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孙夫人举着烛台,领梅长雪进祠堂。
“之前,如意就供奉在祠堂里。老爷说了,那是祖传的宝物,是孙家的运,决不能转卖或毁伤。”
里里外外,并无强行闯入的痕迹。
梅长雪正觉得不可思议时,丫鬟又匆匆跑来。
“夫人---老爷说话了---”
---
梅长雪,吴全胜,以及府上的夫人姨娘、孙老爷的三个儿子和女儿,全部来到孙老爷跟前。
孙老爷握着发妻的手,道:
“夫人,我死后,请将我葬在华南坡新建的石墓里---我对不住你,这些年,辛苦你了---”
吐掉最后一口生气,油尽灯枯了。
孙夫人趴在床边,痛哭不已。
----
出了孙府,梅长雪和吴全胜同坐一顶轿子。
“这孙老爷可真大方啊。”吴全胜说,“祖上的宝贝,价值连城的如意诶---要是我,肯定要吩咐阿明,无论如何也要把宝贝找回来---可他提都不提,反倒是心疼发妻,实在难得啊---”
梅长雪撩开帘子往外看,道:
“这孙老爷,什么时候开始建墓的?”
“大概是一年前吧。”吴全胜说,“这孙家死人,向来都是往北郊那块送,他们家祖坟就在那儿。好像是有个风水先生,说孙老爷不能葬在那块地,会影响孙家的运。孙老爷这才大兴土木,在华南坡造了墓。听说那墓规模不小,还挺宽敞---”
---
“停---”
“二小姐,你这是---”
见梅长雪下车,吴全秃赶紧跟着下去。
梅长雪拍了拍手上灰尘,道:
“就送到这里吧。马车太颠簸,我有些不舒服,刚好走回去,透透气。明日一早,孙府再会---”
“这夜黑风高的,二小姐一个人---”
“我是将军府二小姐,谁敢动我。”
她挥挥衣袖,渐行渐远,隐入夜色中。
---
华南坡位于南郊,说是山坡,不过是个小土丘。夏天长草,冬天成荒坡,被孙家这么一开垦,风一吹黄沙漫天飞。墓门位于东北角,约莫千钧重,得四五个壮汉合力才能撬开。
但她不过轻轻一摆手,那墓门便自己飞到旁边乖乖地靠着斜坡。
墓内果真宽敞,里里外外共三间,呈南北走势。她来到最大的那间,四周并无装饰、摆设,只有正中央放着一具棺材。棺材外涂绿漆,雕四月荼蘼花,隐隐能闻到淡淡的香气。棺材质地,给人一种沧桑、孤寂之感。她推开棺材盖,发现棺材内壁涂了红漆。内壁上有处凸起,她伸手摁了下,旁边有个暗格哐当一声打开。
那失窃的血色玉如意,竟从暗格里掉了出来。
---
她伸手捡起玉如意,一股强烈的意志席卷而来:
袅袅一缕云烟,有玄衣女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天若有意衣荼蘼,巫山天女知天命---】
啊---
梅长雪惊而松手,那如意落在底板上。巫山天女的神器,落入凡间,被孙家所得。
思忖片刻后,她将如意藏回暗格,盖上棺材盖,抹去地上的足迹,转身快步撤离石墓。
---
【血——肉——青女——看见她了——】
黑气涌动,化作狰狞鬣狗。
---
迷雾中,青燕子拄着树枝往前走。脚上的血肉还未长全,行走有些艰难。
铃铛声响,陆陆续续有血眸犬围过来。迷雾深处,隐藏在暗处的恶鬼渐渐露出真面目。他站在高地上,俯视狼狈不堪的她,露出满足、得意的神情,狰狞地笑开。
“你总是这么自负。末路天衣、血光咒,受了这两样,你还能与我抗衡吗?”
