门便是厨房和饭厅,两边墙壁都铺了白色瓷砖,上面牢牢附着一层因年深日久而怎么也擦洗不净的油腻和灰尘,日光灯下也恹恹的毫无光泽。右边是一排咖啡色橱柜和一台双门小型冰箱,橱柜台面上是一只迷你燃气灶,经常不是漏气就是打不着。秋冬季节,那冰箱门四圈隔温的塑胶褶皱里常常藏匿着取暖的大小蟑螂,在开冰箱门的一刹那“轰”的一声四处逃窜,有一次还跳到林烟霏手上,把她吓了一跳。靠墙的另一边,则放着简易餐桌椅。被这狭小的空间一逼,凡事都往小里凑,碗碟买的都是小号,不像是过日子,倒像是过家家。过了这长而直过道似的厨房和饭厅,便是洗手间和卧室,通着阳台。卧室里的家具全是清一色的原木色,只有床、大衣柜、书柜这必备的几件。林烟霏搬进来后,陆续添了一张蓝白格子的二手沙发和一台白色密度板简易电脑桌,又买了两只半透明塑料储物箱收纳内衣和毛衣,叠放在墙角处。整个房间意趣寡淡,除了电脑桌上放着一个手编稻草人外,再也没有其他装饰,只角角落落都堆满了书。

出租屋条件至简至陋,然而林烟霏看中它地段好,离她上班的徐家汇只要三站路,周边超市、菜场等生活设施也都齐全。最重要的是,她租得起。二〇〇三年研究生毕业时,她做实习律师一个月拿不到三千元的工资,这房子只要一千五百元,还只有她一个人住。此后每年房租都涨上二三百块,但是她的收入也增加了不少,所以觉得也还好,就这么住了快三年。

林烟霏换好衣服,站在镜子前打量了一下自己:这身藏青色细白条纹套装是她毕业面试时买的,当时百货公司搞活动,只花了三百块。她保养得宜,穿了三年还跟新的似的。她人呢,也因为天生底子好,皮肤白而光滑,自认为也还是跟三年前一样,并没有老去分毫。二十八岁的人了,扎个马尾、穿件T恤,出去玩有时还会被人错认是女大学生,她心里暗爽,豪气顿生,觉得还可以单身十年都不怕。

她套上米色长风衣,拎上包袋出门。走到楼下,发现那个小男孩已经不见了,麻雀也一只全无,就连那棵榆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似从未在春风里摇曳过。使她不禁怀疑,方才所见,难道都是一个梦?

大都市的星期一早晨喧腾如沸,整座城市就像是一台开足了马力的大机器,轰响着开始了紧张有序的工作,连天上的云朵都跟上了发条似的飞快移动。林烟霏很快就像一滴水一样,消融在人流车海之中。公交车照例挤到人要变形,下了车,风衣下摆全是褶皱,她弯下腰把风衣拉拉直,捋捋平。抬头见一辆保时捷跑车正堵在马路中央,开车的是一个年轻女孩,戴着黑超墨镜,皮肤白皙,嘴唇红润,侧面线条优美柔韧,披着一头和林烟霏一样的黑长直。林烟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不料那女孩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回过头来一望。林烟霏赶忙移开目光,目不斜视朝前走去,一直到单位附近的一家便利店,才停下来歇口气,走进去买了两份早餐。

她工作的德胜律师事务所在肇嘉浜路上一栋写字楼的第十一层。出了电梯,正对面墙上红红绿绿挂着几块公司的牌子,除了德胜律所,还有一家网游公司、一家影视传媒公司、一家美容院。左转,左转,再左转,就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前台,站着新烫了一头玉米碎卷发的Sarah,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掐着小喉咙,嗲声嗲气地对你喊:“欢迎光临!”却让人丝毫感觉不到被欢迎的热情,假得就像是一台人形录音机。所里老同志们的英语没那么地道,都管她叫“沙拉”。Sarah初时还争辩,说那个是Salad,她这个是Sarah.后来发现老同志们都叫成了“傻啦““ZARA””撒哈拉”等等,还有一位日本留学回来的王律师,看见她就会顿一顿,像提醒自己似地说:“撒拉,撒哟娜拉的撒拉!"Sarah便就此作罢,任由别人将她叫成菜名。

林烟霏眼明手快地将一份早餐塞进前台台子底下,冲着Sarah眨眨眼。Sarah心领神会灿烂一笑。林烟霏生活节俭,平日早餐都在家中简单解决,唯有周一一定记得给前台带上一份,对Sarah之前的Rose、Ada等等也是如此。为了不让她们觉得是自己刻意巴结,所以也总是给自己买上一份。其实前台是律所里最不起眼的角色,平常工作无非就是“欢迎光临”、来宾登记、接转总机等,不要说正牌律师,就是刚毕业的律师助理也没有几个愿意和她们结交。然而林烟霏做实习律师那一年里却悟出了她们的好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苦于找不到案源,只能接一些同事们挑剩下的吃力不讨好的案子过活,时时为生计忧心。直到她发现前台接总机时常会把一些当事人的来电转给某个律师,她灵光一现,当晚就请前台——那时还是个叫Daisy的胖姑娘吃麻辣烫,Daisy一口气吃掉她一百多块钱。不知道是不是人吃饱后血液集中在胃部,从而导致脑子缺血缺氧变得不好使,Daisy满嘴油光地把自己暗恋律所里某个帅哥律师的秘密都告诉了她。两人就此结成战略联盟,林烟霏答应帮她与帅哥律师牵线搭桥。从那以后,Daisy总会偏心地把当事人电话转给林烟霏,使她慢慢捧牢了饭碗。然而帅哥律师的事始终没有进展——林烟霏从来没跟他提起过一个字。好在半年后帅哥律师跳槽离开,Daisy也很快辞职不知所踪,而林烟霏与前台的战略友谊却一个接一个地传递了下去。

林烟霏走进律所。这是个近二百平方米的东北向写字间,进门是一条窄窄的过道,两边各是八个格子间,四四正对。过了窄道,有窗的北墙用玻璃隔开成三个独立的办公室,分别是主任和两个副主任办公室。东墙也有窗,隔成一个档案室和一个会议室。西墙是和隔壁美容院共用的,没有窗,隔了一个茶水间。德胜律所满打满算才二十几个人,林烟霏还未毕业就开始在这里实习,因她读研究生时民商法课的老师——詹德佑老师是德胜的合伙人之一。有这一份师生情谊,所以她做律师助理时的工资就比行情高出少许。刚来时她坐在进门左手边那个格子间,不但离门近,而且正对着中央空调,夏天的冷风、冬天的暖风常常把她吹得眼唇干燥,真正的欲哭无泪。三年里她一直努力,位置不断内移,终于坐到了东北角那个格子间里,两面有窗,敞亮、透气,还相对隐私,算是除了主任和副主任办公室外最好的位置。所里的其他老律师们见她是个小姑娘,平日里嘴巴又甜,人又勤快,便也不去计较这么多。

林烟霏刚一坐下,手机就响了。一看,“方殊可”三个字让她的心猛地一跳,右手包袋差点没放稳掉到地上。

“嗨,霏霏,你好吗?”方殊可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轻快那么亲昵,就好像她们昨天还刚刚手挽手逛过街,这几年来的避而不见根本就没发生过。

