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多多回家后,给妈妈说明情况,她母亲不相信似的睁大眼睛说:“真的吗?”
“真的,妈妈。”
“我咋觉得不可能。人家城市那么多人,咋会要我去呢?”
“城市人多不假,可他们来钱的渠道多,有些活人家不愿干。”
“那咱去了,家咋办?还有几个山头的核桃。”
“咱家里没有啥值钱东西,何况咱走的时候有许多东西都能带走。核桃熟了的时候咱利用周日,我再叫些同学帮忙一收,咱带到城里卖了不就把问题解决了。”
母亲这才相信。她和女儿早饭后整理好一切,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就到了市里。下了公交车后,这个四十多年来没有走出过大山的女人一下子傻眼了,看着街道川流不息的车辆和熙熙攘攘的人流,她不知道如何移动步子。吕多多背着大包的行李,一手搀扶着妈妈,娘俩好不容易过了马路来到学校里边的图书楼前。吕多多的妈妈真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着眼前绿树成荫的校园、一栋栋高耸的办公楼和教学楼,是那样的新鲜,她仿佛到了另一个星球。吕多多开门,母女两个人进了贮藏室。她们把架子床上的东西挪下来,把整个房间一分为二,里边作为睡觉的地方,外边放清洁工具。吕多多说:“妈,你以后就住在这里,行不行?”
“这么好的房子,有啥不行的。那以后在哪里吃饭?”
“咱这段日子先在食堂吃,等发了工资,咱买个煤炉子,简单添些碗碟,咱就做着吃。”
“楼上叫做?”
“咱放在屋子里做。我都问过了。”母女两人说着话,手却一刻也没有停止,很快整理好一切,房里瞬间有了家的感觉。多多妈说:“你说来这儿时,我嘴上答应,可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我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山下的土特产收购站。我想,出门去外边,哪儿能有家好?如今看来,出门算是出对了。这个世界大得很,你给咱好好念书,以后有份好工作,就不用回到山里去了。和城里比,咱们生活在山里的人,实在是太苦了。”
“我会努力的。”吕多多说着,不禁想起上大学来时,政府的领导和父老乡亲说的学成回来、为山里人办事这句话。她想,凡是从山里出来的人,哪一个能愿意再回到山里去?看到母亲很高兴,吕多多暗暗发誓,以后再不让母亲重新回到那原始、封闭的深山里去。
吕多多说:“妈,我去宿舍取些东西,再带你去洗个澡。”
“洗澡?”母亲不知道在哪儿洗澡。
“学校里有澡堂,每周的周三、周日开,今天正好开着,咱们去洗。”
“很贵吗?”
“有学生证,不要钱。”
“好。”
吕多多为了让母亲放心,故意这么说。
吕多多和母亲来到澡堂。母女进去后,里面有不少人正在更衣室脱衣服。多多带着妈来到里边,多多妈妈看到里面很大,环绕墙壁有一圈喷头。多多妈在家里也洗澡,她是把溪水接回家倒在盆子里洗,从来没有见过公共浴池。当别人都赤裸着身体时,多多妈却穿着打着补丁的裤头和汗褂。她这样的穿着和澡堂的环境格格不入,立刻引起大家的注意。甚至有人在窃窃私语:“这人洗澡咋穿着衣服?”
见人们冲着她看,多多妈显得更加拘谨。多多注意到人们的反应,就在妈妈耳边小声说:“妈,快脱下衣服,就没有人注意了。”多多妈赶紧脱了那身惹眼的内衣,这样在迷蒙的水雾中再也没有人注意她,都只忙着洗澡。多多妈用心地洗着,几十年来,她第一次这么享受,心情也愉快轻松起来。她边洗边打量着澡堂里的人,里边有年轻人,也有年龄大些的人。她想,里面一定有学生,也有老师。多多给妈虽说是搓背,可她几乎把母亲全身搓了个遍。她发现母亲从一进澡堂时的紧张变得从容。多多妈说:“真是舒服。”
“那咱以后就常来。”
“看你说的,这咋能是咱常来的地方?”