青燕子冷冷笑道:
“以前我看不清,但现在我却清楚得很。你笑的时候,便是你最失意的时候。很心疼吧,好不容易找来的狗,就这样死了。不过更心疼还在后头,我还要用你的狗,亲自送你下地狱---”
“哼!大言不惭----”
老道微恼,身形一闪,忽然来到她跟前,掐住她脖子随手一扔,便将她扔出去十丈远。血眸犬露出獠牙,等着老道一声令下,扑上去,咬断她的喉咙,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
血色,在老道眼中化开,勾起那久远的憎恨与背叛。
“我给你们的,你们不要。我不愿给的,你们偏要抢。多少次,我好心放过你们,希望有朝一日,你们能想通,追随我,主宰人间---”
——
“你可知道,我为何不愿追随你?”她擦掉嘴角血迹,站起来,一脸不屑,“因为你的眼里,也就装得下这虚伪的人间。”
说着,她迅速绕过他,抓起一只血眸犬,便往嘴里送。
----
那时,她曾发过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失去的血肉,一点一滴,讨回来。贪食命女血肉的,多是恶鬼,一些有人的相貌,一些化作血眸犬,四处残害生灵。
记得那把刀,记得那贪婪凶残的眼神。
【命女不死,我吃口肉又如何?待我有了不死之躯,我会好好护佑你们,不被他人蚕食---】
这种厚颜无耻的话,他说过无数次。
【待我逃出生天,我要把这长生的秘密,告诉天下人。我要让这天下,充满永不褪色的繁华。】
---
甩掉最后一点残渣,青燕子冲老道展露笑意。
“吃光了你的狗。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怎---怎么会---”
老道看到一缕血光,分散成无数张血盆大口,立马使出浑身解数对抗。他的蛊虫、血光咒、傀儡娃、幻铃、长剑,一一抛出去,却已不能逆转战败的命运。
他无法相信,一个满身晦气的青女,竟能打败他。
“啊---”
惨叫声,伴随着粉身碎骨的声音,响彻荒山。
——
青燕子捡起老道的头,扔进密林深处。
“赏你们了---”
黑气化身血眸犬,分食老道头颅。
天边,曙光闪烁,新的开始。
她看着朝阳冉冉升起,血光飘向天际,化作灿烂的朝霞,控诉她的罪过。即使走到今天这一步,她还是会茫然无措,黯黯神伤:
究竟什么是对,什么错?
——
青盏带着一身伤赶来,道:
“你受伤了。”
闻言,她受宠若惊,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道:
“我很好。这点小伤,不碍事。”
小伤?
血肉迷糊也算小伤?
———
三日后,孙府出殡。
吴全胜看到孙家人合上孙老爷的棺材盖,心中惭愧不已。若非自己无能,找不到真凶,孙老爷也不会带着遗憾离世。他点了三炷香,拜了三拜,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如意,归还孙家。
“二小姐怎么---”也来了。
孙夫人有些诧异,家里似乎没有邀请梅长雪。
“我来给孙老爷上香——”
梅长雪也要了香,作揖祭拜,而后将视线转向棺材盖。
吴全胜发现不对,大叫:
“二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
轰地一声,梅长雪拉开棺材盖,将里边的人直接拽了出来。
在场众人顿时惊呆了,已经死了的孙老爷睁着眼睛,手里抱着失窃的玉如意,一副仓皇失措的模样。
孙夫人大喜,含泪唤道:
“老爷——”
吴全胜也难以置信,这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忽然间活了?
——
“吴大人,还请下令,闲杂人等一律到墓外候着。”
梅长雪一脸淡定地说完,见孙夫人要走,便补充了句:
“孙夫人请留步。”
---
墓室内,孙夫人泪如雨下,吴全胜一头雾水,孙老爷握着如意,低眉不语,明显作贼心虚。
“所谓如意失窃,不过是孙老爷故意设的一个局。”梅长雪负手,冷眼扫过孙老爷,道,“孙老爷事先把血如意藏进棺材内壁的暗格里,害怕被发现,还特意买了把新锁,避免其他人出入祠堂,发现这个秘密。而后他再假死,好在棺材里和血如意团聚。”
——
“老爷,这是真的吗?”
孙夫人哭了,不愿相信。
孙老爷依旧不语,梅长雪冷哼一声,道:
“孙老爷既然不肯开口,不如就由我代劳吧。这血如意,能让死人肉体不腐,长存千年之久。要是有机缘,说不准还能死而复生---”
---
一番话,仿若惊雷砸向孙老爷。
“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那日之事,只有我和老二在场——”
至此,孙老爷才发现这位二小姐确实古怪。
“很不巧,我也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大乌国血如意的传说,我也知道一二。”梅长雪抚摸棺材上的纹路,继续道,“据传,三百年前,大乌国被姜氏所灭,公子荼良不甘沦为阶下囚,服毒自尽。文国皇帝为其建墓,那至宝血如意,便成了公子荼良的陪葬品---这其实,是一座古墓,孙老爷刻意找人翻新,所以看起来像是新建的。孙老爷,这剩下的,还要我帮你说吗?”