“挺……挺好的。”林烟霏一时没适应过来,就好比是一只寒冰里冻木了的手直接贴上刚刚灌了滚水的汤婆子,连神经末梢都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我要结婚了。”方殊可紧接着的第二句话,就直接扔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啊?!”林烟霏果然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这个周末有空吗?”方殊可轻笑一声,接着问道,似乎林烟霏的反应全在她的意料之中。

“有的吧。”林烟霏木木地答道,然而话一出口,她立刻反应过来,捧住头后悔不迭。

“那太好了!婚宴定在本周六晚上,你是伴娘,到时记得早点来。礼服我都准备好了,一定合你身。我们这么熟,喜帖来不及寄了,一会儿我把时间地址发给你。”方殊可打机关枪似的一气说道,用她从小到大都改不掉的那种不容分说的口气。

“我……”林烟霏急着要找个合适的借口推脱不去。

“你一定要来。你忘了吗?小时候我们拉过勾,发过誓,谁先结婚,另一个就做伴娘。”电话那头的方殊可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的婚礼没有你就是不完整的。”说完,便匆匆挂了电话。

林烟霏拿着手机呆立不动。短短一分多钟,她的心脏就像个葫芦似的被猛摁下水去,过一会儿又顽强地浮上来,硬是要冒出头,“咕嘟咕嘟”地吐出一个又一个问号、惊叹号、省略号……同时暗恨自己做不到她这般收放自如,明显气短一截。

直至感觉到从旁边格子间里纷纷投射过来的好奇探询目光,林烟霏才又坐下,然而整个人却跟丢了魂似的,一天都没有心思做事,去茶水间泡茶还被烫了手。下午找了个借口早早回家,车到站却又不想下车,一路坐到终点站,下了车又觉得腿脚沉重,哪里都不想去,就近找了个街边长椅,一屁股坐下。

方殊可的这个电话,让林烟霏多年来苦苦封存的往事和痛苦,像个蜡丸一样一捏即碎。此刻,她才恍然,有些事情你越是想逃避、越是想忘记,却越是会在人生的某一时刻加倍地折磨你。你以为过去终会像云烟般散去,而实际上它们不过是凝结成一场浓雾,在你前行路上的某一处等着你,最终使你迷失掉所有方向。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面对着车来人往的街头,林烟霏忽然想要号啕大哭一场。然而她的两只眼睛又干又涩,挤不出一滴眼泪。她的心像是全空掉了,空荡荡的无所依凭,四下里只剩她自己。却又满得像要炸开来,充斥了太多无法消解的痛苦。渐渐地,车辆、行人,那川流不息的一切都模糊了,化作了影子,无数张脸、无数个名字、无数幕情景,纷繁交织着齐齐涌到她的眼前。她返身想逃,却被黑暗的过往团团围住,无从突围。她抬不起脚,那满地的泥泞早已牢牢陷住了她的双腿。她摔倒,挣扎着爬起,又摔倒,肮脏的泥泞裹了她一身,糊了她一脸,她窒息、愤懑、憋屈——她想要大叫,而泥土却塞满了她的喉咙!是的,这就是她林烟霏的现状——跟方殊可比起来,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和经营全都微不足道,她还是那个困窘、不堪、一无所有的林烟霏!

不知过了多久,“她一定预料到此刻我的痛苦吧!”林烟霏一念及此,浑身一震,那阵阵潮涌般的疼痛哗哗退去,那眼前纷繁芜乱的一切也都渐渐澄明,只剩下一小片浮白虚弱的月光,照在她那如细沙滩般软弱荒凉而又延绵不绝的心中。

天已经黑了,初春夜凉如水,起了一阵一阵的冷风。仰首望天,鳞次栉比的高楼尽头,一小方深蓝色的天空中悬着一弯孤冷的明月。林烟霏打了个寒噤,此时才真正觉出冷。她挣扎着站起来,只觉得全身疲乏无力,像一只被掏空了的麻布口袋。谁也不知道这个下午她经历了什么,在那些匆匆过往的路人眼里,不过是一个女孩子独自坐在路边发呆,眼神空洞,身形寥落,也许是刚刚失恋,也许是刚刚挨了领导批评。连林烟霏自己也不知道,这一整个下午的酸楚疼痛,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开始——一个即将被卷进又一个命运旋涡的开始。

林烟霏紧了紧风衣,朝前走去。

到了家,去拉帘子,一眼望见楼下那棵榆树,在昏暗的路灯灯光里闪烁晃动,忽然想到自己早上那一瞬间的念头,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果然是有“好事”,不过不是她林烟霏的好事。

她给几位要好的老同学打电话,本来是想问问有谁去吃方殊可的喜酒,方便把自己的礼金带去,她已打定主意不去。可是,几通电话下来,这才发现她们居然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收到结婚请柬,唯有自己落单。老同学们还反过来怪她替方殊可保密工作做得好,这么久都不露一点风声。林烟霏有苦难言,心里又是惊诧,又是疑惑,不知道方殊可最后才通知自己是何用意?她回想着早上的那个电话,她的声音,她说的那些话,刚刚平复的心情霎时又翻涌起来。虽然这三年来她们形同陌路,可是林烟霏一时之间却也很难接受自己是最后一个知情人的事实。因为,这个叫“方殊可”的女孩,在她人生的前二十五年,实在是占据了太重要的位置。

她们一起在浙江滨海的小城里出生、长大。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她们的童年和少女时代,见证了这座小城最飞速辉煌地发展变化。她们一起上小城唯一的重点小学、重点初中、重点高中,每天结伴而行,横穿过的国道线从四五米宽的柏油马路变成了水泥四车道,曲里拐弯的青石板民巷变成了带电梯的现代化小区,放学后捉过蟋蟀的荒地变成了私立幼儿园,花过不少压岁钱的新华书店变成了全国闻名的小商品市场……她们也从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变成了披着长发、满怀心事的少女。那些难忘的小城岁月,她们头上戴过花花绿绿的各式塑料发箍,床头墙上贴过“四大天王”海报,唱过“寂寞午夜别徘徊”“谁的眼泪在飞”,留恋过小城第一家“班尼路”门店的橱窗,被它的衣服包包洋气到惊倒……

她们曾经要好到梳一样的辫子,穿一样的花裙子,用一样的书包、铅笔、橡皮尺,在学校操场的角落里仰望过同一朵白云,幻想过同样的未来。那时候的她们,真是恨不能将两人揉在一起,再重新分开做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林妈妈扯布给自己女儿做衣裳,总是做两身一样的;方妈妈给女儿包书皮,也总是一张油纸裁两半。她们是小镇上有名的一对姐妹花,走到哪儿总被当成是双胞胎。不仅身形长短差不离,长相也相似,一样的白皮肤、瓜子脸,长长的两根麻花辫,在脑袋两边晃啊晃的。要说有什么区别,一就是那一双眼睛。林烟霏的双眼好似柳叶,眼梢长且向上飞起,眼神很亮很深,含蓄不外露,却自有一股天然的韵味。而方殊可是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大而圆,双眼皮深,顾盼之间有一种掩藏不住的光芒,天生一副聪敏伶俐相。二是性格。林烟霏喜静,小学时习过书法国画,颇有心得,上了初中迫于学业和生活,没有继续。方殊可好动,兴趣爱好广泛,唱歌、跳舞、游泳、排球、篮球、羽毛球样样都会,但是又没有一样精通,无一不是三分钟热度。就跟看书一样,林烟霏是一字一句地看,还做摘抄和笔记,因此她看书极慢,常被方殊可嘲笑,说她看书好比老牛吃枯草,慢慢吞吞食不下咽,还时不时要反刍两下。而方殊可自己呢,十分擅长投机取巧,一目十行,有时候就是看个故事梗概,只求数量不求质量,跟别人说起来,就说她看过什么什么书,常常把不了解她的人唬得一愣一愣的。后来她们还考了上海的同一所大学,同系不同班,也都参加了学生会,寝室又离得近,别人看她们还是好得形影不离,直到……

