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331000000003

第3章 朗霞的西街

一、活泼地

西街是朗霞的家。她家住在西街一个叫北砖道巷的小巷子里。从那条小巷子里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巍巍的鼓楼,那是这个小城最醒目也最壮阔的地标。

鼓楼建于何年何月,朗霞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这一类的问题。在朗霞的眼里,它好像一个自然的、地老天荒永恒的存在,就像城外的田野、远山和那条叫作乌马河的河流。东西南北四条街道,从它巍峨的身下向四方伸展开来,组成了这小城毫不复杂的端正格局,就是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也很少在这端正清白的小城中迷路。

西街是一条长街,石板路两旁都是灰砖灰瓦高大的老建筑,长长的出檐,露明柱,坚固的石础。楼上的房屋缩身回去数尺,再宏大的楼宇看上去也有了一种谨慎而谦恭的姿态,不炫耀,不声张。出檐下,家家挑着两只走马灯。夜晚走马灯亮起来,无论寒暑冬夏,一团团昏黄的光晕为夜行人照路。在没有路灯的年代,那是西街的仁慈,也是西街的一点奢侈。

自古以来,这小城就是东街穷,西街富。

西街上曾云集了各种商号:这个隆那个昌,或是什么裕什么泰的。这些商号都是大买卖,分号设在全省甚至全国各地,而西街则是它们的大本营。所以西街上的商号从不在这条街上设门面。迎来送往的都是大客商。也正是因为这个,平日里,这条街比起店铺商铺鳞次栉比的南街来,反而要幽静、清冷,就像一条不动声色的幽深的大河。

当然这是在没有朗霞之前。从朗霞记事之后,那些个商号,这个隆那个昌的,就都慢慢消失了。有的公私合营,有的干脆没了下落。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所以,朗霞的西街已是兴衰史落幕之后的那种家常和平淡。尽管如此,走在西街上,那深宅大院,那在一个孩子眼中分外宏大的楼宇,仍旧有一种掩盖不住的神秘,又神秘又衰败。

朗霞的家北砖道巷,是西街中腰的一条小横巷,窄窄的,长长的,她家在巷底,独门独院,院门坐西朝东。小小一座四合院,进门就是照壁,拐进去,院子齐齐整整,青砖墁地,北屋前一左一右,种了一棵石榴一棵丁香。春天丁香开白花,夏天石榴开红花。也许是这两棵树的缘故,通往后院的月洞门上,一里一外各凿了两个字,一边是如云,一边是似锦。这树、这字,从朗霞家买下这宅子时就在那里了。没人知道它们已经存在了多少年,也没人知道种这树凿这字的人,如今又在哪里。

拐进月洞门就是后院。后院里有一棵老榆树,有茅厕,还有一个地窖,那是为储存冬菜用的。这黄土地上的小城,几乎家家都有这样一个储存冬菜的地窖,平地里深深地挖下去,再将一侧朝里掏空,如同战时的防空洞。只不过有的人家讲究一些,用砖将洞碹起来,就像碹窑洞,而大多人家则是一个裸窖。那地窖里冬暖夏凉,盖子一盖,是天然的储藏室。

家家后院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格局。

朗霞家有一点不同的地方,说来有趣,那就是她家的茅厕上方,门楣的条石上竟也凿了几个字,那几个字是活泼地。

幼小时,朗霞不知道那几个字是什么字。后来上了学,念了书,慢慢大起来,每次如厕,进门时一抬头,常常会心地一笑。朗霞想,从前住在这院子里的人,盖这院子的人一定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朗霞自己则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孩子。

这孩子在西街的这个家里,一直住了十年。本来,她以为自己至少要到十八岁,也就是高中毕业才会离开西街,离开这个叫作谷城的小城,却不知道,自己竟会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和它告别。

马兰花嫁给陈宝印那年,陈宝印还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连长。用她娘的话说,人长得还算排场,只是比马兰花大了整整十岁。马兰花刚满十八,而陈宝印则是二十八。马兰花的爹妈在百里外的小镇,开着一爿小小的杂货铺。当年陈宝印的部队就在那里驻防,常常到马家那个杂货铺去买香烟。那个杂货铺芜杂、阴暗,气味浑浊,却有一朵鲜花又幽静又张扬地生长着。陈宝印托人去马家说媒,马家甚至没有问陈宝印在自己的家乡有没有结发原配,就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

穷家小户的闺女不在乎名分。

陈宝印在家乡读过几年私塾,通文墨,虽是行伍之人,却也解几分风情。新婚第二天,清早,他学张敞画眉,给他的小新娘梳头。他笨手笨脚,捏着桃木梳,生怕扯疼了她。她仍旧有些羞涩,垂着眼皮,不好意思去看镜中的那个男人。他则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也绾不好那个发髻。终于他放弃了,说:“这家伙,比打场仗还吃力!”

她笑了。

他看着镜中那张笑脸,觉得自己的心化成了一汪春水。许久,他对镜中那个甜美的女人说:“兰花,这一辈子,我要让你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不后悔嫁给了我……”

就是这句话,这一句新婚宴尔的诺言,让马兰花心甘情愿为这个男人赴汤蹈火。

起初,他们小夫妻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他总是换防,他们的家也就总是搬来搬去。他们俩就像一对不断迁徙的鸟,东飞西飞。几年下来,她总是坐不住胎,最可惜的一次,一个六个月大的男婴竟然流产。她非常伤心,他却沉得住气,说:“我们命里无儿,何必强求子?”

她生气了,问他说:“我们缺了什么德,会命里无儿?”

他长叹一声,说道:“兰花,这兵荒马乱的乱世,我一个扛枪打仗的,朝不保夕,你又何必要一个拖累?”

