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旦秋香家的日子总算撑到了夏天麦收时节，马上就可以接上夏粮了。从此后，至少半年光景不再为吃的发愁了，一家人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夏收开始了，村子的墙壁上刷满了白石灰标语，什么“防火防盗防破坏”“龙口夺食颗粒归仓”“抓革命促生产，大干苦干拼命干，敢教日月换新天”等等。人们的想象力、创造力在这里得到了尽情而充分的发挥，凡是跟夏收有关的口号应有尽有，跟夏收拐着弯沾边的也是应有尽有。人们的神经也绷了起来，个个摩拳擦掌，要跟大自然比高低，要给坏人颜色看。整个村庄呈现出一派三夏大忙的景象。
开镰的当天，还不到中午，这年的第一车麦子就从地里拉了回来。田保民喜滋滋地赶着大车，羊皮鞭摔得“啪啪”响。拉车的几匹骡子，面门上都挂上了铃铛，老远就能听到铃儿的叮当声。
一帮十多岁的小子尾随在车后，偷偷摸摸地从车上往下拽麦子。保民发现后，甩个响鞭驱赶他们，孩子们一哄而散。不一会儿，他们又悄悄跟了上来，又从车上往下拽麦子。这帮孩子里就有丁五斤，他们闹哄哄的，追着拽着，一直跟到场院门口。田仓就在场院门口站着，看见孩子们捣乱，便大喝一声：“都给我滚！”孩子们喊着叫着四散逃去。
虽说是龙口夺食的大忙季节，秋香还是不能参加队上的劳动。这会儿她正在自留地里割自己家里的那点麦子。学校放了忙假，孩子们也都回了家。果果已能干点轻活，如并麦堆、烧送开水、站岗放哨查坏人等等，给家里挣些工分。五斤、杏杏却是什么都干不了，给他们放假，不是指望他们能干什么，而是为了解放老师，让老师回家参加夏收。忙假对五斤来说，就像孩子赶大集一样，就是个玩儿。五斤跟着一帮小伙伴疯去了，杏杏没处可去，就跟着秋香到自留地里玩儿。五斤疯够了，就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自留地，手里还攥着一把麦子。秋香见儿子来了很是高兴，道：“我娃知道拾麦子了，真懂事。”
五斤说：“不是拾的，是从大车上拽下来的。”
秋香批评说：“只能拾，不能拽，以后别再拽了。”
五斤说：“他们都拽，我要是不拽，他们会笑我傻的。”
秋香又说：“他们知道什么？那不是傻，是懂规矩，是乖。咱不管人家说什么，咱不拽就行。”
“嗯，不拽了。”
秋香让五斤把割倒的麦子绑成捆，以便往家里扛。又让杏杏捡拾地里的零散麦子，自己则继续收割，还没割几把，秋香就觉得浑身软瘫，虚汗涌着往外冒，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便顺势往刚割的麦堆上倒去，接着就像面条似的匍卧在地上。五斤、杏杏急忙跑来搀扶妈妈，只见妈妈两眼紧闭，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往下滚，吓得他俩不停地呼唤妈妈。
秋香微微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说：“赶快搓点麦粒给我。”
五斤搓了一小把麦粒给秋香。秋香一口吞下，说：“再搓。”秋香一连嚼了几把，才慢慢恢复了体力。不能再干了，剩下的麦子明天再割吧。她把捆好的麦子分成三份，三个人扛的扛，背的背，挑的挑，收工回家了。
白旦是个全劳力，夏收时节，队上的活路安排得满满的，没时间侍弄自留地的庄稼。他在场院干碾打的活儿，就在秋香饿晕嚼麦粒的时候，他也饿得差点晕倒。他躺在麦垛后，自己给自己搓麦粒吃。麦粒饱饱的，软软的，真是好吃呀。缓过劲后，他还在搓，美美地搓了两衣兜。他要带回去做一锅麦仁饭，给秋香和孩子们吃。不偷白不偷，哪个不偷？下地割麦的，路上拉运的，场院晒麦碾麦的，谁衣兜里不是鼓囊囊的？田仓的衣袋不鼓，人家看不上这小打小闹，人家是用口袋往回背呢。大河有水小河满么，大河已经水哗哗了，小河也该渗渗渠了，谁说谁呀？