是的,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们就像一个“Y”字,从同一条轨道一路走来,然后就开始分叉了呢?是从大学毕业方殊可出国留学,而林烟霏保送读研开始?还是从林烟霏第一次带林重阳去方家吃饭那天晚上开始?又或者,她们的命运其实从更早的时候就已经趋向不同的方向,就像牵牛花总是朝向太阳,而一叶兰却耐阴而生。是从十四岁那个黑色的夏天开始的吗?还是从她们一出生就注定了?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林烟霏觉得她和方殊可本来就是两个非常不同的人,两种非常不同的命运,她反而很奇怪之前的二十多年她们居然会如此要好。是不是也正因为她们之前太过一致,才导致后来分歧越大、痛苦也越大?而如果她们就这样分歧下去,此生再也没有交集,倒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只可惜,在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叫“方殊可”的女孩其实并非是她命运中的一朵百合,而是一丛荆棘的那一刻,她就有一种模糊而悲哀的预感——她们之间的故事,还没完。

今天,冰封三年后方殊可的第一次来电,忽然惊醒了这个沉睡已久的预感。林烟霏莫名地觉得不安,然而同时又隐隐地有一种兴奋。她似乎听见了命运这座大山移动时“喀啦喀啦”的声音,那从山顶滚落的细碎石沙,扬起一阵一阵烟尘,一切都仿佛预示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地震将要到来。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到了礼拜六这一天气温突然飙升到二十八度。太阳仿佛兴之所至,将平日里遮遮掩掩的淡灰色云层驱散开来,赤裸裸地发了威,可苦了那些没来得及脱下冬装就出门的人。路上已经有时髦姑娘和怕热的胖子穿起了短袖、凉鞋,与有些仍穿着薄棉背心、长风衣的人相映成趣。春天本来就是个乱穿衣的季节,人们见了,倒也不以为怪。

林烟霏坐地铁到陆家嘴站出来,走上环形天桥。方殊可在短信上说婚礼十八点十八分准时开始,现在才十六点不到。林烟霏放慢脚步,看到东方明珠广场上游人如织,很多人在拍照留念。本来没什么心情的她也不禁心痒,从包包里掏出数码相机,请旁边一位小姑娘帮她也拍了一张。照片里穿着休闲白衬衫、牛仔裤,戴着墨镜的林烟霏显得格外精神,一向素面朝天的她今天特地略施薄妆。这身看似随意的装扮其实是她刻意为之,既不显得隆重出挑,又不至于太过寒酸,她自认为能让人感觉出她对这场婚礼无所谓又不无所谓的态度。她的身后是东方明珠、金茂大厦和一栋一栋高耸入云的现代化写字楼,玻璃墙面在蓝天白云下熠熠生辉。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答应带她来上海玩,说那里的大楼高得“帽子都会掉下来”。意思是说楼太高,站在下面看时非把头仰成九十度角不可。林烟霏的心里忽然一阵伤感,到最后妈妈都没能践行她的诺言,只剩下她一个人来到上海,并且一过就是这么多年。

走了不多久,林烟霏就热得直冒汗,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晒化了的黄油,一头一脸的油汗,真担心脸上的妆已花得不成样子。一边担心着,连日来鼓足的勇气也像气球漏气似的越来越瘪,懊悔自己没有狠下心不来。到了香格里拉酒店门口,她下意识地仰起头来,似乎是想印证一下帽子会不会真的掉下来。她看见动物形状的云朵越过那一线狭窄的蓝天,消失在酒店楼顶之后。进了大厅,找工作人员问清楚三楼的紫金楼盛事堂怎么走后,脚步却又迟疑了,只在大厅里找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磨蹭,心里越是给自己加油鼓劲,越是临阵怯场。这几天来,她无数次想象自己碰到方殊可和林重阳,表情、举动、第一句话应该是怎样的,非把那种若无其事、目空一切的态度表现出来才好。她心里明白,相比起林重阳,她更难面对的其实是方殊可。一方面是感情上的,另一方面是自尊上的。小时候方殊可总是比她差那么一点:小学时她是大队长,方殊可是中队长;中学时她是班长,方殊可是副班长。到了大学,她又比方殊可更早拿到奖学金,更早收到男生情书……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处处落方殊可下风。这次最后下定决心要来,不也是为了挣一口气吗?何以连面都还没见到,自己就胆怯成这样了?林烟霏狠狠地深呼吸了一下,打起精神,去洗手间去重新修饰了一下形容。

从洗手间出来,准备上电梯。“叮”的一声,电梯到达,门一开,林烟霏心不在焉地低头往里冲,不料被正从里面出来的人撞个满怀,踉跄倒退两步,一屁股就朝那大理石地面上坐去。“啊”字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只觉眼前的景物刹那间凝固,及至反应过来,才知自己被一只强壮有力的胳膊给扶住了。林烟霏有点难为情地抬起头来,想道声谢,两个人四目相对,都不由得愣住。

“霏霏——姐姐?”

“邺、邺可?”

要不是因为林烟霏太熟悉方邺可,不然她说什么都不会相信眼前这个身形高大、阳光帅气的男孩子就是方邺可。他比三年前去美国读高中时高了将近两个头,林烟霏记得那时他还比她矮,她习惯了伸手就可以摸摸他的头。那时单薄得有些佝偻的小身板,现在肩宽背厚,呈健康壮硕的倒三角形,短袖T恤下露出的两条胳膊上还有很明显的肌肉线条。圆中带方的脸,小时候的可爱笑靥已经变成了两条深深的笑意纹,粗黑眉毛下的两只眼睛,不大却有神,英气勃勃。虽然笑起来还是一脸稚气,但是——唉,林烟霏情不自禁地感叹,眼前的方邺可再也不是那个跟屁虫似的,整天追着她叫“霏霏姐姐”的小弟弟了。

久别重逢,似是有无限的话要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林烟霏看到他褐色瞳仁里的自己,知道他一定也是觉得自己变了,变得跟他认识的那个霏霏姐姐不一样了。正欲开口,忽然斜刺里冲出一个盛装的胖大妈,一边嘴里嚷嚷着:“侬是邺可?长这么大啦!小伙子了!”一边伸出两只肥厚的手掌,一把抓住方邺可的胳膊,使劲晃了晃,她手指上戴的好几个大金戒指直闪得林烟霏睁不开眼。林烟霏一听那口音,就知道是老家的亲友来了。正好电梯门开,就赶紧闪了进去,唯恐别人认出她来。电梯关门的一刹那,她看见方邺可正回头朝她张望,一脸欲说还休的神情。