“妈,我说的是真的,以后咱想来就来。”
多多妈发现,澡堂里的人个个都细皮嫩肉。她不禁羡慕地小声说:“这城里人都吃啥?咋个个都这么白,细皮嫩肉的,你看那头发,又黑又亮。”
“妈,甭说了,叫人笑话。”
“你看我,咋洗都是红黑红黑的。”
多多忙说:“妈,快洗,甭说话。”
不料多多妈的话被旁边一个中年女人听到,她说:“你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你。虽然说你的肤色不白,可透着健康的红色,这是常年锻炼的结果,我们羡慕你都来不及。”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看你皮肤紧绷着,你再看我的皮肤,很松。看年龄我比你小,可是你的皮肤弹性多好,这都是劳动的结果。”
“你看你多白?”
“这是缺乏锻炼。”
司马菲来到图书楼找吕多多,她想吕多多应该回来了。她刚上三楼,就看见吕多多端着洗衣盆从杂物间出来。多多看见她停下来问:“小菲姐,你过来了。”
“你啥时回来的?”
“两点多就到了。”
“阿姨呢?”
“在屋里。”
多多端着盆子返身回屋,一进门就说:“妈,你看谁来了?”
“一定是小菲。”多多妈已经知道小菲也在这儿读书。
司马菲进屋说:“阿姨好。”
“这么多年没见你,都出落成大姑娘了。让阿姨好好看看。”多多妈仔细地看着司马菲,高兴地说:“长得多心疼,像是从面瓮里掏出来的。”一句话让几个人都笑起来。多多妈又问:“你爷爷、奶奶还好吧?”
“我爷爷挺好,我奶奶几年前去世了。”
多多妈难过。过了一会儿她才又说:“多好的一个人,咋就说走就走了!”
“阿姨,没事儿。我奶奶走得很安心,没有留下遗憾。她是手里握着我的录取通知书走的。”
“那就好。”
司马菲担心她又问别的,忙说:“多多,咱们去你学生家。”
“现在?”
“对。”
“那好。”
两个人出门,按照地址,来到刘敏租的房子。敲门后,司马菲只听道:“来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司马菲断定是乐乐。门开后,一个女孩子站在门内,司马菲一看就是乐乐,她比前几年高出一头。司马菲进门高兴地说:“你还认识我吗?”
“小菲姐,我好想你,这几年你也不来看我。”
乐乐的话不禁让司马菲心酸。她看着乐乐,难过地说:“姐姐也想你,只是不知道你在哪儿。”
“爷爷好吗?”
“挺好的。就是想你。”
“姐姐,你下次回家叫上我。”
“一定。”
乐乐高兴。看见乐乐高兴,司马菲说:“你现在长这么高,走在街上,姐姐都认不出你来了。”
一旁的吕多多这才知道,她未来的学生和司马菲是表姐妹。司马菲说:“你看我俩只顾说话,忘了介绍。”
她对吕多多说:“这是我表妹乐乐。”她又对乐乐说:“这是你以后的老师,吕多多吕老师。”
“老师好。”乐乐礼貌地说。
“什么老师不老师的,以后你可以叫我多多姐。”
“那好啊。”
“乐乐,你叔你妈呢?”
司马菲问,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吃惊。
“妈妈和董叔去店里了。妈妈料定你今天下午会来,就让我在家等着。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乐乐去房子打电话。
多多说:“你原来是给你妹找家教。”
“我舅舅的女儿。”
“那?”
司马菲知道吕多多说的意思。她平静地说:“我舅舅几年前去世了。”她貌似平静,可内心是波涛汹涌。
“这样的话,我补课就不谈价钱了。”
“这哪行?”
“怎么不行!”