兰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一边呸呸呸朝地上吐了几口:“陈宝印,你想得倒美!你要敢让枪子打死你,我追到阎王殿也要把你揪回来!哼,当我不知道,你是怕你地底下结发的黄脸婆一个人恓惶,想去和她做伴了,对吧?”

陈宝印笑了,一把把马兰花搂在怀里,说:“有你这不讲理的小妖精,我哪敢?”

当马兰花再一次有喜的时候,陈宝印终于为妻子买下了谷城的这一处宅院。那时,他晋升成了营长,又恰逢房主急于将这宅子脱手,再加上一个得力的中人,陈宝印几乎就像白捡的似的拥有了这小院。正是初夏的季节,小院里那棵石榴树满树的繁花,云蒸霞蔚,他们俩站在树下,陈宝印说:“要是生个女儿,就起名叫个霞。”

“要是儿子呢?”马兰花问。

他抬头看了看月洞门,看见了那砖雕上的字:“要是儿子,就叫个云。”他回答。

“怎么听上去也是女里女气的?”马兰花有些不解。

他没有回答。他心里想,霞和云都是易逝和易散的东西啊,人的命又何尝不是?

陈宝印没来得及看见出生的小女儿,就随同部队匆匆开拔离开了谷城,开赴前线。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马兰花知道,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自己的男人是战死在了枪林弹雨里,要么就是随溃兵一起,去了远天远地的台湾。

不管哪一种,都是生死两隔。

朗霞没有见过父亲,但是她并不十分觉得有个爸爸是件多要紧的事。

不懂事的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曾好奇地盘问过母亲,她说:“人家家里都有爸爸,我爸爸呢?”

母亲淡漠地回答:“死了。”

母亲又说:“有爸爸有什么好?你看引娣,她爸爸喝醉了酒总是打她。”

“哦!”朗霞恍然大悟,点点头。

确实,朗霞没觉得自己的家有什么不好。这个家,除了她和母亲、奶奶之外,再没有别人。奶奶也并不是朗霞的亲奶奶,原是从前家里的老女用孔婶,多年来一直跟随着母亲,无儿无女,早已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归宿。母亲在百货公司的门市部站拦柜卖布,薪水不多,但在谷城这样的小城,养活一个三口之家,若精打细算还算勉强。再加上奶奶在家里,除了做饭理家,还会帮人缝缝补补做衣服之类,给家里赚一些零用,也给朗霞赚来那些吃酸枣面、柿饼、黑枣以及喝丸子汤的零嘴钱。

何况,她们到底还有一些家底。

奶奶和马兰花都是那种心灵手巧的女人,也都爱干净。她们的家永远窗明几净。炕上的油布纤尘不染,灶台锅盖让奶奶用一块猪皮,擦拭得如同镜面一样明光明亮。向阳的窗台上,常常有养在清水里静静开花的白菜心或是绿绿的蒜苗,使这捉襟见肘的日子有了一点从容而坦然的底色。院子里,奶奶种了十样锦、喇叭花、萱草和凤仙花。凤仙开花的时节,奶奶会让小小的朗霞坐在小板凳上,用石臼将明矾和凤仙花瓣捣碎,裹在朗霞的十个小手指上,给她染红指甲。

晚风吹过,一朵石榴花落下来,又一朵。青砖的地上,静静地躺着花朵的尸骸。

起初有人想来租住他们的东西厢房,说这样也能补贴一些家用,但是马兰花没有答应。马兰花说:“再等等吧。”

来人说:“兰花呀,你还等什么?莫非等你那死鬼男人还阳?”

马兰花回答:“唉,我实在是舍不得这院子。”

没人知道马兰花在等什么。

夏去冬来,又是一年过去了。来年春天,丁香开花时,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半个院子连同东西厢房一并捐给了公家。只是她提了个要求,让公家紧沿月洞门边给她砌了一堵墙,又在旁边围墙上开了一个小小的院门。这样,她们的院子仍旧算是独门独院,却没有了规整的格局,自然也没有了照壁。狭长、局促的一条,离北房的出檐不足三米,一抬头就是高墙,碰得眼睛生疼。最可惜的是那两棵树,石榴和丁香,也被阻隔在了高墙之外。奶奶说:“兰花呀,看看这碰头墙,咱这就像是坐监一样了。”

马兰花说:“横竖是个保不住,婶子,咱得知足。”

奶奶不再吭声。她知道马兰花是对的。

自然,说什么话的人都有。有人说她是假积极,也有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这样壮士断腕般决绝,是为了堵众人的嘴。当然,更多的人说她是识时务:一个死了的反动军官的房产,迟早免不了充公的命运,总比等着公家来没收强。

这样的变故对于幼小的朗霞,几乎是没什么影响的:狭长的小院,也足够她一个人跑跑跳跳。长大的她其实记不得旧宅院的面貌了。只不过,偶尔她会做这样一个梦,梦中,她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裹着十个小手指,看着石榴花,一朵、一朵,静静地慢慢地灵魂一般无声飘落,如同命运的寓言。醒来,她会摸到自己脸颊上温暖的泪水。

新开的院门仍旧朝东,小小的,只有一扇,漆成黑色,和西边的月洞门打个对脸。

月洞门通往后院,平日除了如厕,朗霞很少到后院去。

后院有一种荒凉的气息。

总是有杂草,拔也拔不净,年年拔,年年长。当奶奶发牢骚念叨的时候,朗霞就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嘛!”

奶奶笑了,说:“看这学问大的!”