可是他会有什么话对自己说呢?林烟霏想起三年前,一直纠结着不肯去美国念书,还对她说过“要是霏霏姐姐一起去就好了”这样稚气话的方邺可,出国以后,除了她生日和圣诞节会主动发一封邮件给她,不是“Happy Birthday”就是“Merry Christmas”,不会再多一句话。初时她还经常发邮件,问他在那里过得好不好,天冷了要记得加衣服之类的,可是他却鲜有回复。她不知道他何以对她冷落至此,颇感伤心,后来有心和方家疏远,便也不再主动联络。今天见了他,虽大感陌生和意外,可是她却看懂了他眼中的那一丝关切,就像从“Happy birthday”和“Merry Christmas”里读出他特别的思念一样。

又是“叮”的一声,电梯到达三楼,林烟霏一迈出电梯,就听见老远处有人冲她喊:“哎呀,霏霏,侬终于来啦!”眼前绿光一闪,身着墨绿色绣花绸缎旗袍的朱阿姨已经冲到面前,亲热地挽起她的手道:“霏霏,哪能才来啊,殊可等侬很久了哎……”一边拉着她急急往里走,她只来得及跟站在大厅门口的方伯伯遥遥点头招呼。这朱阿姨,快六十岁的年纪,但是有着一副上海女人特有的白皮肤、俏面孔。由于热衷跳舞,身段也保持得相当好,凹凸有致,从背后望去仍像是一位妙龄女郎。自从方妈妈去世,方家举家搬到上海没多久,她就跟着方伯伯了,转眼也有四五年了吧,只是一直没有领证。

新娘化妆间的门一开,一股香气扑面而来。林烟霏只觉得眼前一片花团锦簇,晃得头晕目眩。定神一看,房间中央站着的正是方殊可,她双手叉腰而立,俨然一位华贵的女王,几位工作人员正俯身跪地为她整理婚纱。她见到林烟霏,碍于不能行动,只能老远就伸出两条手臂做热烈欢迎状:“霏霏!你来了!”

林烟霏只迟疑了一下,便快步上前,同样热情地握住方殊可的手,同时脸上绽放出最灿烂带有欣赏的笑容,高声赞叹道:“哎呀,殊可,你今天真漂亮!”

今日做新娘子的方殊可的确是美的。她刚刚化好了精致的妆容,后来据化妆师介绍说这是时下最流行的韩国妆容。她本来眼睛就又大又水灵,上了妆更是流光溢彩,顾盼生情。一头卷发被梳成蓬松发辫,头顶上插了一只仿钻复古皇冠,闪闪发光。一袭抹胸婚纱上缀满了水晶和蕾丝,极尽高贵大方之能事,穿上裙撑以后,庞大的裙摆被一层一层地撑起来,好似一朵硕大的牡丹花层层绽放,绚丽夺目。林烟霏一时看呆了,心想大概做新娘子是一个女孩子最美最幸福的时刻吧。待回过神来,心里又止不住一阵心酸,心想不知道这一刻会不会也降临到她林烟霏的头上。又想,如果不是因为方殊可,今天结婚的人也许会是自己吧。

方殊可见她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得意万分,脸上却还要装出一副不甚满意的样子:“要不是时间太紧,这婚纱本来可以改得更合身一些——这是专门去美国定做的Vera Wang——我觉得胸口有点紧了……不过霏霏你要是喜欢,你结婚时我送给你啊,你人苗条,穿上肯定比我合身……”

旁边立马有个声音嗲嗲地感叹道:“这可是十五万的Vera Wang耶!Coco你好大方!”

可在林烟霏听来,方殊可的话却好似一瓢冷水,瞬间将她好不容易升起的一点热情泼灭。她本就疑心方殊可最后才叫她来做伴娘的用心,听了她的话后,不禁一阵心寒:她们之间何时连一点旧情都不能顾念了?她瞥一眼旁边三个穿着一模一样粉紫色单肩礼服裙的女孩子,笑眯眯地对方殊可道:“你在美国读书时做的……真是不错,一点也看不出哎!”同时目光落到她丰满的胸部,不用看都知道旁边三位那大吃一惊和若有所悟的表情。

方殊可脸色变了一变,又不好发作,催促道:“霏霏,你赶紧去换衣服吧!你迟到了,一会儿罚你替我挡酒!”

旁边一个女孩子递给她一袭粉紫色的礼服裙,林烟霏这才明白自己不是唯一的伴娘,心里莫名地有点不甘,又有点高兴。不甘是因为以自己和方殊可的关系,竟然不是她唯一的伴娘,高兴大概是因为这样不会过于惹人注意。她换好裙子以后,化妆师助手帮她把头发简单弄了弄,拢到后面挽成一个髻,用U型夹固定住,再抽出一绺头发散在完全裸露的左肩上。林烟霏随意地往镜子里一照,却跟发现了另一个人似的吃惊不已。她从未穿过这样的礼服裙,完全没想到自己穿礼服裙可以这样好看,虽然比不了光彩夺目的新娘子,不过是一袭普普通通的伴娘裙,但至少也让她对自己有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认识。她能感觉到镜子里方殊可的眼光,却假装不知,暗戳戳地想,不晓得方殊可会不会后悔请她。同时注意到坐在旁边沙发上的两个伴娘正看着她窃窃私语。一个是刀削般的锥子脸,化着可以去参加万圣节派对的夸张浓妆,假睫毛的影子遮掉了半张脸。手腕上又是手表又是镯子又是链子,耳朵、脖子也都不得空闲,还一个劲地强调什么“限量版”,好像恨不能把所有的家当都披挂出来炫耀一番;还有一个长着大圆脸,除了脸上有肉,哪里都瘦,简直瘦骨嶙峋,好像造物主在制造她时,把身上该有的肉都一不小心堆到了脸上。但是最骨感的还是她看人的眼神,把人从头到尾刷一遍,还是那种粗鬃毛的刷子,刷得你身心疼痛,几秒钟就能判断出你是个有钱人还是穷光蛋。林烟霏想起她刚一进门时,就有一道目光狠狠地刷过她的包包和皮鞋。大约发现她身上没有一样值钱东西,“大圆脸”整个婚礼过程都不怎么爱搭理她。而“大圆脸”自己呢,耳环、项链都是雅克梵宝的四叶草珠宝,也不怕把她的脸衬得更大更圆。

还有一个伴娘看上去好相处些,就是刚刚把礼服递给她的小姑娘。个头有点矮,穿的高跟鞋足足有十厘米高,而且还有些胖,胸前两堆肉真是“挤衣欲裂”,看得林烟霏不禁为她担心,害怕稍一用力那肉肉就会从胸口逃逸而出。这个小姑娘总是笑眯眯的,很和气,手脚也勤快,就是身上香水味浓郁了一些,使得林烟霏老觉鼻子痒痒的。她只戴了一副Chanel的Logo型耳钉,没有佩戴其他饰物。林烟霏猜想这三个姑娘估计都是方殊可闺蜜团成员。上次听说她这几年组了一个闺蜜团,叫什么小姐来着,名号起得像一本时尚杂志的名字,结交的都是些富二代、富婆什么的。林烟霏觉得这很符合方殊可一贯的追求和做派,她就是那种一心想要过好生活的人。

小姑娘自我介绍说她叫Elva,还告诉她那个锥子脸是Kelly,那个大圆脸叫Chloe.后来林烟霏才知道这两个都是她们各自最爱的包包品牌的名字。Elva问她叫什么,她不愿意凑这个洋气,就说自己叫林烟霏,取自苏轼《八声甘州·寄参寥子》中的一句词“空翠烟霏”的烟霏。小姑娘居然赞了一句“好名字”,这倒是让林烟霏有些意外,也不知道她是真懂还是客套。

方殊可梳妆完毕,对着镜子做最后观照。看到自己如此光彩夺目,似是让周围其他人都黯然失色,感到相当满意。她缓缓地转过身来,缓缓地用双手提起前面的裙子,就像电影里放慢动作一样,恨不得将每一个姿势都定格成一帧永久的相片。大家也都从沙发上站起来,不约而同地贡献出赞叹的夸张表情。Elva忙跑过去帮她提起裙摆,裙摆太大,一个人提不过来,林烟霏看另外两位似乎没有动的意思,只好自己跑上去提起另外一边。方殊可这才仪态万方地走出门去。

林烟霏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想到马上要见到林重阳,紧张得额头上微微冒出汗来,心里开始狠狠责怪自己——这不是找死吗?!居然跑来参加自己曾经最要好的闺蜜和自己初恋男友的婚礼!这世界上还有比她更傻的人吗?!

