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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国家农人[6]奥甫斯扬尼克夫

亲爱的读者,我现在给你们介绍一个高身肥胖的人,年纪有七十岁上下,他那张脸很容易让人想起克雷洛夫[7]。两条弯曲不全的眉毛底下放着一双明显并且聪慧的眼睛,态度十分庄重,言语也极具分寸,行路总是很迟缓的,这个人就是奥甫斯扬尼克夫。他穿着一件宽大的蓝色衣裳,那件衣裳的袖子极大,颈上系着一条紫色的丝巾,一双长统皮靴刷得极其干净,看那样子真仿佛像一个富商。他那双手又软,又美,又白,他时常在说话的时候摸着自己衣裳上的纽扣。他那副郑重、呆板、沉思、懒惰、直爽、固执的模样使我忆起俄国大彼得时代以前的贵族来了。他穿起费拉慈[8]来是极配身的。他可以算做旧时代中最后的一个人了。他所有亲邻都极尊敬他,并以和他相交为荣耀。他的国家农人兄弟们几乎都敬仰他,远远地就脱下帽子,向他鞠躬,并且竭力称赞他。总的来说,我们俄国至今国家农人和普通农人很难加以区别:他们的田产差不多还比普通农人坏,小牛永远吃着荞麦,许多马几乎都死去,马具也是用绳做的。可是奥甫斯扬尼克夫却是个例外,固然也不能称他做富人。他同他妻子两个人住在一所华丽并且舒服的小房里面,用了几个仆役,给他自己的人穿上俄国的农服,称他们做工人,他们就在他那里耕田。他自己不认作贵族,也不称为田主,并且也永不会忘形失礼,不经人家邀请,绝不坐下来,有新客人进来时一定要站起来,可是自然而然,露出一种尊贵并且庄严的神情,使客人不由得要低低鞠下躬去。奥甫斯扬尼克夫严守着古代的风俗,却并不为着迷信(他的心灵是极自由的),仅只为着习惯。譬如他不爱坐有弹簧的马车,是因为他觉得这种车不大安稳,所以他有时坐四轮赛马马车,有时坐美丽的小车,上面还放着皮枕,并且亲身驾着栗色的良马。他养的都是栗色的马,马夫是一个年轻人,脸颊极红,头发剃得变成括号的模样,穿着蓝色的外套,低矮的羊皮帽儿,腰间系着一条皮带,很恭敬地坐在他主人的旁边。奥甫斯扬尼克夫在饭后总要睡一下,每礼拜六必到浴室里去洗浴,读的只是一些关于教会的书籍,读时还很郑重地把圆形的银边眼镜架在鼻上,起身睡觉,都极提早。他胡须剃得极光,头发梳理是用德国式的。他接待宾客十分和蔼并且恳切,可是不十分低卑去向他们鞠躬,也不露一点慌张忙乱的态度,并不拿出干货与腌物飨客。他时常坐在椅上,轻轻把头转将过去,慢慢儿说道:“妻子呀!请你拿点好东西给客人们吃吧。”他以为面包是上帝的赐食,所以出卖面包是有罪的。在1840年时,当国内发生绝大饥荒,物价奇昂的时候,他竟把自己所有存储的物品分散给周围的田主及农人。到了第二年,他们用物品偿还他所有的债务,口中还道谢不止。奥甫斯扬尼克夫的乡邻时常到他那里去请求给他们讲解一切事情,并且和解一切纷争,差不多大家都能服从他的判决,并且听信他的忠告。许多人都因为他的缘故,田地界限的纷争便止息下来了。但是以后,他同几个女田主发生了两三桩误会的事情,他就宣告以后拒绝为女人们排解纷争了。他不喜欢急遽、惊慌的匆忙,以及妇女喃喃的言辞和忙乱的举动。有一天他的房屋失火,工人慌慌张张跑到他那里去,嚷道:“走水了!走水了!”不料奥甫斯扬尼克夫竟随随便便回答道:“唔,你嚷嚷什么?把我的帽子和手杖取来吧。”他平素极喜欢骑马。有一天一只恼怒的挽马[9]把他拉到山下涧旁,他当时用极和善的声音对那匹马说道:“唔,得啦,得啦,年轻的小马,快摔死了……”话还未说完,那匹马竟飞进涧沟里去,连着那辆比赛马车,和坐在后面的小孩子一起全掉了下去。亏得涧沟底里都铺着许多黄沙,所以谁也没有摔坏,只是那匹挽马扭伤了腿。奥甫斯扬尼克夫从地上爬起来,依旧和声说道:“唔,你看哪!我早就对你说了!”他所找到的妻子也是和他一个模型的。塔提霞娜·伊丽尼奇娜·奥甫斯扬尼克娃是个高高的妇人,性情静默,永远围着一条栗色的丝巾。她为人十分冷僻,可是不但没有人埋怨她严厉,反而许多穷人称她做母亲和恩人。端正的脸容上有乌黑的大眼,轻薄的嘴唇,即便在现在,也能看出她曾具有的美貌。可是,奥甫斯扬尼克夫并没有子女。