马兰花说:“这妮子灵秀。”

榆树长在后院,取有余的吉意。可是朗霞觉得榆树长得很慢,似乎它永远都是那样一个瘦硬的样子。只有当它结榆钱的时候,朗霞才对它有几分兴趣,奶奶会捋下榆钱给她们蒸布烂子吃。榆钱做的布烂子是朗霞最爱吃的一种面食,比槐花的布烂子要好吃很多。槐花太香了,香得鲁莽,而榆钱则有一种绵长的清香。

榆钱吃过,朗霞就不再理睬榆树了。

榆树下是她们家的地窖。据说这地窖挖得还算讲究,当初买这宅院时就带了这样一个地窖。只不过朗霞从来也没有下去过,奶奶、妈妈,谁也不准朗霞到地窖里去,奶奶说,那里阴气重,小女孩进去会做病。

秋天,整个谷城都弥漫着大白菜和芥菜的气味。大白菜要下到窖里存储起来,准备一家人吃一个冬季,而芥菜则是要切碎了浸到缸里腌制酸菜,那是谷城人一天三顿离不了的主菜。朗霞家也不例外。浸酸菜时,妈妈或许会让朗霞插手,帮忙刷刷芥菜头什么的,下窖存冬菜,则完全是奶奶妈妈两个人的事。两个人,妈妈在窖里,奶奶在地面,用一只绑了麻绳的箩筐,将那些白菜一棵棵地输送下去。而朗霞则远远站着,生怕那不见天日的阴气或者不干净的东西扑着了她。

人人都说朗霞养得很娇。

想来也是,寡母抚孤,而这孤又是个小妮子,自然要比别的孩子娇惯一些。

后来在朗霞的梦中,后院那块活泼地常常无声地浮现出来,就像一只阴冷而诡异的眼睛,永远不肯仁慈地闭上。

二、湖洼

朗霞的学校叫二完小,就是第二完全小学的意思,也就是说,不仅有初小,还有高小。

二完小在小城的东街,是从前城隍庙的旧址。庙里的泥胎神像没有了,而墙壁上却还留有一些残缺不全的壁画。尽管年深日久,这些残画却依然有着鲜明而艳丽的颜色,画着一些仿若戏台上的人物。

每天清早,朗霞和她的同学引娣结伴去学校。引娣家也住在北砖道巷,和朗霞家打对门。引娣姓吴,他们家大大小小五个妮子,引娣是老四。不用说,是盼着这个妮子给引来个弟弟。可是引娣引来的还是个妹妹。一口气五个女儿,让引娣的爸爸老吴很是沮丧。

老吴从前在南街上开饭馆,新中国成立前破产了。如今,他在一家公家单位的食堂里当厨师。他有一手好厨艺,却没有施展的地方:一个公家食堂,做来做去还不就是那几样大锅菜?老吴不顺心,常常借酒浇愁。喝醉了抬眼一看,一地的丫头片子,更是堵心,觉得自己愧对祖宗,不仅败了家,还绝了后,连个继承香火的人也没了。于是借酒撒疯,骂老婆,打孩子,砸锅摔碗,弄得女儿们谁也不愿意在那个家里待着。

于是,水到渠成地,引娣把对门朗霞的家当作了自己的家。

引娣比朗霞大一岁,却和朗霞同一年上学,俩人做了同窗。没上学前,引娣从早到晚总是腻在朗霞家里,就像一棵移栽过来的植物。常常到吃饭时,引娣也不愿回家,马兰花就留她吃饭。奶奶虽说也心疼这孩子,可也心疼自家的粮食,有时忍不住会对引娣半真半假地说:“引娣,下个月我可要去你家要粮票了。”

听到这话,马兰花就对引娣说:“奶奶是说笑话呢。”背过身对奶奶说道:“婶子,咱不缺孩子这一口吃的,怪可怜的。”

奶奶不知为何叹口气,不再说话了。

有一天,引娣的大姐吴锦梅敲开了朗霞家的小门,她手里托着一只粗碗,里面是堆尖的、鲜灵灵的一碗麦黄杏。她对马兰花说:“婶子,我们学校去农场劳动,这是从树上现摘下来的,给朗霞吃个鲜。”

马兰花忙接过来,一边道谢,只听吴锦梅又说:“我家引娣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话刚一出口,她就红了脸。那难以言喻的少女的羞愧,让马兰花一阵心疼。她忙拉住了吴锦梅的手,说道:“快别这么说!我家朗霞就缺个姊妹呢。她俩就像一对姐妹,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是黄昏时分,西天上有淡淡的晚霞,巷子里很静,西街也很静。有种朦胧的光笼罩着这个清丽的少女,使她看上去又美又柔弱。马兰花愣了一下,不禁暗想,这样一朵脆弱的花,怎么禁得起吴家那种浑浊日子的揉搓?

就在朗霞和引娣上小学那年,吴锦梅也考取了谷城中学的高中。谷城中学是一所重点中学,不要说在谷城,就连在省城也是有名的。这件事在吴家自然是件值得庆贺的大事,老吴一高兴,吩咐引娣她妈说:“去,割两斤肉,我今天给咱妮子露一手!”又说:“从前谁不知道咱留芳斋的酱梅肉?在谷城那可是在论的,‘至诚号的饼,留芳斋的肉’,说的就是咱的酱梅肉……”可是那天,老吴没等他的酱梅肉蒸好就喝高了,开始激愤地骂人,结果那个庆贺的夜晚又是以老吴的发疯和引娣们的哭叫而结束。

隔了一条窄巷,这山摇地动的响动,一巷的人都听见了,更不用说街门对街门的马家。

暑假将尽的一天,马兰花在巷子里拦住了吴锦梅,把她拉进了自家院门。

“婶给你个东西。”马兰花说。

是一件细洋布衬衫,天蓝的底色,上面撒满白色的小花,丁香一般碎碎的,抖开来,仿佛一地的清香,缠缠绵绵,丝丝缕缕,扑面而来。马兰花说:“这是用我的一件旧大褂改的。婶不拿你当外人,才敢改给你穿,算是婶的一份心……你要是嫌弃、多心,就当你没看见它!”