婚礼宴会厅门前的空地中央,一位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士长身而立,向着朝他款款走去的新娘子深情微笑。这男子长着一张苍白的长脸,额头较窄,下巴却很宽,看上去有些本末倒置之感,好在鼻子直而挺,气势不凡,撑起了整个面相。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机灵活泛,闪着喜悦的光芒,一望即知是个聪明人。林烟霏觉得此人甚是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看着方殊可将一只纤纤玉手放到他的手掌心里,林烟霏突然如梦方醒,惊得合不拢嘴——什么?新郎不是林重阳?!新郎怎么会是这个人?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林烟霏一阵晕眩,就像全力以赴准备的考试答案,却在临考那一刻发现考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宾客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都围着新人祝贺、合影。林烟霏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边,满室的喧嚣欢腾仿佛渐渐都远离了,她的耳边响起一阵“哗哗”雨声。那一夜的雨真大,大得连苍茫的暮色都被冲刷成一片白色。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啪啪”作响,又流成一道道小溪,像千千万万条流不尽的泪痕。林烟霏站在窗后,隔着厚厚的两层帘子,依然觉得那雨水像是打在自己脸上一般生疼。屋子里关了灯,她却只敢透过帘子的一线缝隙朝外张望。虽然她明知道,明知道林重阳看不到自己。林重阳就站在对面楼前的那一盏路灯下面,已不知站了多久。昏黄模糊的灯光下他的身影是一团凝重的黑色,像铅一样压在林烟霏的心上,雨水打在他的身上溅起无数朵绝望的水花。那一夜的雨真大,“哗哗”的雨声响彻天地,吞没了其他一切声音,吞没了一切往事,也吞没了她和林重阳的爱情……

“霏霏!”她似乎听见林重阳隔着雨幕在冲她喊,雨水灌进了他的喉咙,使他的声音哽咽——“霏霏……”他在说什么?他想说什么?林烟霏听不清楚,林重阳到底在说什么……

“霏霏?”

林烟霏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方嘉国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边,正低头唤她。

“呃,方伯伯!”林烟霏应道,为自己的走神感到不好意思。

“在想什么呢?”方嘉国笑笑,不以为意,“最近好吗?还在那家律所上班吗?你很久没有来我们家了,朱阿姨说联系过你几次,你都说很忙。”方嘉国和林烟霏父亲同年,今年五十九岁了,身板仍伟岸挺拔,虽然近年来有点发福,但一点不影响他的风采,甚至还更添了一分气度。

“我,我也一直想来看你们,只是……”林烟霏知道找任何理由都是苍白的。自从林重阳的事以后,她就一心想离方家远点,远点,再远点。

“殊可今天结婚,很高兴你能来。”方嘉国顿一顿,说道,“邺可这次也特地回来了,你们也很久没见了吧,他从小最喜欢跟着你……”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朝站在不远处正忙着接待来宾的邺可望了一眼,只见他也正朝这边张望,见他们都在看自己,又忙把眼光移到别处,假装专心和人说话。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的邺可了。”林烟霏心里轻轻叹息。

“有空过来玩,有什么事记得跟方伯伯说。”正好有人来找方嘉国,他匆匆叮嘱了林烟霏两句,便转身离开。

回过身来,林烟霏发现其他三位伴娘都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居然能受到方嘉国的亲自关顾。林烟霏心里暗想:“哼,你们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

新郎那边也带过来四个伴郎,林烟霏匆匆打量了一下,便做出总结:一个瘦子,一个胖子,一个狮子鼻,一个招风耳。据说都是新郎手下的得力干将,这才知道原来新郎就是刚刚打赢一场著名官司的王致明律师,在一本业内杂志上不久前还有过他的专访,难怪林烟霏会觉得眼熟。

紫金楼盛事堂据说是香格里拉酒店最大的宴会厅,可以容纳下六七十桌宾客。大厅最里面早已搭了一个舞台,连着一个长达二十米横穿而过的T台。整个大厅都被粉紫色纱幔和粉色、香槟色玫瑰包裹,置身其中,如入花园。婚礼开始,灯光转暗,音乐响起,方殊可挽着父亲的手,在一束聚光灯下,一步一步从T台的一端走向舞台上等待着的新郎,直到父亲将她的手交到新郎手中。林烟霏手捧捧花走在最后面,看着T台两边满座的宾朋,看着前面身着华丽婚纱的方殊可的背影,看着这一屋子梦幻般的浪漫场景,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起来。

整个婚礼的过程隆重又冗长。伴娘和伴郎共坐一桌。林烟霏对着满桌的佳肴毫无胃口,看着台上的那一对新人交换戒指、接吻、切蛋糕……尽心尽力地表现着恩爱,不禁觉得可笑,这样的婚礼更像是作秀吧,当事人毫不吝啬演技,卖力地演出给大家看,自己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而观者呢,不过是在竭力八卦男方女方的家事、背景,新郎的上一段婚姻,关心一道海鲜还没吃完怎么灯又暗了呢……她忽然想起林重阳曾经对她说过,如果有一天他们结婚,他要带她去一个地方,一个美丽得可以让她记住一辈子的地方。那里有最悠然的云彩,有最深沉的黑夜,有碧绿似翡翠的湖水,还有听过就再也无法忘记的誓言……林烟霏眼睛里起了一层雾,曾经有多少个夜晚,她忘不掉林重阳看她时那深情甜蜜的目光,想到他也那样地看着方殊可,那种心痛如绞的感觉到现在也依然能清晰忆起。然而此刻她却真心希望新郎就是林重阳,至少可以让她看到他现在是幸福的……

“你一定是觉得婚礼很无聊吧?”

林烟霏转过头去,看见身边坐着的是那位瘦子伴郎,一张干净帅气的脸,方额,浓眉,眉宇之间透着一股机灵劲,对着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

听了他这话,林烟霏不禁微微一笑,道:“为什么你觉得我不是羡慕呢?”

“羡慕?她们也许会,但是你不会。”瘦子低声说道,对着另外三位伴娘抬抬下巴。

林烟霏撇嘴笑笑,道:“你凭什么觉得你了解我?”