读者已经知道,我在雷第洛夫家里就同他认识了。过了两天我就到他家里去,他正在家,我们就相见了。他正坐在一张巨大的皮椅上面,读一本名叫《圣者传》的书,一只灰色的猫躺在他肩上打鼾。当时他接待我,还照常表示异常亲蔼和庄严的态度。我们两个人就谈起话来了。

当时我说道:“喂,鲁伽·配绰维奇(按即奥甫斯扬尼克夫之名),请你说实话,以前,在你们那个时候,不比现在还好么?”

奥甫斯扬尼克夫答道:“我对你说,以前固然还好。我们住得极舒服,也极满足,这是实在的。可是我以为还算现在好,将来到你们的儿女的时候,上帝还要赏赐给他们,使他们觉得更好呢。”

“鲁伽·配绰维奇,但是我总想你一定要对我夸奖旧时代的好处呢。”

“不对,旧时代我简直无从夸奖起,我不妨举一个例来说吧:你现在是个田主,和你的先祖父一样,但是你已经没有那样的威权了!并且你自己也不是这样一个人啊。现在固然也有别的老爷们来压迫我们,但是没有这个可见是不成的。虽然有时还算和平,可是总觉得极其受苦。我现在已经不会看见小时候所看见的事情了。”

“什么事情?你无妨举个例子。”

“如果要我举一个例子来说,不如仍旧说你那祖父的事情吧。你那祖父正是个极威严的人!他时常折磨我们弟兄们(译者按:指国家农人而言)。你大概也能知道,并且是你们自己的土地,怎么会不知道,从希泼里金到玛丽丽的去处有一块僻地么?那块僻地你们现在正种着燕麦。唔,这块田地本来是我们的,全都是我们的。可是你那祖父竟从我们那里把它夺去,他骑了马,挥摇着手高声喊道:‘那是我的领地,”便硬把它占住了。我的先父(在天之灵呀![10])是个正直的人,也是个性情激烈的人,竟忍耐不住了,谁能把自己的财产丢失呢?便向审判厅递上一个呈子。可是只有他一个人把呈子递上去了,别人都害怕起来,不敢递上去。后来有人告诉你的祖父,说:‘庇奥托·奥甫斯扬尼克夫告上你了:因为你夺了他的田地。’你那祖父立刻派一个名叫包时的总管带着一队人到我们那里去,当时就把我的父亲捉住了,送到你们家庄园里去。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就赤着脚跟着他们跑。后来,他们竟把他拖到你家里去在窗下毒打。你的祖父站在平台上面,你的祖母正坐在窗下看望。我的父亲当时嚷道:‘母亲,玛尔雅·瓦西里叶夫娜,请你保护我,请你饶恕我吧!’但是她只是欠着身子往下面看望。后来得了我父亲情愿舍弃田地的话,才把他释放,却还要吩咐他道谢赐给他生还的恩德。那块田地也到底属于你们了。你不妨去问一问你自己的农人,那块田地叫什么名字?它叫做‘棒地’,因为那是用棒把它夺去的。所以我们那些小人也正可以不必去怜惜那旧时的风俗习惯啊。”

我听见他这一套话,竟不知道怎样回答奥甫斯扬尼克夫,并且还不敢直看他的脸。

“那时候我们还有一个邻人,名叫科莫甫·斯蒂潘·尼克托泼里昂尼基。他真把我父母给折磨苦了。他这个人极爱喝酒,兼好宾客,一喝了酒,就‘c'estbon, c'estbon’地说起法国话来。所有邻人他都要请到他家里去。马车已经预备好了,如果不去,立刻就生起气来。可见这个人真是奇怪啊!他在平常清醒的时候并不说谎,如果一喝酒,便琐琐碎碎地谈起话来,说他在彼得堡地方有三所房屋:一所是红色的,带着一个烟囱;一所是黄色的,带着两个烟囱;还有一所是蓝色的,并没有烟囱。还生有三个儿子(其实他还没有娶过妻子),一个在步兵队里,一个在骑兵队里,还有一个却住在自己家里。他又说,他三个儿子各自住在他一所房屋里面,水师提督常到他长子那里去,陆军军官时常到他次子那里去,许多英国人也时常到他幼子那里去!说到这里,他就站起来,说道:‘祝福我的长子,他是我最亲爱的人呀!’当时就放声大哭起来。如果谁要拒绝他,那就糟了,他立刻说道:‘我要打死你!还不许你葬!’否则,就跳起来,嚷道:‘上帝的民族,跳舞吧,安慰你自己,宽解我个人!’唔,你就跳吧,如果不去死,不如跳吧。对那些农奴的小姑娘,他更加以折磨了,时常叫她们唱整夜的歌,直到早晨才完,谁的嗓子唱得高,就给谁奖赏。如果谁有点疲倦,他就把头放在手上,嚷叫道:‘唔,我是个孤苦的孤儿呀!宝贝们,你们离开我了!’马夫只得立刻叫那些姑娘们提起精神来唱歌。他固然很爱我父亲,但是怎样办呢?他几乎把我父亲赶到棺材里去,也许真要断送在他手里,幸而谢天谢地,他自己死了:喝醉了酒从鸽舍里跌出来,跌死了。你看我们那位邻人竟是这样的呀!”