“你听我说,虽然是我妹妹,可是这几年我舅妈的情况很好,咱该咋办就咋办。”
“小菲姐,我挣谁钱也不能挣你的钱。”
“就算你不收钱,我放心,可舅妈就会不安心,会着急。”
吕多多无语。
乐乐出来说:“妈妈说叫你俩先等着,他们六点以后回来。”
六点刚过,刘敏和董和平回来了,司马菲把多多介绍给他们。刘敏说:“真谢谢你,小菲。”
“谢什么,都一家人。”
董和平见到吕多多那一刻,眼睛亮了起来。站在吕多多面前的是一个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中年男子。吕多多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刘敏他们回来时,带了些熟食。很快,刘敏在饭桌上摆了几个盘子。董和平打开一瓶红酒,五个人坐下吃喝起来。司马菲说:“多多来自山里。当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辍学在家。可如今她是连跳几级,和我在同一学院上学,这一切我真是没有想到。”
“过去常听人们说,山窝里飞出金凤凰,今天我算是亲眼目睹了。”董和平说,他又提议道:“今天我们能在这里相遇,一切都是缘分,让我们为缘分干杯。”几个人刚举起杯,董和平包里的大哥大就响了。他彬彬有礼地说:“对不起。”就起身拿着电话进了屋子。
吕多多刚一来到这个家,就感觉到这个家的不同寻常。虽说是租的房子,可屋子里的一切让他感到都是那么奢华,有质感。特别是见到刘敏和董和平后,吕多多看到他们的衣着是那样与众不同,她就知道他们有着坚实的经济基础。从和司马菲的谈话里,吕多多已经知道这是一个重组家庭。看到董和平,吕多多有种玉树临风的感觉。她本来得知乐乐和司马菲的关系后,发自内心地不打算收费。现在看来,正如司马菲说的,不收费反而会让人家不踏实,会不放心,认为自己也许是难以胜任。吕多多想那就随行就市。她明白对她而言,就是倾其所学,把乐乐的成绩提上去。
刘敏说:“我们就乐乐一个女儿,对她,可寄托了我全部的希望。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文革’,又上山下乡,把大量时间荒废了。虽说如今国家政策好,我们挣了些钱,却总感到生活里缺少什么。如今明白了,我们缺的是知识。如果我有了知识,我的境界就会提升,就会站得更高,生活中就不会留下太多的遗憾。我要让我的女儿用知识武装头脑,成为一个有品位,懂生活的人。”
“对。”董和平接完电话,从屋里出来说道。
刘敏说:“快来,坐下吃。”
“都是些生意上的事。我认为小菲请吕老师最合适不过,她自己的经历,对乐乐来说最具有说服力。她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中,依靠自己的努力,用知识改变了命运。就凭这一点就会让乐乐产生很大的动力,乐乐你说对吗?”
“对。”乐乐吃着菜说。
“我们在农村插队的时候,整天和农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这让我了解到,农村里有很多有知识、有能力、有志向的人,可他们一辈子没能走出农村。原因不是他们不想,是没有机会。七十年代初期,征兵、招工,只针对有城镇户口的人,农村的孩子没有机会,有许多优秀的青年被一辈子埋没在农村。我现在时常在想是国家的政策制约了他们。如今的政策这么好,乐乐这一代人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就更应该自立、自强,用知识武装自己。”
“对。”吕多多说。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乐乐上课?”刘敏问。
“你们定。”
“当然是越快越好。”刘敏说。
“吃完饭就开始吧。”吕多多说。
“那敢情好。”刘敏说,可她又说,“上完课会比较晚。”
“没有关系,我送吕老师回学校。”董和平说。
“不说我倒忘了,到时候你开车去送。”刘敏说。
“要不,我先回。”司马菲说。
“小菲姐,你没事的话等我,咱们一起回。”吕多多说。
可是司马菲总想离开,虽说董和平没有什么不好,可司马菲感情上过不去,她难以平静地面对他。于是司马菲说:“我还是提前走,有些事情要办。”司马菲离开时,董和平要开车送,被司马菲拒绝了。
出了门,司马菲一个人往公交车站走去。她一路上心里很乱,舅舅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原本这一切都应该是舅舅的,可如今全变了。虽说乐乐如今生活在物质极为富足的环境里,可司马菲总感觉心里不是滋味。当董和平说话时,她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她乘公交回到学校。刚一下车,司马菲就看见吴为在站牌下站着。司马菲明白吴为为什么会站在那里。看见司马菲,吴为问:“你回家了?”