瘦子笑了起来,道:“因为我跟你一样。”

林烟霏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无聊四顾,看到旁边一桌就是新娘家属,方伯伯、朱阿姨、方邺可都坐在一起。奇怪朱阿姨的儿子却不在这一桌,她环顾一下,发现他坐在另外一桌,和他的老婆、儿子一起。想起当年朱阿姨曾经热情地想拉拢她和她儿子,林烟霏现在仍觉得好笑。如今人家儿子都上幼儿园了,她还是单身一个人,不知道朱阿姨心里会怎么看她。林烟霏看了一眼朱阿姨,只见她专注地盯着台上,脸上挂着感动又欣慰的笑容,不禁感叹朱阿姨真是一个识大体的好女人。忽然觉得有一束目光似是落在她脸上,她探寻望去,只见方邺可正在朝她张望,四目相对片刻,然后又各自转头移开。

林烟霏上完洗手间出来,发现瘦子正在门口抽烟,看到她,便抽出一支递过去。林烟霏想拒绝,她从来不抽烟的,可是这一刻鬼使神差的,她竟然接过了这支烟,还让瘦子帮她点着了。她小心翼翼地抽了一口,立刻被呛得眼泪都飞了出来。

瘦子哈哈笑起来:“是个好姑娘。”伸手有礼貌地帮她拍了拍背,等她咳嗽稍停,教她道:“应该这样……对,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香烟……对,就这样,吸的时候不要太用力,吸到嘴巴里,不要咽下去,再吐出来……”

林烟霏慢慢吸了一口,轻轻地吐出来,烟在唇间打了一个卷儿,散了。两个人相视一笑。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拒绝他,还是第一次有男生请她抽烟。难道是他刚才的话道破了她的心声,让她有了共鸣?还是因为在这热闹婚礼中,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她暂时忘掉孤独的人?总之,他让她感觉到了一丝快乐。

瘦子告诉她,他叫宋梁煜。

“我们是同行。”他说。

“你怎么知道……”林烟霏很奇怪。

“当然,我了解每一个我感兴趣的女孩子。”他坏坏一笑,不等林烟霏说话,就把她的手抓过来,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支笔——林烟霏发现这是大门外签到台上的记号笔,心想他是刚才就拿了过来准备好的——在她手掌心上极快地写了一行数字,“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一阵脚步声传来,林烟霏还没来得及抽回手,就看见方邺可朝这里走来,看见他们,站住,脸上现出惊愕的表情。林烟霏尴尬得一阵脸红,一边赶紧抽回手,一边急急地把烟扔掉,头一低就快速地从方邺可身边走过,回到座位上。

婚礼终于结束了。林烟霏换好衣服,匆匆和方伯伯、朱阿姨告别——为免尴尬特地避开方邺可,也没有和其他人告别,就走出酒店大楼。她马不停蹄地一直走到环形天桥下,确定刚才那一切都已经被远远地抛诸身后,才停下来深吸一口气,觉得大上海的空气从来没有这样清新过。看到路边的垃圾桶,随手就把一盒费列罗喜糖丢了进去,这才觉得稍稍解恨。没走几步,忽然听见肚子里“咕噜咕噜”一阵响,这才想起自己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于是就近找了一家肯德基。进去找到盥洗池洗手,她看到左手手心里的那一串手机号码,想都没想就洗掉了,然后买了一份奥尔良鸡腿汉堡套餐,临窗找了个位子坐下。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而大街上依旧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夜上海才刚刚开始。上海的繁华举世瞩目,然而这繁华和她林烟霏又有什么关系?这么多年了,她始终是生活其中的一个局外人。就像是一个秋日的飘蓬,只一味随风漂泊,有根的地方早已回不去了,无根的地方又扎不下来。她不禁想起刚刚亲历的那一场盛大婚礼,和她林烟霏又有什么关系?从头到尾她就像是一缕游魂,隔着两个世界,只能冷眼旁观。这热闹是别人的,欢喜也是别人的,留给她的只有冷、饿、孤独。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关系的话,那就是方殊可用这一场婚礼,再一次证明了她们之间无法消弭的差距。林烟霏不禁黯然神伤,她和方殊可从同样一个起点出发,她曾经一度领先,可是走着走着,她却被远远甩到了后面。是她不够努力吗?是她不够聪明不够美丽吗?如今方殊可所拥有的一切,都不是她努力在一场考试中拿高分、熬夜苦拼打赢一场官司所能得到的了,恐怕甚至是她辛苦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了!

林烟霏木然地吃着手中的奥尔良鸡腿汉堡,忽然感觉身边坐下了一个人,眼睛不经意一瞥,两个人同时叫起来:“是你!”

换了便装的Elva显得更普通更亲和,完全就是扔人堆里眨眼不见的那种女孩子。小小的鼻梁上架了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使她少了很多刚才的脂粉气,而多了一些书卷气。两个人看见彼此手中的汉堡,都大笑起来。

原来Elva曾经是方殊可的同事,至今还在那家金融画报社上班,而方殊可工作了两年,受不了那份辛苦,更何况一个月薪水还不够她买双鞋,就辞职不干了。不过她们一直有联系,方殊可成立闺蜜团以后,也把她拉了进来。

其实林烟霏早看出Elva跟方殊可那些闺蜜不是一个世界的人,Elva自己也说,她混那个圈子,主要是为了更好接近一些资源做稿子。但是她也不否认,那种外人看起来五光十色的所谓富婆名媛的生活,本来就自带光环,对像她这样的普通女孩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和诱惑力。虽然明知不能成为其中之一,但是能在其中浸润一下也是好的。烟霏忍不住想,这就像外地的大闸蟹拿到阳澄湖里浸泡一下,便多了几分自欺欺人的“贵气”。

作为同是外地来上海念大学、毕业以后留下来打拼的平凡女孩,天然的认同感让她们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很多,话匣子一打开,“女人是天生的八卦动物”这句话再一次成为至高真理。她们把新郎新娘,把婚礼上能八卦的人全都八卦了一遍。

当林烟霏听到Elva说方殊可这两年的穿衣品位有了很大进步的时候,不禁笑出声来。她想起当年方殊可刚到上海读大学的时候,买了很多佐丹奴、班尼路的衣服,因为那是她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国际品牌”。后来还穿过ESPRIT、ELLE、G-STAR等等牌子的衣服,六七百块钱一件的风衣,在当时的穷学生们看来也算是高档货了。等她出国留学回来,就开始向国际一线品牌看齐了,动不动花上万块买条裙子,认为只有这样才是一个“名媛”该有的样子。可以说,她的穿衣品位发展史,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乡村名媛进化史。

"Coco说她父亲给她一个月的零用钱是十万——十万哦!"Elva很夸张地伸出一个手掌,每根手指都张开至最大,再翻过来,“可是有一次我听Kelly说根本没有那么多,她的那只玫红色铂金包——就是今天婚礼上装礼金的那只——是求了她爸爸很久才给买的。对了,你知道她老爸是做什么生意的吗?这么有钱!”