吴锦梅望着那衬衫,许久不说话。终于,她无言地脱下了自己的衣裳,把那件天蓝色的新衣穿上了身。真合身啊。已经发育了的少女的身子,迷人而清香的身子,和这件衣裳是那么合适,就像一对知己,惺惺相惜。马兰花点着头笑了:“我这双眼睛就是尺子。”

吴锦梅眼睛一热,说:“婶,朗霞真有福气,能做你的女儿……”她说不下去了。

马兰花不知为何也有点鼻酸,她忙岔开了话头,对朗霞说道:“朗霞呀,你要跟姐姐学,将来也考上谷城中学才好!”

谷城中学在小南街上。小南街是切开南街的一条长横街,东边有这城中最古老的寺庙无边寺,西边是从前的旧文庙,现在则做了谷城中学的校址。

谷城中学是这城中的风水宝地。

谷城中学的对面便是从前的旧城墙。城墙残破不全,到处是豁口。南城门也在那里,却早已名存实亡。城墙外是一片深深的大洼地,谷城人把这里叫作湖洼,想来它从前应该是有水的,或许是池塘,或许是护城河。但现在这里荒草丛生,成了枪毙人的法场。

枪毙人的时候,谷城的大人小孩熟门熟路地早早来到湖洼边,抢占一个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地等着看那些被五花大绑身插亡命牌的死囚,怎样被子弹将脑壳掀掉。

但平日里,这一片湖洼则是寂寞荒凉的,鲜有人迹。孩子们不来这里玩耍,羊不来这里吃草。于是,这人血滋养的湖洼就成了野草的天堂。那些野艾蒿、白莲蒿、蒲公英之类长疯了似的,在夕阳残照中,看上去又阴郁又欢畅。

这样的地方总是生长秘密的。

周香涛是谷城中学的美术教师,他是一个外乡人,从南方一座著名的城市调到了这个小地方,或者用另一种说法,是“发配”到了这里。这个尚年轻的艺术家,他和这小城在精神上格格不入。这小小的中学、小小的城池,让他感到了人生的局促。他常常在清晨或黄昏,一个人攀爬到残破的旧城墙上,眺望远方,让没有阻隔的自由的天空,抚慰他被小城的平庸生活所囚禁的眼睛。他喜欢在这无人的城墙之上写生,画那些流云、飞鸟、田野,在四季中变幻的树木和庄稼,以及远处安静的、蜿蜒的北方河流。

他就这样看到了湖洼边总是穿天蓝色衣衫的那个姑娘。

在晴好的日子里,黄昏他常常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湖洼边看书。两条长辫子垂在她柔软的天蓝色的腰际。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开始在速写簿上画她,一张又一张,画她的背影、侧影,画她脚下的野草,画她和湖洼中盛开的蒲公英,画晚霞中她那一份悠远的宁静……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安静下来。

终于有一天,他也去湖洼边写生了。

偌大的、寂静无人的湖洼起了一点微妙的暧昧的颤动。起初,他们俩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互不相扰。后来有一天,她很自然地来到了他的身后,看到了画面上的那个姑娘,那个陌生的自己。她压抑着心跳,说:“这张画有名字吗?”

“有,”他回答,“刑场边的花朵。”

他回过头,望着面前这个眼睛漆黑的女孩,说:“吴锦梅,我想把它画成一幅油画。”

原来他早已打听出了她的名字,那当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吴锦梅没有惊讶,也没有故作惊讶,她只是安静地笑了:“还从来没有人画过我呢。我也从来不认识画家。”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一个孤独失意的艺术家,一个“结着丁香般愁怨”的女孩,相遇了,注定是要发生点什么。

后来,周香涛问吴锦梅:“吴锦梅,你为什么要到湖洼去?那里是刑场,你不害怕吗?”

吴锦梅回答道:“我不到湖洼,怎么会遇到你?我是为了诱惑你呀!”

那当然不是真话。

其实她只是想找一个安静没人的地方。这个孩子,她是被无休无止的吵闹声欺凌怕了,伤害怕了,只要能让她躲开人声和吵闹,到地狱里她也不怕。

这一年,朗霞读二年级了。有一天,马兰花在单位突然肚子疼,同事们把她送进了县医院,诊断是急性阑尾炎,立刻开刀动了手术。

县医院前身是教会医院,给她开刀的大夫姓赵,也是从前医院里的旧人,叫赵彼得,是这小城的第一把刀。手术做得十分完美,刀口缝合得特别细致。马兰花自然十分感激,出院后和同事们一商量,给医院送去了一面锦旗。

锦旗送出后,这一天中午,她正在上班,只见赵大夫走进了门市部,逆着光,这个儒雅的男人身上有一种萧瑟的气息。她忙打招呼,说:“来扯布啊赵大夫?”赵大夫回答说:“啊不,我从这里路过,顺便进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

马兰花微微一怔,忙回答:“看让你惦记,好了好了!全好了!你看我这不都上班了?”

“那就好,不过还不能太大意。”赵大夫说。

从此,这个赵大夫就总是从这门市部前面“路过”,路过了自然要进来打声招呼,说句话。这个清秀内向的男人话不多,看上去落落寡合。那个门市部,上上下下七八号人,谁也不是傻子,人人心里明镜高悬。和她相好的姐妹私下就劝马兰花,说:“兰花呀,这么多年了不容易,你就朝前走一步吧!赵大夫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也不好找啊!”