农村的夏收是个又紧又急的活，普遍都是边收边碾边晒。晒干了不用入库，就在场院直接分到各家各户，省得以后倒二遍手在库里分。一个生产队几百亩麦子，十天半月就“颗粒归仓”了。私仓公仓国家仓都得堆一点，要不怎么会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呢。接下来就是“忙罢”，紧张忙碌劳累了十几二十多天的农民们也要放松放松了。“忙罢”不是什么节日，却比过节有意思。“忙罢”不是一天，而是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集体放松了对社员的管理，人们有了较大的自由空间，大家自由自在，“为所欲为”。有赶“忙罢”集的，有走亲访友互致问候的，有的队上还支油锅炸油糕分给社员吃；更有偷偷交易新麦，换俩钱买日用品买新衣裳的。总之，这段时间是农民们一年里最快乐的时候。
夏收的第三天，白旦所在队的第一茬麦子晒干了。吃罢晚饭，就开始分粮。社员们拿着口袋围在麦子堆周围，等着叫号分粮。
装粮，过秤，司秤人唱着斤两，登记员打着算盘，写着字码，一家一家地过。轮到白旦时，田仓发下话来：“扣他五十斤。”
白旦不解：“为啥要扣我的粮？”
“你家五斤在大车上拽麦子，就为这个。”
“就算他拽了，也扣不了这么多呀！”
“逮住一回，就是百回。谁知道他拽了多少？”
“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我一颗都不要了。”白旦他把口袋往肩上一甩，气呼呼地走了。回到家里，他质问五斤：“你是不是在人家车上拽麦子了？”
五斤见白旦口气严厉，脸色铁青，有些害怕。他战战兢兢地说：“他们都拽，我才跟着拽的，就那么一回。我妈都说过我了，后来他们再拽的时候，我就没拽。”
白旦举起巴掌想扇五斤，举到半空，却又放下了。他狠狠地说：“拽，拽，拽，五十斤粮没了，看你还拽不？”
五斤不服气，心里说：你还说我呢，我才拽了多大一点；你天天往回偷麦粒，咋不说自己哩？五斤不明白，大人都是暗着来哩，相互心照不宣，哪像他们这帮毛孩子，光天化日之下，号叫着抢哩么，撵着撵着戳人家的眼睛，人家想躲都躲不开，不想管都得管。
秋香赶过来问：“啥事，生这么大气？”
白旦没好气地说：“问问你那宝贝儿子吧。人家说他在车上拽麦子，要扣咱五十斤粮。”
秋香听后啥话不说，扭头便走。场院里还在热热闹闹地分粮食，秋香风风火火地赶来质问田仓：“田队长，为啥要扣我家五十斤粮食？”
田仓阴着脸道：“白旦回去没给你说？”
“说了。我问你，在车上拽麦子的孩子多了，为啥只扣我们一家？”
“还有谁，你说出来，统统扣。”
“你问田保民，他是赶车的，他知道。”
田仓问田保民：“保民你说，还有谁家的娃拽麦子？”
田保民自然不会替秋香说话，更不敢得罪其他人，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眉眉眼眼。田仓急了，吼道：“你吭哧个屁呀，还有谁家的孩子，快说。”
田保民磨叽了半天，吞吞吐吐说：“……我没看见还有谁家的娃。”
田仓得意了：“秋香，听见了没有？你说有谁？”
秋香知道，这是有意欺负他们母子的，她感到无奈，无助，哭着说：“你们这不是合着伙欺负人嘛？我们五口人分三口人的粮，你还要扣，让我们怎么活？”
田仓戗道：“什么五口人，你和你娃都是黑人黑户，还想分粮，想得美。滚远点，你没资格跟我说话。”
秋香顿时感受到莫大的侮辱，她绝望了：“好，你不让我活，我就死在你面前。”她一头朝旁边的一个大碌碡撞去，近前的几个人急忙拦住了她。
田仓冷笑一声，道：“别拦她，让她往死里撞，吓唬谁呀。”
秋香又挣扎着去撞，没有挣脱，便躺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老天啊，你这是要杀人啊……”