林烟霏想了一下说:“方伯伯以前在老家是办厂的,做五金产品起家,还是有些家底的。自从他们来上海以后,我就不是很清楚了。”林烟霏记得再清楚不过,那家厂就在国道线边上,大门口的红色条纹瓷砖墙上,曾经有几个镀金大字:“浙江爱荷五金制品有限公司”。后来中间“爱荷”两个字被撬掉,换成了“盛可”。

Elva又说方殊可那个叫“轻奢小姐”闺蜜团里的女人,别看个个都是恨不能将国际名牌武装到牙齿的样子,连英文名都要跟大牌、皇室接轨,其实绝大多数都是土生土长、有土得掉渣黑历史的女人,比如那个大圆脸,有个一点也不洋气的中文名字叫孙霞。而且那些女人,十之八九都整过容。“你没看出来那个Kelly的鼻子吗?她以前有个外号叫‘大鼻子’,听说她花了八九万整成现在这样……”这时,Elva神秘兮兮地探头过来问道,“对了,Coco那个胸……”

林烟霏故意放低声音道:“你不知道她是上大学才开始用胸罩的吧?”

Elva一副掩饰不住惊奇和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是吧?!”同时低头瞄了一眼自己肉感的胸部,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Elva还告诉她关于方殊可和王致明的一些事。原来他们几年前就通过工作关系认识了,不过他们突然决定要结婚也是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因为这个王致明不仅大方殊可八岁,而且听说他刚刚离婚不久。

“你认不认识她以前的男朋友?”林烟霏假装不经意地问。

“是叫……"Elva想了一下,“林重阳对吧?”

林烟霏的心拎了起来,问道:“你见过吗?”

“见过……但不是本人,Coco以前钱包里、车里都放着他的照片。”

林烟霏眼睛盯着面前杯子里的可乐,用吸管不停搅拌着冰块:“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吧。”就算时过境迁,她的语气里也免不了有点酸。

“嗯——应该很好吧。"Elva有点唏嘘地说,“感情这东西真说不好……几年前Coco还曾经让我陪她去买礼物,一整套Bally的东西你知道吗!皮带、鞋子、包包……说是要送给她男朋友——从没见她对别人这么大方过!不知道为什么到最后没成。”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到最后没成。”林烟霏似是自言自语。

“也许是缘分尽了吧。"Elva大而化之地总结道。

“那这个林重阳现在干吗去了?”林烟霏接着问。

“不知道。"Elva看她一眼,“你认识?”

“不,不认识。”林烟霏赶紧摇头,知道问不出更多。

分手时她们互相留了手机号码,约好下次要一起喝下午茶。

林烟霏拖着疲惫的双腿,刚走到楼下,突然榆树底下的阴影里闪出一个人,吓得她差点叫起来。

“难道可以不用告别的吗?”一个声音闷闷地说。

林烟霏的心落了下来,“邺可,你把我吓了一跳!”她嗔怪道。

方邺可一脸不高兴地杵在那里,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眼睛看着地面不说话。

可是林烟霏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已经有多久,邺可没有像这样亲近过她了。

“走吧,上去坐坐。”烟霏亲热地挽住邺可的手臂,拉着他上楼。拽着邺可结实粗壮的手臂,烟霏不得不感叹他长大了,他这一长大,无形中就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开了。可是他这么晚赶过来跟她要一个告别,又让她觉得他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方邺可,那个在她面前任性、敏感、爱耍小性子的方邺可,他没有变。

烟霏甚至有些自私而固执地想,他能变到哪里去呢?在她的心里,他永远是那个十八年前交到她怀里的粉红色小小的生命。她是他来到人世间第一个抱他的亲人,比他妈妈还要早。那时候方妈妈已怀胎八月,因为低血糖住院,林妈妈带着烟霏,提着一网兜橘子香蕉和麦乳精去医院看她。没想到一个橘子还没吃完,方妈妈就直嚷嚷肚子痛,马上就被送进了产房。林妈妈赶着回去叫方伯伯,剩下烟霏一个人在产房门口候着。当护士把邺可抱出来的时候,烟霏谎称自己是他的姐姐,把他抱到了自己的怀里。十岁的她怀抱着一个崭新的生命,看着他丑陋的小脸,紧闭的双眼都还没有睁开,心里激动不已,被生命的神奇所震慑。那一天里她都紧紧围绕着他,说什么也不肯回家,非要等他张开眼睛看她一眼,就这样她成为方邺可在人世间看到的第一个人。说来也怪,从小到大,邺可就是一直跟她最亲,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时候,只要一看到烟霏他就笑,就会伸出两只小手朝她扑过来,哭闹的时候只要烟霏一抱,他立马就安静下来,乖得不像话。到了小学四五年级,还喜欢跟烟霏一起睡觉,缠着她讲故事……连方妈妈都说他该是她的弟弟。方殊可有时受不了他淘气吵闹,就会哀求烟霏:“求求你把他抱走,让他做你的弟弟好吗?”曾经烟霏真的很希望邺可就是她的亲弟弟,这样她就不会在这个人世间如此孤单无助。可是现在她却想,幸好邺可不是她的亲弟弟,不然他哪里还会有现在这样优渥的阔少爷生活呢?

进了门,邺可好奇地把房间里里外外打量了遍。“霏霏姐姐,你就住这里?”

“对啊,住了快三年了,”烟霏给他倒了一杯水,用的是自己的马克杯,“看惯了你家的豪宅,觉得这里很寒碜吧。”

“不,没有,”邺可很认真地摇摇头说,“这里……感觉像个家。”他在沙发上坐下,环顾左右,心里还是不免心疼起这里的简陋。

“一个人住的出租屋,哪里谈得上是家。”烟霏笑道,心里不免涌上一丝心酸。她是个没有家的人,那么邺可呢?她想起七年前,方妈妈去世的时候,邺可才十一岁,抱着她一直哭一直哭,整夜整夜睁着眼睛不睡,还问她说:“霏霏姐姐,你有一天也会这样离开我吗?”烟霏记得那一刻自己抱紧了他,坚定地告诉他:“不会。”可是谁知道几年后,是邺可离开了她,他去美国读高中后就一反常态,对她不理不睬。

邺可一眼看到电脑桌上的稻草人,像被电了一下,噌地站起来,走过去拿起稻草人仔细端详。他当然认识这个稻草人,那是他初二时参加下乡活动,自己用稻草编的,带回来送给她当作生日礼物,那也是他最后一次送她生日礼物。如今这稻草都已发黄黯淡,只是没想到她还留着,成为这房间里唯一的装饰。

烟霏见他盯着稻草人出神,便也不去打扰他。她想起小时候邺可总是对她偏心,有好吃的好玩的总是第一个想到她,方殊可嫉妒得说他“干脆姓林算了”。又想到今天的婚礼,今天的方殊可和她,如果她还有什么可以赢过方殊可,也许就只剩下方邺可的感情了吧。

邺可看着稻草人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说:“我饿了。”

烟霏笑了起来。邺可小时候饿了冷了,总是喜欢来找她。“好,你等着。”烟霏起身走到外面厨房。

房间太小,香味都传过来老半天了,邺可才见烟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有“华东ZF大学”字样的搪瓷碗,一步一挪地朝他走过来。走到他跟前,两手一伸,居然是他最爱吃的鸡蛋细面!这面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是甜的。他们老家的习惯,是吃细面放糖,吃宽面才放盐。到了上海后,第一次吃面,是一碗黄鱼面,他还好生奇怪,为什么细面也做成咸的。他妈妈去世后,再也没有人给他做过甜面。邺可激动地一把捧过碗,接过筷子,夹了一大筷子就往嘴巴里塞——“啊!”被烫得哇哇大叫。

“小心烫!”烟霏喂一口水给他。

他被烫得直皱眉咂嘴,却还不忘对着烟霏笑,大舌头地说:“谢谢霏霏——姐姐!”