原来人人也都知道,这儒雅的赵大夫五年前死了老婆,有一儿一女,儿子在谷城中学读初中,女儿在省城念高中。这些年,多少人给他介绍对象,他都不见,说是还忘不了旧人。

“兰花呀,你也三十大几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马兰花不吭声。

这天,马兰花下了班,一出门就看见赵大夫站在街边,显然是在等她。果然,赵大夫看见她就迎了上来,手里攥着两张票。

“一个病人送了我两张电影票,是个新电影,星期六晚上的,不知道你有没有空?”赵大夫这样说。

马兰花想了想:“赵大夫,电影我就不看了。这样吧,礼拜天你到我家来,我想请你吃个便饭。”

到了这一天,马兰花精心备下了一桌酒馔,她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把家里一个月的肉票、油票都花光了,还到附近的村里偷偷买了一只鸡和新鲜的鸡蛋。她包了韭菜猪肉鸡蛋的饺子,炖了鸡,烧了肉,炒了几个菜,有冷有热,有荤有素,摆下了一桌。中午赵大夫来了,手里拎了一匣点心,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的点心,是省城老字号“老香村”的南点心。马兰花把赵大夫请上桌,解下围裙,打开了一瓶竹叶青,将两只酒盅斟上,立时,竹叶青洌洌的那股清香扑面而来,几乎熏出人的眼泪。

马兰花双手端起了酒盅:“赵大夫,我先敬你一盅。”她说:“自从我男人死后,这么些年,我还从来没有喝过一口酒,今天我敬你!赵大夫,赵大哥,你对我的这份心、这份恩义,我马兰花心领了!我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女人,我也知道,今生怕是再也不能够碰到这样的情分!可是,如今虽说是新社会,可我马兰花是个旧人,当年我对我的死鬼男人发过誓,生同床,死同穴……虽说他死得不光彩,可谁叫我十八岁就碰上了他?谁叫我在旧社会碰上了他?我认命!”她一仰脖,饮干了杯中的酒,烈酒呛了她,她一阵咳嗽,咳出了眼泪:“这番话不合时宜,是落后话,我知道,让人听见了不得了!这么些年我没有和人说过这些过心的话,今天我和你说了,是因为我得对得起你这份真心!大哥,莫怪我不识抬举……”她不说了,眼泪滚滚而出。

当的一声,条案上的老座钟响了一声,长长的余音在阳光照不进来的堂屋里震颤着。正午的好阳光被灰砖的高墙挡住了。这屋里一切都是旧的,又旧又黯淡。旧的八仙桌、旧的条案、旧的缺了口的粉彩胆瓶,还有旧的人。赵大夫默默地站起来,端起酒盅,一饮而尽。他是没有酒量的,一杯竹叶青下去,眼睛变得潮湿。

“这杯酒我喝了,以后遇到难处、难事,尽管来找我!”说完,他起身而去。

走出她家院门,走进阳光明亮的巷子里,这个儒雅的男人心里慢慢浮起两个字:葬花。是,这是一朵被埋葬的花朵。

他一阵心痛。

朗霞三年级了。三年级的朗霞蹿了个,细胳膊长腿,细细的小辫,正是一个女孩将要变成少女的微妙的年龄,也是一个找别扭的年龄。

因为朗霞不快乐。她不快乐的原因是她还没有加入少先队。

人家还没让她入队的原因是她娇气。和同学们比起来,无论穿戴打扮还是一日三餐,独生女的朗霞自然显出了优越。何况她又十分胆小,一只毛毛虫一只“吊死鬼”就能吓得她惊声尖叫。她瘦弱,没有力气,班级里任何劳动她都是落后的。再加上她的出身,于是,老师觉得她应该经受更多的考验。

最让她难过的是,引娣在她之前戴上了红领巾。两个小伙伴走在一起,引娣胸前那鲜艳的飘扬的红色,让朗霞觉得无地自容。

她开始折磨自己,也折磨奶奶和妈妈。

奶奶做好了饭,白面和细玉米面二面擦尖,西红柿调和,爆炒土豆丝,可是朗霞却偏要吃咬不动的红面钢丝面。奶奶蒸好了嵌着红枣的玉米面发糕,可是这个小祖宗偏要吃掺着麸子和糠皮的窝窝头。奶奶气得骂她,说:“这世上还有找罪受的人?你就作吧!”马兰花说:“婶子,你就给她蒸掺糠的窝窝,让她吃三天!”

她真吃了三天,糠皮划着她的喉咙难以下咽。她一声不吭,到最后一边咽,眼泪一边无声地流。

从前,天一擦黑,妈就不让她再到后院里去了,说小孩子眼睛干净,怕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解手就解在尿盔里。谷城人家,家家都备着这样起夜用的尿盔。但是现在,朗霞临睡前坚持要一个人去茅厕,奶奶要提着马灯陪伴她,她不让,说:“都是你们扯我的后腿!”马兰花就说:“婶子,咱不扯她。”于是,她一个人提着马灯穿过月洞门,走向黑黢黢的活泼地,把灯挂在门上。风吹来,灯一阵摇晃,厕所里似乎鬼影幢幢。她头皮发麻,想尖叫。但她忍住了。她想,我要勇敢。

终于,她苍白着脸,从那个可疑的世界大汗淋漓地走回家,骄傲地对她的亲人宣布:“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她没有看出她们眼中深藏着的忧虑。

这一年,谷城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年轻女人伙同她的情夫杀死了自己的丈夫。案情并不复杂,杀人犯很快落网。判决下来了,两个人均被判处死刑。

枪毙他们那天,谷城很轰动。很多人早早地来到了湖洼旁,将那里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天是个礼拜天,孩子们不上学,大人们不上班,人流从北街、西街、东街如同三条溪流,汩汩地汇聚到鼓楼之下,再涌到长长的南街上,从那里涌出城。已是深秋的季节,野草衰黄了,远处的庄稼,那些玉米、高粱,那些棉花、甜菜都已经收割一空。空旷下来的大地有一种坦荡而辽阔的凄清,还有一种绝情,似乎再也不想掩藏那些属于人的秘密。