我说道:“唉,时代已经这样变更了!”

奥甫斯扬尼克夫答道:“是的,是的,所以我说,在旧时代那些贵族的生活都极奢华。至于那些大官员更不必说了,我在莫斯科曾经亲眼看见过的。听说他们现在已经迁移了。”

“你到过莫斯科么?”

“到过的,可是很久了,很久了,我现在已经七十三岁,到莫斯科去的时候只有十六岁呢。”

奥甫斯扬尼克夫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你在那里看见谁啦?”

“看见了许多大官员,差不多全看见了,他们住得都极畅快,很有名誉,又惹人惊奇,可是无论什么人都不及阿赖克西·格里高耶维奇·奥尔劳夫契斯孟斯奇伯爵。我时常见到阿赖克西·格里高耶维奇伯爵,因为我的叔叔正在他家里充当侍役,伯爵住在卡鲁伽门的夏波劳夫伽。那真是一位大官员呀!那种仪容,那种和蔼的礼貌真叫人无从想象,无从描写。他身材极高,力量极大,眼睛也极有神。在不同他认识,并且不到他家里去过的时候,总觉得害怕,实在有点胆怯。可是,一到他家里去,那就如同太阳晒在你身上一般,周身觉得快乐。无论何人他都准许进见,什么东西他看着都觉得喜欢。在跑马场内他自己拉着缰绳,同许多人在一处赛跑,也永不会一下子就超过人家前面,也不会生气使性,到了快完时才追到人家头里去,有时他还要安慰对方的人,夸奖他的马怎样好,可见他实在是和蔼得很呀。他还养着许多上等的鸽子,时常走到院子里去,坐在椅上,吩咐仆人把鸽子放出去,四周房顶上站着许多人持着枪赶鹰。伯爵脚旁放着一只大银盆,里面盛着清水,他就从那水盆里看成群的鸽子飞来飞去。残废的人和乞丐,一共有好几百人靠他生活。你看,他散了多少钱财呀!可是他一生气,那就仿佛霹雳一般。固然十分可怕,却也不必痛哭,因为很快他就会露出笑容了。他时常请客,几乎把莫斯科全城的人都请到了!并且他还是极聪明的呀!他还会打伤土耳其人呢。他喜欢打架,从图拉、哈尔柯夫、泰姆波夫各处地方唤来许多力士。谁打胜了,就可以得着奖赏。如果谁能把他打胜,就赠送许多东西,还要亲他的嘴唇。当我在莫斯科的时候,他曾召集了一次俄国从来未有的逐兔的行猎,差不多把全国所有的猎人请来做客,日期定好了,还给了三个月的期限。当时就聚集拢来了,狗和统猎的人都凑了不少,仿佛行军似的,简直是一大队军队呀!起初照例举行宴会,后来就动身到郊外去了,上千人聚成一大片黑幛!后来你猜怎样?竟是你祖父的狗赛过了所有的狗。”

我当时问道:“不就是米劳维特伽么?”

“不错,米劳维特伽,米劳维特伽,当时伯爵就问他道:‘你把你那只狗卖给我吧,随便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什么。’他说:‘伯爵呀,这个可是不能。我并不是商人,一块无用的抹布也不愿意卖去。为着你老人家的恩惠,我的妻子都可以不要了,却不能把米劳维特伽给你。你不如赶快把我囚禁起来吧。’不料伯爵竟极夸奖他,说:‘我很爱这般直爽的人。’你的祖父立刻就坐在马车里把那只狗送回去了。后来米劳维特伽死了,你祖父还用音乐把他葬在花园里面,还在石头上给它刻了碑文。”

“这样说,阿赖克西·格里高耶维奇对于什么人都不加凌辱么?”我说。

“总是这样的,阎罗王比小鬼容易对付些。”

静默了一会,我又问道:“这个包时是怎么样的人?”