白平看不下去了，就跟田仓说：“队长，娃们家拽麦子，稀松平常的事，年年都有，合起来也拽不了几斤。算了吧，别扣了，就那么点粮食，你再一扣，一大家子吃啥？”
田仓对白平本来就不满，白平这时候出来说话，正好给了田仓讥讽他的机会：“咋着，你心疼了，心疼把你的粮食匀给她点儿。”
这话可是够难听的了，更何况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白平一股火气蹿上脑门，大声骂道：“我看你就是个二百五，胡咧咧啥哩，你再说一遍。”
田仓很是得意，淡淡地说：“我说了，你心疼把粮匀给她。”
白平真火了，操起一把木杈冲向田仓：“打死你这狗日的，我叫你胡说。”
几个社员立即抱住了白平，挡住他，不让他往前冲。还有几个人跑去护住田仓，怕他吃亏。其他人也都过来劝架。白平扑着骂着，田仓嘴也不闲：“放开他，你让他过来，谁怕谁呀。”
白旦的一位堂兄发现阻挡白平和护着田仓的都是田家的人，不由分说，就抄了把钢叉轮将过来，骂道：“日你妈，欺负白家没人是不是！来呀，不怕死的只管上。”叉到之处，人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时，田姓家的一位老者突然站在白旦堂兄面前，不伸手，不眨眼，直直的，一动不动。白旦的堂兄傻了眼，举在空中的钢叉不知道该怎么划拉了。这老者说：“别闹了，你们都误会了，你没看见田家人都在拉架，没有人想打架。挡白平的是怕他惹下大祸，护田仓的是怕他吃亏。你睁开眼看看，你看看是不是？”
白旦堂兄一看果然如此，下意识地把举在空中的钢叉放了下来。白平的气似乎也消了一点，不再往前扑了。田家老者说：“说实话，田仓扣白旦的粮，我们也觉得不合适。娃们家在车上拽麦子，年年都是这个样子。他们知道个啥，那纯粹是闹着玩的，说不定一转身就把麦子给扔了，谁家还指望这个发财呀？谁知道田仓是咋想的，大概是一时冲动吧。就算今天把粮扣了，过后一补不就没事了，有啥大不了的。可不敢这么闹，要出人命的。”
白旦的堂兄把钢叉扔到了一边，白平的木杈也让身边的人要走了，老人的话制止了一场可能发生的械斗。就在大家认为已经平安无事了的时候，田仓突然号叫起来，就像谁正在杀他似的。大家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田仓，却见有个孩子从田仓腋下嗖的一下蹿了。这孩子没跑多远就停了下来，念道：
狗田仓，大坏蛋，欺负娃娃打老汉。
狗田仓，当队长，横行霸道胡张狂。
狗田仓，倒骑驴，胡说八道乱放屁。
狗田仓，哈哈笑，满嘴臭气往外跑。
狗田仓，实在坏，狗咬猪嫌人不爱。
狗田仓……
大家一看，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挑起今天事端的丁五斤。他还要往下唱，就有人跑过去拿他。他一看有人追了过来，就跑了。刚才田仓为什么号叫？原来是五斤悄悄溜到他身边，抱着他的腿咬了一口。五斤本来是在家里待着的，秋香一走，他怕白旦打他，就偷偷地跑了出来。村子里漆黑一片，阴森森的有些可怕，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往前走了一截儿，发现场院那边亮堂堂闹哄哄的，便来到场院看热闹。来时正好看见妈妈躺在地上哭喊，白平扑着要打田仓，后来伯伯也扑着打起架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到田仓身边咬了田仓一口。
田仓差点被人打了，田家的长辈不支持他不说，还替对方说话，接着又挨了五斤的一咬一骂，面子算是丢尽了。保民一看这情势，觉得田仓再待下去会很尴尬，便到田仓身边拥着他往外走。田仓也感到自己没了颜面，很孤立。保民推他走时，故意强硬了几下做个姿态，便半推半就地走了。到了场边，田仓对保民说：“你告诉会计，就说是我说的，给白旦家把粮食分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