清澈的秋阳下,乌马河明亮地无声流淌,流向汾河。

那是朗霞第一次看杀人,也是第一次来到这湖洼。从前,马兰花不让朗霞到这种凶险的地方,但这一次,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朗霞坚决地和引娣还有几个女同学一起出了家门。她们选了一块干净向阳的地方,等啊等,站累了就坐下来,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在地上玩起了抓羊拐。那羊拐是引娣带来的,小巧、温润,有一面被染成了红色,血的颜色。她们玩得很忘情,有一阵几乎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她们背后是残缺不全的老城墙,不知已是几百岁还是上千岁的年纪,头上是北方最美好最清澈的秋天的晴空。几个小姑娘,她们玩啊玩,突然间起了骚动,她们听到了人声,人们喊:“来了来了!”

刑车来了。

人们等着看的其实是那个女人。心狠手辣谋杀亲夫的女人,若是在古代,是要骑木驴的。大街小巷里的人们几天来兴致勃勃地议论。但是从刑车上推下来的这个五花大绑的女人很瘦小,很柔弱,一点也不凶悍,远远地也看不出她长什么样子。但是她不害怕,她从囚车上下来,稳稳地站在地上,甚至还仰起脸,望了一下天空,最后的天空。然后,她顺从地走到了行刑的地方跪下来,转过脸,去看和她一起上路的情人。可是那个情人早已瘫成了一团,是被人架着拖到那里去的。他最后的一段路已经不会自己走。她好像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可谁也不知道那是一句什么话,就连行刑的人似乎也没有听清。然后,枪响了。

砰砰,两声。

接下来是巨大的寂静。

朗霞觉得自己闻到了鲜血的气味,热的血,很腥。其实她是不会闻到的,她们离那里那么远。但是朗霞觉得自己闻到了。

她觉得想呕吐。

这天晚上,她发烧了。马兰花知道她是受了惊吓,她和奶奶商量着要去湖洼给她叫魂。她拿着朗霞的褂子下了炕,朗霞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妈,你别去,”朗霞望着她,眼里慢慢涌出泪水,“我求你了……”

她从没有对妈说过这个求字。

“同学会笑我……”

她的脸烧得飞红,嘴唇也是鲜红的,这倒比她平时看上去要鲜艳许多,有种惊悚和让人心疼的艳丽。她眼睛里的神情又忧伤又软弱,不再是一个孩子任性撒娇的眼睛。马兰花一阵心软,她撂下了那件衣衫,说:“宝,妈不去,妈听你的……”

那一夜,马兰花盘腿坐在炕上,守着这受惊的孩子,给她刮痧,给她冷敷,给她喂水喂药。到后半夜,她的烧终于退了。马兰花就在她身边躺下,像小时候一样,把这孩子紧紧搂在了怀里。黎明时分,马兰花睁开了眼,突然看到女儿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安静地望着她,是那么黑暗幽深的眼睛。母女俩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女儿的鼻息像小羽毛一样,也是静静地,抚着她的脸。许久,女儿小声地说道:“妈,你那会要是和赵大叔结婚该多好啊,我就有个不是反动军官的爸爸了……”

轰一声,马兰花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崩溃。

三、惊天动地

这个冬天似乎分外寒冷。雪一场接一场,谷城大街小巷的屋檐上都挂上了长长的冰凌。在晴朗的日子里,阳光照射着那些冰凌柱,谷城竟然是璀璨的,璀璨而清冽,有一种迷人的气息。

严寒阻隔了一对秘密的情人,他们找不到可以遮蔽他们激情的地方。湖洼被白雪覆盖了,一览无余。广袤的青纱帐倒了,播种了冬小麦的田野,也是一览无余。那隐秘的激情在空旷的冬天简直无处藏身。虽然周香涛在学校里有自己的宿舍,那宿舍是温暖的,生着红红的炉火,可他们都知道那很危险。

于是,他们只能在梦中约会。

梦中,他们缠绕在一起,他说:“我的鲜花啊!”她回答:“是你的,就把她带回家……”可是在梦中,她总是听不到他的回答,她看到他的嘴在动,在说话,却永远听不见他说什么。然后她就醒了。

总是这样的梦境,热烈、缠绵、无望和黑。

她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就给他写信,她写道:“想你,想你,想你……”无数个想你,然后偷偷地把它塞进他宿舍的门缝。但他不能冒这样的险,他只能用眼睛告诉她他的想念。偶尔会有那样一个机会、一个借口,她能到他的房间里来,他把她抱在怀里,又珍惜又恐惧。他知道,这柔软而炽烈的无限美好的身体其实是他的罪孽和深渊。

寒假到了,他回了南方。在那个美丽的城市,他的妻子在等他回去过年。

她知道这一切。

正因为知道,所以绝望。

她没有勇气一个人去挨过看不到他的那些漫长的黑夜。那个寒假,晚饭后,她变得很喜欢去朗霞家串门。她自己的家,这种时候常常是孩子哭大人叫,使她忍不住也想发疯。她真想逃啊!可她又能逃到哪里?好在还有个马兰花。她庆幸还有个马兰花,水一样温存的女人,心有灵犀,却从不多嘴多舌打听别人的闲事或是秘密。冬天的漫漫长夜,在这样的女人身边,盘腿坐在火炕上,让她觉得一直在咬紧牙关和蚀骨的思念搏杀的自己,变得非常软弱。