“你听说过米劳维特伽,却没有听见说过包时么?他是你祖父打猎的助手。你祖父爱他并不在爱米劳维特伽之下。他这个人很奇怪,你祖父只要有什么吩咐,他一瞬间就给你办到了,就是爬进刀阵里去也是情愿的。有时他吹哨一声,呼唤那些猎狗,在树林内听去,真仿佛呻吟的声音一般。有时他忽然固执起来,就从马上跳下,直躺在地上。那些狗不听见他吹哨的声音,什么事情全都完了!把野兽的痕迹也抛弃了,什么好东西都不愿意追赶了。当时你的祖父生起气来,便嚷起来道:‘如果不把那不做事情的人勒死,我也不愿意活了!把那反对基督的恶徒的皮反剥了去吧!把那恶徒的脚给反拖上来吧!’可是至终他就叫人去问,他需要什么,为什么不吹哨?那时候包时就照常要酒喝,喝完以后,就站起来,重新高高兴兴大声嚷叫起来了。”

“鲁伽·配绰维奇,你大概也喜欢打猎吧?”

“爱,固然是爱的,但不是现在,现在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可是在年轻的时候,你要知道,因为职业的原因,也不大方便。我们这些弟兄们也不必逢迎什么贵族。固然在我们阶级里总有些爱喝酒并且一无能力的人竭力去接近大人老爷们,但是有什么快乐呢!不过自取其辱罢了。给他一匹无用的,打着趔趄的马;时常把他的帽子从头上扔在地下;鞭子朝马身上打,却打在他身上。可是他总在那里笑着,还要惹人家的笑。我对你说吧,一个人身份越低,越要严守自己,不然,就会把自己的名誉弄坏了。”

奥甫斯扬尼克夫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是的,从我活在世界上以来,的确有过一些好日子,但时代不同了,尤其在贵族界里,我见出极大的变更。那些拥有小领田的人,有的出去当差,有的已经不在当地了。至于产业多些的人呢,要认识他们也就不能够了。在划定田界的时候,那些拥有大产业的人我都曾看见过。我对你说了吧,我看着他们,心里很舒服,他们又温厚,又有礼貌。不过有使我觉得极奇怪的地方:他们各种科学都学过,话也说得极甜蜜,叫人心里高兴出来,可是不会想实在的事情,就连自己的利益都不大去留心。他们的农奴和总管差不多,能够随便挟制他们,仿佛弯弓似的容易。你大概认识柯若里约夫,他的姓名叫阿历山大·乌拉地米罗维奇,他不也是个贵族?他的面貌极美,在大学校里读过书,听说还到过外国,说话说得十分漂亮,并且待人极其温和,见着我们这些人,便走过来拉手。你知道那件事情么?唔,听我讲来吧。在上礼拜日,仲裁人尼基弗尔·尼里奇邀请我们去聚会。当时尼基弗尔·尼里奇对我们说道:‘先生们,现在应该划定田界了,我们那个区域比其余区域退步,那是很可耻的,我们着手办事吧。’于是我们就议论起来。自然要发生些争论和闲言,我们那个代表当时就傲慢起来。但是第一个吵闹的是泼尔飞·奥夫钦尼克夫。其实这个人要吵闹些什么?他自己连一寸的田地都没有,不过是受他兄弟的委托来办理这件事情罢了。当时他嚷道:‘不!你们这种样子我是办不到的!不,事情不是这样的!把地图取来!把测量师叫来,把那个卖基督的恶徒叫来!’‘不过你的要求是什么啊?’‘哈哈,真找到了傻子了!喂!你以为我能够立刻把你的要求告诉你么?不,你把地图给我,就是这样!’他一边说一边却用手敲地图。这种样子竟把玛尔法·的米渠芙娜气得脸都涨红了,当时嚷道:‘你怎么敢污辱我的名誉么?’他说:‘我才不愿意污辱你的名誉呢。’当时有人把马独拉酒灌给他喝,好容易才算让他平静了,别的人又吵嚷起来。那时候柯若里约夫,这个可爱的家伙啊,正坐在屋隅里,用嘴咬手杖上的竿头,只在那里摇头。我心里觉得很难受,很想离开。那些人怎么不想一想我们呢?后来,阿历山大·乌拉地米罗维奇站起来了,表示愿意说话的态度。仲裁人不由得忙乱起来,说道:‘先生们,先生们,阿历山大·乌拉地米罗维奇愿意说话呢。’那实在不能不夸奖贵族:他们立刻就一声也不言语了。阿历山大·乌拉地米罗维奇说道:‘我们大概忘掉了我们聚集在此的缘故了,虽然划定田界对于田主自然有害,但是事实上讲起来,究竟为什么要划定田界呢?是为了农人的困难能够减轻些,他们做工和纳租税也可以便利些,否则现在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田地,时常要走出五里路去耕种。’他又说田主不顾农人的安宁很是罪孽,并且如果仔细想一想,他们的利益和我们的利益都是一样的,他们好,我们也好;他们坏,我们也坏。所以为一点小事情,大家不能商量妥协,这是很有罪孽,并且是毫无思想的人所做的行为。以下又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句句打入我的心灵。那些贵族全翘起鼻子,我几乎要掉下泪来。他说的话实在有理,在古代的书上绝不会有这类的言词。可是结果怎样呢?自己四亩多的青苔池沼竟不肯让掉,还不愿意卖。他说:‘我要叫人把这个池沼弄干,就在那里建造织布工厂,这件事情的计划已经成熟了。’当时我们没有办成什么事情,各自散了。现在阿历山大·乌拉地米罗维奇还自己以为有理,总在那里谈论织布工厂的事情,不过那个池沼却还没有着手弄干呢。”

“但是他怎么经营自己的田产呢?”