孙老爷握紧血如意,道:
“不必了---”
---
多年前,孙家兄弟不过是两个四处奔忙的盗墓贼。老二已有家室,老大仍旧孤身一人。他们无意中发现一座古墓,里边藏有许多价值连城的宫廷珠宝。古墓里有具棺材,他们认定,里边肯定有更值钱的东西。打开棺材的那一刻,两人惊骇地发现:
尸首依旧完好,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
老大拿起棺材里的画卷,想查探死人的身份时,老二取走了死人手里的血如意。棺材里的死人突然睁开眼,从里边爬了出来,抓住老二,张口就咬。老大吓傻了,扔掉画卷,拔腿就跑。等他再折返回来时,只看到老二枯死地上,手里揣着血如意,画卷不知去向。他扛着老二离开古墓,娶了老二的娘子,代替老二照顾他们,并把玉如意放在老二的牌位边上,希望他能安息。
---
多年之后,垂暮之年,死亡和岁月,太过可怕,差点将他逼疯。
他四处搜寻血如意的来历,终于寻到一丝蛛丝马迹,证明血如意能让死尸不腐,待机缘而活。他开始琢磨,要如何才能将血如意带进棺材。他不信任任何人,生怕他们会生贪念,不拿血如意陪葬。于是,他只好靠自己,预先把血如意藏进棺材里。
---
“原是这样---”
孙夫人喃喃,泪如雨下。她万万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
“阿芳,是我对不住你,没能照顾好二弟。这么多年,我尽全力弥补。这一次,我想为我自己,谋一条生路,请你谅解我---”
说着,孙老爷忽然扑到棺材边上,摁下地板上的活动木块。
墓室里顿时剧烈摇晃,似乎马上就要塌了。吴全胜一看这阵势,拔腿冲在最前边。梅长雪扶起孙夫人往外跑,孙夫人望着孙老爷爬起进棺材里,心也跟着凉凉地往下沉。
身为凡人,竟然奢求长生,老爷真是疯了。
---
断龙石落下,古墓已被封死。
孙家人在墓门口哭得撕心裂肺,吴全胜想起孙老爷说的死人复活吃人的场景,顿时浑身寒毛倒竖。
回去的路上,吴全胜对梅长雪更是佩服。
“二小姐真是博学多才啊,血如意这种稀罕玩意儿,也能如数家珍---不过,那血如意,真的能让人死而复生吗?”
“不能---”
“诶?那孙老爷明明说---”
“不过是开棺时,吸入了致幻的毒气。为防止盗墓贼盗墓,一般棺材里都会有致命机关或毒药。我估摸着,那孙老爷定是产生了幻觉,为了抢夺血如意,杀了老二,但潜意识里又不肯承认,才自欺欺人,说什么死尸复活吃人---”
“原来如此,差点被他给蒙了---”吴全胜义愤填膺地握拳,“那方才,二小姐为何不戳破他?”
“孙夫人在场,我怕她受刺激---”
真真假假,有的时候,真相未必重要。
梅长雪心想,吴全胜一个凡人,知道越少越好。
“不过,真看出来,二小姐天生神力啊——”
那么大块棺材盖,四个男家丁合力才抬上去,她单手就拉开了。
“倘若没点本事,怎么做大元帅的义女啊?”
“说的也是——”
---
风月楼密室,如玉的男子躺在石床上,神态安详。一阵青烟飘来,他的眼睑微微颤动,慢慢地撑开,星辰般的眼眸映着这陌生的一切,以及眼前支着头冲自己憨笑的陌生女人。
“公子荼良,幸会幸会,我叫青燕子---”说着,她展开一幅画卷,道,“早起梳妆慢,蹁跹会情郎。但觉日头短,依依泪两行。长夜歌不断,便把清酒烫。好个风华月,一醉又何妨。这一对一答,一唱一和,倒是郎情妾意,羡煞旁人呐---”
男子眸色清澈,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心情,不过是前世不可挽回的泡影。
“诶,我看你一脸茫然,不如跟着我吧---”
调皮的一眨眼,仿佛所有仇怨执念,从未入她的眼。而事实是,她偷偷藏着,藏在谁都找不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