昏黄的灯光照着那些旧家具,幽幽的,有一种老时光的沉静。火炕烧得很旺,一壶水坐在灶火上,等它慢慢变开。炉膛里常常埋着红薯或是山药蛋,在她们的闲话中,渐渐地冒出温暖的香气。奶奶用火钳将吱吱叫着、淌着糖浆的红薯或是皮开肉绽又面又沙的山药蛋夹出来,分给朗霞和引娣,也分给大人们。马兰花盘腿坐在炕上做针线,补衣服,或者用劳保发的白线手套给朗霞织线衣。这样的冬夜,寂寞的冬夜,她就这么安静地过了十几年!吴锦梅望着她,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悯。

“婶。”她轻轻叫了一声,马兰花抬起眼睛,笑着看她,那一双美丽的清水眼仔细看,眼角边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

“问你一句话,你别见怪。”吴锦梅说。

“你问。”马兰花说。

“你甘心吗?”吴锦梅脱口说。

马兰花细细地看看吴锦梅,笑了。那笑云淡风轻,却又似乎有一些诡异。

“那是婶的命。”马兰花回答。

这天,吴锦梅和引娣一起,晚饭后又来到了朗霞家。吴锦梅手里托着一只碗,进门就说:“婶,亲戚从村里捎来点酒枣,是自己醉的,新鲜。我妈让给朗霞送来一碗。”

“哎呀,你家那么多弟妹,还想着她!”奶奶嘴里客气着。

马兰花则伸手从碗里拈起一颗枣来,丢进了嘴里,说:“嗯,真香,味道很正。”

酒枣摆到了炕桌上,那是一张红漆小炕桌,马兰花用一只平时舍不得用的白色的细瓷碗盛酒枣。顿时,黯然的屋子里亮堂了起来,有了一点鲜艳的生趣。吴锦梅不禁点点头,说:“要是能画下来,就是一张静物。”

话一出口,她觉得心一痛。

马兰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锦梅,婶是个过来人,就劝你一句话,多疼的刀口,结了疤慢慢也就不疼了……”

吴锦梅险些掉泪。这个马兰花,她心如明镜啊,知道这个少女,这个小城姑娘正在经受着最疼痛的煎熬。

但那是不能出口的秘密。马兰花知道,所以她不问。

然后,她们几个人就围着一张炕桌吃酒枣。

这是无数个冬夜中最平常的一个夜晚,晴朗、寒冷,没有呼啸的大风,没有落雪。热炕烧得很温暖,灶台上依旧有一壶咕嘟咕嘟滚着的开水,冒出一缕缕白汽,像从壶嘴里钻出的精灵。它原本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没有值得记忆的征兆,但是吴锦梅却永远永远地记住了它。

朗霞和引娣吃完枣,就在热炕上抓羊拐,还是那副小巧温润的骨头,有一面染了红颜色。两人玩着玩着下了地,在堂屋里叽叽咕咕说笑,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大人们都没有太留意,她们俩提着马灯出了房门。听见门响,奶奶说:“这么冷,这么黑,就在家里解吧,看冻掉耳朵……”

朗霞在外面笑着回了一声:“就不!”

就要过年了,马兰花手里是朗霞的一件新衣服。中式罩衫,罩棉袄的,蓝底,红色的小碎花。本来平淡无奇的样式,她却别出心裁,用布压了一道红色的绦子,锁住了四边。顿时烘云托月,这衣服绽放了似的,变得新颖,细致。

“婶,你手真巧。”吴锦梅这几晚亲眼看着一块普普通通的花布,一件普普通通的罩衫,突然之间化腐朽为神奇,她觉得这女人就如同一个谜。

“一年到头统共这点布票,扯了新布,不花点心思,对不住这布呀!”马兰花笑着回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忙乱的脚步,噔噔噔,从后院跑过来。门砰一声被撞开了,朗霞和引娣两个人惊恐地、连滚带爬地闯进门,踉踉跄跄挤进东屋,脸色惨白。一进门引娣就喊:“鬼,鬼!有鬼!”说完,哇一声哭了:“白毛鬼,就在后院,我,我看见了!”她结结巴巴地抽泣着说。

朗霞不说话。她在发抖,她的牙齿嘚嘚嘚地敲出那种凛冽而寒冷的声音。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妈妈,却又像是穿过了她望向一个不知道的地方。一种异样的沉寂,一种漫无边际的黑,一种大恐惧,在这屋子里如同水一样漫上来,漫上来,淹没了她们的脚、她们的腿、她们的身体。只有引娣的哭声像没有沉没的桅杆一样,孤独地露在水面上。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马兰花。马兰花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虚弱的镇静。马兰花说:“朗霞,你不是总说这世界上没有鬼吗?一定是你们看错了。”

“没错!”说话的还是引娣,她抽泣着,平静了一些,“我看得真真的,就是个鬼,一身白,没有脸,不是,是脸上没有鼻子眼睛……”

“那也不能说明那就是个鬼。”说话的是吴锦梅。她沉稳地、安静地望着妹妹:“朗霞说得对,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马兰花看了她一眼,说:“我去看看!”

她穿鞋下炕,吴锦梅也下了炕,说:“我也去。”

“你?”马兰花迟疑了一下,“你个姑娘家,不好,你还是在这儿跟引娣做伴吧。”

“婶,”吴锦梅安静地、意味深长地说,“我根本不信鬼神之说,我陪你去!”

她凛然得就像一个英雄。那是不能阻挡的。

“行,来吧。”马兰花深深地点点头。

她们去了。从月洞门,从“如云”“似锦”的砖雕下进了后院,自然,后院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空旷、干净。只有老榆树光明磊落地站在那里,还有被那两个孩子在惊恐中扔掉的马灯,躺在厕所旁边的地上,一团心知肚明的光晕,在偶尔吹过的风中晃动着。喵的一声,黑暗中,一只猫嗖地蹿上了墙头,她们看到了一团白影,从墙头上跑了。

马兰花长舒一口气,说:“原来是只猫啊!”