“他用最新的方法。农人们固然不加夸奖,但是也不必去听他们的。阿历山大·乌拉地米罗维奇办得还好。”

“鲁伽·配绰维奇,我还以为你很守旧呢。”

“我——那是另外一桩事情了。我不是贵族,也不是田主。我有什么产业?并且别的事情我也不会做。我极愿意依照公道和法律去做事情,这也就很可以了!青年的贵族自然不喜欢旧时代的习惯,我想他们是对的。现在的时代是应该用脑子去办事了!不过有一件可虑的事情:青年的贵族都喜欢弄巧辩。他们对待农人,仿佛玩弄木偶一般:玩弄着,玩弄着,一弄坏,索性就扔弃了。那些总管呀,农奴呀,或德国种的管家呀,又都打压起农人来了。最好青年的贵族中有一人能做出一个榜样来说:‘应该这样办!’将来究竟结果如何?难道我就这样死去,也不见一些新的局面么?有一句格言,说:老的死了,新的还没有生出呢!”

我听到这里,不知怎样去回答奥甫斯扬尼克夫。后来他四面望了一下,把身子凑近过来,轻声继续说道:“你听说过瓦西里·尼古来尼奇·卢波兹佛诺夫这个人么?”

“不,没有听说过。”

“这个人真是个怪物。他这种样子。真叫我想象不到。他的农人都对我这样讲,我总有点莫明其妙。他这个人年纪还轻,母亲死后承袭了一些财产。他就到自己领地里来。许多农人聚拢来想见一见自己的新主人。瓦西里·尼古来尼奇当时走出来。农人一看,真是奇怪!那位主人穿着天鹅绒的裤子,仿佛马夫一样,穿着一双绿边的鞋子,还穿着红袄和马夫的外衣,垂下一脸的胡须,头上那顶帽子真是圣明,那张脸也更加圣明,又像喝酒,又像不喝酒的样子。当时他说道:‘孩子们,都强健呀!上帝帮助你们!’农人们都向他深深鞠躬,却全默着声不言语,有点胆怯的样子。他自己也仿佛在那里胆怯。后来他才对大家说:‘我是俄国人,你们也是俄国人,凡是俄国人我都爱的。我是俄国人的灵魂,并且血也是俄国人的。’忽然他又下起命令来说道:‘唔,孩子们,请唱俄国的国民歌吧!’乡人们筋肉都颤动了,大家愣了半天。有一个胆大的人开始唱起来,却立刻坐在地上,藏到别人后面去了。还有惊奇的事情:我们那里有好些田主,都是无望的人,还是著名的浪子,穿的衣服,系的带子都和车夫一般,会拉弦琴,会唱歌曲,时常同仆人们一块喝酒,还要请农人们喝酒。但是这个瓦西里·尼古来尼奇却仿佛小姑娘一般:什么书都念,还会写,有时竟高唱起赞美歌来,同谁都不爱说话,还极生分,时常在花园里游玩,似有忧愁或烦闷的样子。那个旧总管起初十分胆小,在瓦西里·尼古来尼奇来到以前他屡次避开农院,无论看见什么人都鞠下躬去,做出那种猫计算吃别人肉的样子。那些农人觉得很有希望,心里想:‘兄弟,你胡闹去吧!现在又该你这宝贝作难了!’不料结果竟这样!连上帝都弄不清怎么会生出这样结果!瓦西里·尼古来尼奇当时把他叫来说话,自己却先脸红起来,呼吸也急促了,喃喃地说道:‘你要在我面前过得去,就不应该压制谁,你懂么?’从此以后他就不要和他相见了。他住在自己的庄园里面,好像别人家的一样。于是总管就放稳了心,农人竟还不敢去接近瓦西里·尼古来尼奇,实在有点怕。他还有一件事情值得人家奇怪的:主人看见他们便朝他们鞠躬,对待他们极具礼貌,可是他们还是害怕得了不得。先生你看,这个人不是一个怪物么?或者是我傻了,老了,那真是不明白。”

我回答奥甫斯扬尼克夫说,大概这位卢波兹佛诺夫先生是有病的人。

“什么病啊!身体极肥胖,脸儿宽阔得很,显见年纪是很轻的,但是谁知道内中究竟什么情形呢?”说到这里,奥甫斯扬尼克夫长叹了一声。

我说道:“唔,鲁伽·配绰维奇,且把贵族丢在一边,你能把关于国家农人的事情讲一点给我听听么?”