“谢什么?”烟霏爱抚地摸摸他的头,“生日快乐!邺可。”

“你没忘记……”邺可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鼻子一阵发酸。今天大家都忙着他姐姐的婚礼,连爸爸都忘了他的生日,她却还记着。今天见到她的第一眼,他突然有一种生分的感觉,虽然这三年里他有意疏远她、忘记她,可是这种感觉还是让他难过起来。所以他才决定这么晚跑过来找她,不管结果会不会是更生分更疏离,他只想要一个答案,那就是他的霏霏姐姐是不是还是那个霏霏姐姐。

这一刻他觉得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当然,我怎么可能忘记邺可的生日?只不过,没有来得及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没关系,我也没想到我们会再见面。”邺可老实回答。

烟霏本来想问:“你是不打算再和我见面了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此刻她愿意原谅他的一切。她想这三年里邺可之所以如此疏离,一定也有他自己的理由吧。不管怎样,只要他现在回到她身边就够了。

“过了今天,邺可就满十八岁了,是个真正的大人了。”烟霏话是这么说着,一边还拿纸巾擦去他嘴边的汤汁,完全还是把他当个小孩子看待。

“其实我早就长大了,只不过是你们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邺可撇撇嘴道,“虽然我觉得长大其实跟年龄无关,但是没办法,人们总是对长大有约定俗成的看法,古今中外都有成人礼,法律还明文规定人的责任年龄,好像怕你不到那个年龄就负不了那个责任似的。”

“那你现在过了十八岁,最想做什么事呢?”

“我当然有最想做的事,就是……”邺可突然有点吞吞吐吐,“就是……”

“就是什么?”烟霏觉得很好奇,心想他是不是有一连串成年礼计划。

“就是做负责任的事啊!”邺可突然脸一红。

烟霏心领神会,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原来邺可有女朋友了啊!”

邺可明白烟霏是误会了,可是一时又不好解释,急得只好去挠烟霏痒痒:“不许笑不许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烟霏一边避开他的“袭击”,一边还要继续逗他:“我想的是哪个样子啊?啊?”最后被痒得不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连连告饶。烟霏最怕痒,所以小时候邺可耍淘气,最喜欢挠她痒痒。烟霏感觉以前的种种熟悉亲密一下子又都回来了,他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好姐弟。

“不过我们邺可长那么帅,有女朋友也是很正常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看见邺可又作势要挠她痒痒,烟霏赶紧摆手表示不说了。

“霏霏姐姐没有男朋友吗?”邺可忽然问道。其实他从一进门看清楚这房间里的摆设,心里就已经清楚了,可是嘴上还要再确认一下。

“你的霏霏姐姐还年轻,不急!”

“不会呀,霏霏姐姐不是二十八岁了吗?”邺可一点也没给她面子,还认真地伸出手指头假装数了数。

“好哇,你这是嫌我老了!”烟霏作势要打他。

邺可顺势一把拽过她的手,翻开手掌心看了一看,发现上面的笔迹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才放下心来说:“我看今天那个瘦子靠不住,你可别跟他联系。”

“原来你一直跟着我啊!”烟霏叫起来,看到邺可的脸刹那间红了一红,赶紧说,“放心吧,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话一出口邺可就后悔万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林重阳。

一时沉默。

“你姐姐这次结婚……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烟霏试着找话说。

“可不是!”邺可皱皱眉道,“不过想想她这个人从小就喜欢出人意表,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话虽这么说,可是结婚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总不能将就吧……”

“将就?她一个婚礼花了那么多钱,哪里将就了?”邺可不屑道,他打心眼里不怎么认同他这位亲姐姐,“你知道我姐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就是讲排场讲派头的本事最大!整天混那个什么圈子,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家里有钱!”

听邺可这么说自己的姐姐,烟霏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同时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听说方伯伯现在每个月给她十万零用?”

“十万?你听她说的?”邺可大笑起来,“她这牛都吹到天上去了!”

“不过方伯伯还是很舍得给你姐花钱的,你看这个婚礼也真是气派。”

“这种靠钱堆出来的婚礼俗不可耐,也就她喜欢,”邺可十分不以为然道,“我将来要是结婚,我就带着我爱的人去环游世界,带她去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

烟霏一震。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他们并肩坐在足球场的看台上观看研究生球赛,年轻的躯体在球场上纵横奔跑,不时扬起一阵阵黄色尘土,一声声呐喊像春雷滚过地面,青春和梦想都唾手可得。天空很高很远很蓝,天边浮动着鱼鳞般的云彩,旷渺得让人禁不住思绪翻飞。林重阳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们结婚……”

“霏霏姐姐,你有没有打算买个自己的房子?”邺可问道。

“什么?”烟霏回过神来,“哦,房子,没有……你这几年在国外,不知道上海的房价涨得多么厉害!也许过段时间会跌下来,到时候可以考虑看看。”

“上海的房价才不会跌呢!”邺可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要是现在不买,将来更买不起……我就跟我老爸说了,等我满了十八周岁,就可以给我买房子了……哈哈!”

原来他成年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房子啊。烟霏不禁莞尔,看着他对投资这么感兴趣这么有心得,将来很有可能也会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就跟他父亲一样。

聊着聊着,不觉天已发白。邺可当天就要回美国,准备SAT考试,他马上要申请大学了。很多很多话都只好留待下一次见面再讲,邺可和烟霏依依不舍地告了别。

烟霏躺在床上,感觉身体疲惫不堪,没有一丝力气,奇怪的是却没有一点睡意。想着这些天来,特别是昨天发生的事,觉得就像是一个梦,却又坚韧无比,怎么也戳不破,怎么也醒不了。林烟霏感念邺可的重新回归,就像是一道亮光突然照进她黯然无光的生活中。同时又想到林重阳,她宁愿亲眼看到他和方殊可结婚,自己恨他躲他一辈子,也不愿他像现在这样音信全无,是好是坏自己全然不知。此时他在哪里呢?他知道方殊可结婚的消息吗?他还会想起她林烟霏吗……明知道这些问题毫无意义,徒增伤感,她却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不管怎样,是他让她初尝爱情的滋味,知道了这世上竟然还有“爱情”这样美妙的事情,就像在她摇摆的生命烛火中加了一勺油,让她突然对生活燃起了熊熊的热情。更何况他曾经是她那么深爱过的一个人,就算时光流转,物是人非,他都是她生命中抹不去的一块印记。

不知何时,梦轻轻地爬了上来。又是那一阵铺天盖“哗哗”的大雨。这大雨总也不停。烟霏泪流满面,对着昏黄灯光下的那一个影子,嘶声大喊:“你走吧!你走吧!”林重阳浑身湿透,雨水像无数道溪流从他的头顶汇集到脚下,汪成一片白色的波涛。那泛着白色浪花的水面漫过他的双脚,漫过他的膝盖,不断地快速地上升。

“你快走你快走!”林烟霏用力拍打窗玻璃,却怎么也推不开,心中焦急万分,只能拼命向他喊叫。可是她的声音却被“哗哗”的雨声吞掉,细小得像是蚊音。

她看到他岿然不动,任由整个身体被波涛吞噬,就在即将被水面淹没的那一瞬间,仰起脸来,对她喊出最后一句话:“霏霏,我爱你!”

她万箭穿心,凝神看去,却大吃一惊,她看清那张脸并不是林重阳,而是方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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