“没有。把吕多多领去和学生见面了。”
“她咋没回来?”
“上课呢。我心里不舒服,咱们走走。”
“好。”
两个人没有进学校,顺着校门前的马路走着。吴为问,“怎么?有心事?”
“没有,就是不想说话。”
“还在想赵晓霞的事?”
“没有。”
“我就是想不通,许立民咋会做出那样的事。”
“我也想不明白。”
“要不是你,万一这个事让学校知道,那赵晓霞就死定了。”
“我也在想,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总是女人受委屈。”
“女人就是命苦。”
“这一次亲眼看到赵晓霞受这么大的罪,我都不敢再去想。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起鸡皮疙瘩。想以后还是一个人好,那样就不会遭那个罪。”
“也是。不过,既然那么遭罪,可女人不照样生孩子?”
司马菲无语。
吴为继续说:“依我看,婚后生育,女人虽说受罪,可没有压力。”
“你这么说有道理。”
“所以我就想,如果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那就应该替女人着想,尊重她,爱护她,婚前不让女人遭遇那样的压力和痛苦。”
“你真这么想?”
“真的。不过我看这次许立民真是后悔得要死。”
“后悔还耍流氓?”
“你在我面前咋说都行,在他面前可不敢乱说。”
“当然。”
“这次赵晓霞可是下定决心不再和他见面了。”
“你是没见手术过程。如果你见了,就会明白赵晓霞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你说得对。”
“这个事情会让我牢记一辈子。”
吕多多给乐乐的第一节课结束了,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董和平和吕多多下楼后,刘敏问乐乐:“讲得咋样?”
“不错。老师先给我出了几道题,看出我的问题后,就讲解存在的问题。”
“你能听懂吗?”
“可以。那以后就继续上了。”
“好。”
董和平发动车子后,下来打开前门。本来吕多多想坐在后边,可见董和平打开前门,就上了车。她因为用力太猛,头撞在门沿上。董和平见状,忙伸出手在她头上揉着。吕多多忙说:“没有关系。”
董和平这才从另一侧上车。他手握方向盘,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就向前驶去。吕多多只坐过公交,这是第一次坐小车,感到兴奋又好奇。她看着董和平熟练地驾驶着车子,就目不转睛地看着。董和平见她既紧张又好奇,就说:“开车子很容易,说穿了,就是个熟练活。”
“可我认为很神秘。”
“没有什么神秘的,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就我和我妈妈。”
“那你爸爸呢?”
“在我很小的时候采药摔死了。”
董和平只感到心往下沉,不安地说:“我真不该问你这样的问题。”
“没有啥,时间长了,不难过了。”
“那你和你妈平时靠什么生活?”
“山货。”
“那能卖多少钱?”
“多少总比没有强。”
“噢。”
“我和小菲姐就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认识的。那时我没有衣服穿,小菲姐一下子给我送来那么多的衣服,我高兴了很长时间。那些衣服很新,可小菲姐却说是旧的。”
说话间,车子到达学校门口,董和平停下车子,吕多多下了车。吕多多想叫叔叔却没有叫出口,她不好意思地说:“叫叔觉得你太年轻,叫大哥却乱辈分。”
“那你就随便叫。”董和平说着掉转车头,朝吕多多挥了下手就开车走了。吕多多站在原地,看着离去的车子发呆。这个从小缺少父爱的女孩子,一下子感觉到了依靠。她感觉董和平好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