他赶紧说道:“不,这个也就不必讲了。说实在的,就是告诉你,又能怎样呢?”奥甫斯扬尼克夫摇了摇手,接着说道:“我们不如喝茶吧。乡下人,总是乡下人,但是说实在的,叫我们怎么办呢?”

他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塔提霞娜·伊丽尼奇娜从自己座位上立起来,靠近我们坐下。一晚上的工夫,她几次轻轻地走出去,又轻轻地走回来。房间里一片静默。奥甫斯扬尼克夫郑重其事,慢慢儿地喝起茶来。

塔提霞娜·伊丽尼奇娜轻声说道:“米伽今天到我们家里来了。”

奥甫斯扬尼克夫皱了皱眉头,说道:“他来做什么事情?”

“来赔不是呢。”

奥甫斯扬尼克夫摇了摇头,继续对我说道:“请问你,同这些亲戚有什么办法呢?拒绝他们是也不可能的。你看上帝居然赏给我这个侄子。那小孩子胆量还算大,学问还算求得不错,不过要得他的利益那我也不敢想。本来充当官差,却把职务生生地丢弃了,他简直没有一点出路了。难道他是一个贵族么?就是贵族也不能一下子升作将军。现在他竟无事可做了。这还不必去管他,不料他竟当了小讼师了!替农人们做呈文,写禀帖,教唆保长,帮测量师的忙,在酒店里出入,还要交结那些城内的商人和旅馆里的伙计。遭殃的时候快到了吧?警察长和地方警察官已经屡次恐吓他了。他却很会逗乐:先把他们逗笑,以后再收拾他们。他是不是坐在你那小屋里?”他转身朝着他妻子说:“我是知道你的,你这个人心极慈悲,一定要尽力保护他。”

塔提霞娜·伊丽尼奇娜低下头去,含着笑,面上不由得红了。

奥甫斯扬尼克夫继续说道:“唔,简直是这样啊。……唉,你这个好宝贝?唔,吩咐他进来吧,既然如此,看在贵客的面子上,我饶恕了这个傻子了。唔,他进来,叫他进来。”

塔提霞娜·伊丽尼奇娜走近门旁,喊道:“米伽!米伽!”

米伽年纪有二十八岁模样,身材极高,很健壮,头发极长。他走进屋来,一看见我,倏地站立在门边。他所穿的衣服是德国式,衣裳上一种不自然的尺度足以证明并非俄国裁缝所缝。

老人说道:“喂,走过来吧,走过来吧,有什么害羞?快谢谢你婶子,饶你这一次。先生,我给你介绍,”他用手指指着米伽,“这是我的亲侄子,我简直管不了他,现在走上绝路了!”我们两个人互相鞠了一躬。他接着说道:“唔,说吧,你在那里干了些什么事?为什么人家要控告你?”

米伽在我面前大概不愿意解释和辩明这件事情,所以喃喃地说道:“叔叔,以后再说吧。”

老人继续说道:“不,不必以后说,现在说吧。我知道你在田主老爷面前有点害羞,却总比受刑罚好一些。说吧,说吧,我们听着呢。”

米伽摇着头,说道:“我没有什么害羞。叔叔,请你自己仔细想一想吧。从瑞熙提洛甫来的农人到我那里,说:‘兄弟,保护保护我吧。’‘什么事?’‘是这样的,我们那里面包店开办得都极兴旺,忽然官员跑来,说要检查店铺。检查以后,说我们的店铺没有秩序,有严重的问题,必须禀报长官。但是有什么问题呢?他说:这个我已经知道了。我们当时聚拢来商议,决定应该给那个官员多少酬谢。普洛赫里奇老头子却阻挡住,说:那不过是使他们起更大的贪欲罢了。这是什么事情?或者我们这里已经没有王法了么?我们听了那个老头子的话,官员却生起气来,递上呈子,禀报一切,现在他们却叫我们去对答了。’我当时问:‘你们那个铺子真的没有问题么?’‘上帝都看见的,铺子很整齐,并且面包也有法定的数目。’我就说:‘那么你们也不必害怕。’我给他们拟了一张呈文。现在还不知道哪一方面会得胜。对于这件事情你也何必埋怨我,事情是很明显的:自己的汗衫,无论什么人都拿来靠近身体。”

老人轻声说道:“无论什么人都可以,但显然不是你。但是你同苏托罗莫夫斯基的农人在那里做些什么奸谋?”

“你怎么会知道的?”

“自然是知道的。”

“就是这件事情我还是有理,还请你仔细判断一下。在苏托罗莫夫斯基的农人那里,邻人贝兹潘丁耕种了四亩田地。后来他说:那是我的田地。其实苏托罗莫夫斯基人还纳租税,他们的田主正游历外国呢。你自己想想,谁能保护他们呢?并且他们的田地是无可争论的,农奴的田地。当时他们到我那里去,说:‘请你写一张呈文。’我也就写了。后来,贝兹潘丁知道这件事情,就恐吓起我来,说道:‘米伽这个小东西,我要用锥子剥掉他的后脚跟,或者把脑袋从他肩上端下来。’我看看他怎么把我的脑袋端下来,这个脑袋到现在还好着呢。”

老人喃喃说道:“唔,你也不要太夸口了,你那脑袋免不了要遭灾呢。你简直是个疯子!”

“喂,叔叔,不是你自己对我说……”

奥甫斯扬尼克夫插言道:“我知道,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话。固然人的生活应该公正,应该帮助亲近的人,有时还要连自己都不必怜惜。但是难道你永远这样做么?你不被邀请到酒铺里去走动么?人家不会向你鞠躬,对你讲:的米渠·阿来克西伊奇,请你帮助我,以后可以重重酬谢你么?啊?暗地里塞给你一块银卢布或是一张绿钞票,不会有这样的事么?你说不会有么?”

米伽脸上涨得通红,回答道:“这个我实在是错了。但是我绝不会向穷人取钱,那是违背良心的!”

“现在不取人家的钱,等到自己境况一坏,照样还是要取。你不违背良心。唉,你呀!知道你都在替圣人辩护呢!难道你忘记波尔卡·皮瑞赫多夫了么?谁帮过他的忙?谁保护过他?”

“皮瑞赫多夫因为自己犯罪,所以受苦,那是自作自受的。”

“他亏空公款,就是这样。”

“不过,叔叔你想一想,他很贫穷,他……”

“贫穷,贫穷,他是个酒鬼,他是个阴险小人!”

米伽放低了嗓音,说道:“他是因为忧愁,所以才喝酒的。”

“因为忧愁!如果你的心实在十分不忍,你也不妨帮助他,却不必同这个醉鬼一块儿坐在酒铺里面啊。看他真会说话,真没有见过这样的啊!”

“他是个好人。”

“在你看来什么人都是很好的。”奥甫斯扬尼克夫说着,便回身向他的妻子说道:“唔,什么送给他。唔,你大概知道。”

塔提霞娜·伊丽尼奇娜点了点头。

老人又说道:“这几天你躲在哪里?”

“在城里。”

“一定又在那里打弹子球,喝闲茶,拉四弦琴,在衙门里鬼鬼祟祟,走出走进,还要躲在后房里拟禀帖,跟着商人的儿子闲游么?是不是?说吧!”

米伽含笑说道:“也许是这样。啊,我几乎忘记了,安东·帕芬尼奇·芬提可夫礼拜那天请你去吃饭。”

“我可不到这个东西那里去。鱼又不鲜,黄油又腐臭。不理他,随他去吧!”

“我还遇见费多西亚·米海洛芙娜了。”

“哪个费多西亚?”

“她是哥本伸柯田主家的女奴,是米库里诺地方的人。她住在莫斯科,做缝衣的工作。租税依旧按年交付,每年交一百八十二卢布。她自己也知道,在莫斯科她的买卖极好,定做的人也极多。可是哥本伸柯把她叫来,而且不给她活干。她早已预备赎身,并且已经对主人提起了,可是他还没有什么表示。叔叔,你同哥本伸柯是相熟的,你能不能探探他的话?费多西亚肯出极大的金钱去赎自己呢。”

“不是用你的钱么?不用么!唔,好,我可以对他讲。不过,不知道……”老头说到这里,露出不满意的神气,“这个哥本伸柯到底肯不肯。他买卖有价证券,重利借债,贱价取得财产。谁能够使他顺我们那个方向走呢?唉,这些人真叫我讨厌啊!但是你看着吧!”

“叔父,请你从中出力一下吧。”

“好,我一定出力。不过你要听着!你不许得意。你记住,你说不定要遭灾呢。不能全由我一人替你负责任,我自己也不是有权力的人。唔,你走吧。”

米伽出去了。塔提霞娜·伊丽尼奇娜也跟着走出去。

奥甫斯扬尼克夫在后面喊他妻子道:“爱人儿,给他一点茶喝吧。这小子还不算傻,心还算善,不过我很替他担忧。哎哟,请你原谅,为这件小事情让您老人家冷坐了半天。”

前室的门开了。走进一个矮身的人来,这个人头发是灰色的,穿着天鹅绒的小褂。

当时奥甫斯扬尼克夫嚷道:“弗兰茨·伊凡尼奇!好呀,最近很好吧?”

亲爱的读者,我先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先生。

弗兰茨·伊凡尼奇·雷柔纳是我的邻人,奥里尔省的田主,用了不很普通的手段,取得俄国贵族的尊号。他生在奥尔良,父母为法国人,跟拿破仑充当打鼓手,去征伐俄国。起初什么事情都进行得十分顺利,法国人趾高气扬地走进莫斯科。但是当法国人在归途的时候,那个可怜的雷柔纳先生竟冻得半死,连军鼓也丢失了,被斯摩棱斯克地方的农人捕获了。斯摩棱斯克的农人把他关在空旷的标布场上一夜,第二天早晨就押到河堤旁边的冰窖那里,开始请这位鼓手先生允准他们的要求,就是扔他到冰底下去。雷柔纳先生不能够答应他们的建议,就用法国话哀求斯摩棱斯克农人放他到奥尔良。他说道:“在那里,Messieurs[11],还住着我的母亲和一个伯母。”但是那些农人大概因为不知道奥尔良城的地理位置,继续要他顺着哥尼罗特卡弯曲的河流作水底下的旅行,并且用敲打他的背来催促他。倏地里传来一声车铃的声音,使雷柔纳生出难以形容的快乐,原来有一辆巨大的雪车向河堤上走来,那辆雪车上盖着斑色的毯子,装着极高的车前盖,用三匹马套着。车上坐着一位体肥面红的田主,穿着狼皮裘。

他问农人们道:“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老爷,我们在那里淹法国人呢。”

“啊!”田主极冷淡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可怜的人嚷道:“Monsieur!Monsieur!”

狼皮裘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啊,啊!你们这些东西跑到俄国来,把莫斯科烧毁了,把伊凡大帝身上的十字架拉下来,但是现在——莫苏、莫苏(先生、先生)地叫起来!垂着尾巴乞怜了!贼当然要受苦啊。斐尔卡,走吧!”

马动了。

田主忽然说道:“喂,站住!喂,你这莫苏,你懂音乐么?”

雷柔纳赶紧说道:“Sauve moi, sauve moi, mon bon monsieur![12]”

“你看这种人没有一个人懂得俄国话!音乐,音乐,你知道么?知道么?唔,说呀!懂得么?你懂得音乐么?会弹钢琴么?”

雷柔纳后来明白田主说话的意思,就点了点头,做肯定的表示。“Oui, monsieur, oui, ouj, je suis musicien; je joue tous lesinstruments possibles! Oui, monsieur……Sauve-moi, monsieur![13]”

田主说道:“唔,总算你的福气。孩子们,放了他吧,给你们两毛钱喝酒去。”

“谢谢,老爷,谢谢。请您把他带走吧。”

田主把雷柔纳放在雪车上去,他快乐至极,叹了一口气。他一面哆嗦着,一面向田主鞠躬,向马夫和一些农人们道谢。他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紧身短衫,系着一条玫瑰色的带子,寒冻正在他身上施威。田主默声看着他红肿哆嗦的肢体,把他遮在自己的皮裘里面,带他到家里去了。家仆们都聚集过来,立刻把这法国人弄暖了,喂饱了,还给他衣裳穿。田主领他到儿女那里去,对他们说道:“小孩子们,给你们找到老师了。你们老到我面前胡缠:教给我们音乐和法国话。现在这个法国人来了,他还会弹钢琴呢。”说时,他指着一架旧钢琴,五年前从贩卖香水的犹太商人那里买来的,对雷柔纳道:“唔,莫苏,把你自己的艺术显一显吧。”

雷柔纳坐在椅子上去,心里乱极了:他生来就没有碰过钢琴。

田主继续催道:“请奏吧,请奏吧!”

那个可怜的人糊里糊涂地乱弹着钢琴,仿佛击军鼓一般,击在哪里,就算哪里,以后他讲起当时的情形,说道:“我当时以为我那救命的恩人一定要抓我的领子,把我赶出门外。”不料使这个勉强做作的音乐家异常惊奇的,就是田主等了一会儿,竟极力赞许,拍起他的肩膀来。他说道:“好,好,我看你一定懂得,现在你可以休息去了。”

过了两个星期,雷柔纳从这个田主那里移到另一位有钱并且有学问的人那里去。那个人爱他那种高兴并且温柔的脾气,把他的养女嫁给他了。他也进官界服务,处在贵族阶级里,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奥里尔的田主卢比藏叶夫,那是退职的龙骑兵和诗人,自己也迁移到奥里尔去住居。

这个人就是雷柔纳,现在称他做弗兰茨·伊凡尼奇。当我在那里的时候,他走进奥甫斯扬尼克夫的屋子里,奥甫斯扬尼克夫同他有极亲密的交情。

但是读者诸位如果再同我一块儿坐在国家农人奥甫斯扬尼克夫家里,也许就要心生厌倦,所以我那巧妙的言词也只好在此处暂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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