吴锦梅沉思地望着一览无余的后院,回答说:“也许吧。”

后来,引娣在描述这件事时信誓旦旦地说,那个鬼只有一张白脸,却没有五官。

吴锦梅说道:“引娣,你给我说说,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是怎么看见的?”

引娣说:“就那么看见了,我们一进后院,他就在后院里站着呢!一身白,闪闪发光,头发那么长,乱飘……”

“没有看错?是不是幻觉?”吴锦梅说。

引娣不知道什么叫幻觉。她叫起来:“你才幻觉呢!我明明看得真真的,朗霞提着马灯,一下子就照见他了。他闪闪发光,想不看见都不行!一张大白脸,脸上没有鼻子眼睛!大姐,你说那是个什么鬼?”

“引娣,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吴锦梅这样对她说。

“那,那他是个什么?”引娣不解地问。

“猫。”吴锦梅回答,“大白猫。”

“瞎说!”引娣叫起来,“哪有那么大的猫?除非它是猫变的鬼!”

“引娣,”吴锦梅的脸色变得十分严肃,“那就是个猫!还有,这件事你出去千万不要跟人讲,听见没有?”

“为啥?”引娣问。她被姐姐的严肃震慑住了。

“你想啊,你是个少先队员,跟人家说这些见鬼见神的话,人家会说你没有觉悟。”吴锦梅这样回答。

引娣想想,然后点点头。

这一晚,马兰花却什么也没有问朗霞,但注定这不再是一个宁静的平常的夜。朗霞沉默地躺在炕上,大睁着眼睛,怔怔地望着屋顶。这沉默让马兰花担忧,也让她害怕。不知过了多久,马兰花终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宝……”

“嗯?”

“宝,那是猫。”

朗霞不回答。

“我看见了,锦梅也看见了,是只大白猫。”马兰花小心地重复着。

朗霞不说话,可是她知道不是猫。她在心里说了,不是猫。世界上没有那样的猫。她的马灯清晰地照出了他雪白的身影,那么高大、真实、惊愕……对,他是那样真实而惊愕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她们,那一刹那,她觉得全身的血都从她的脚底流走了。可同时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不明白的东西,让她的心狂跳不已……

不是猫,她想,不是。

突然袭来的恐惧让她全身冰冷。

“妈,”她轻轻说话了,“你有没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呀?”

“你瞎想什么?我有什么事情要瞒着你?”马兰花这样回答。

“真的?”

“假的!”马兰花笑了,紧紧搂住了她,“宝,别瞎想了,睡吧。平安无事……”

她终于在母亲温暖而安全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她没有看见马兰花眼睛里的泪水。

立春不久,开学了。谷城中学校团总支书记在这个新学期伊始接到了一封来信。写信人没有署名,内容是揭发该校某个女学生的,说这个学生受资产阶级影响,思想道德败坏,生活作风下流,勾引有妇之夫,破坏别人家庭,等等,建议开除这个女学生的团籍。

信是从邮局寄来的,邮戳很模糊,仔细辨认,却怎么也辨认不出它来自什么地方。

可是也不能放任不管啊!于是,团总支书记找来了这个女学生,对她说:“吴锦梅,你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对团组织讲清楚的?”

“是什么事情啊?”吴锦梅一脸清纯无辜地问。

其实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信是周香涛的老婆写的。此番他回家,不知怎么,让他老婆发现了他生活中这个秘密的女人。他老婆对他说:“我要摧毁她。”

他哀求甚至下跪,向他老婆保证一定和她断绝关系……然而,她还是寄了一封匿名信来。他老婆说:“我已经手下留情了,没有牵扯出你,而且寄信的地址也让我做了手脚。”

团总支书记说:“吴锦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今天先回去,好好想想,写一份思想认识。明天我们再继续谈。你是愿意和我一个人谈呢,还是想在团组织的生活会上公开谈呢?”

那天晚上,晚自习过后,吴锦梅在破城门洞下悄悄地,想等来那个闯祸的男人,但是他没来。

她知道这种时候,他来是冒险,他来真的有可能毁掉他们俩。可是她还是傻气地,在这个尚冷的初春,茫然无助地等着一个救赎。

她自然没有写那份思想认识。她想,怎么过这一关呢?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个大难关啊!她苦苦地苦苦地想了一夜,想怎样可以让他们两人从悬崖边脱身,从深渊边脱身。她想啊想,两只大眼睛瞪着糊了粉连纸的窗户,还没有发芽的枯树剪影一般,把它瘦硬的枝条映在了窗上,那黑黑的影子慢慢地变浅,变淡……天就要亮了。在微明的天光中,她一夜未合的眼睛血红血红,就像落在陷阱中兽的眼睛。

当书记再次和她谈话的时候,看见她那双眼睛,心里似乎有了一些底。书记说:“吴锦梅,你还是没有什么事情要和组织讲清楚的吗?”

她低下了头,许久,眼泪一滴一滴地滴下来,那是一些特别沉重的泪水。她慢慢抬起头,透过蒙眬的泪眼望着书记,说道:“有事情……我隐瞒了一件事,我,我很痛苦……”

这件事一出口,惊天动地。

人是在半月后的一个深夜落网的。公安人员包围了北砖道巷,冲进后院,在地窖里抓获了那个鬼。无数支雪亮的手电筒,那种特制的聚光手电筒,像光的天罗地网,让那个鬼无处遁形。

白发、白须,似乎连浓浓的眉毛都是白的,身上磷光闪闪,强光让他睁不开眼睛……

同时被捕的还有他的妻子——马兰花。

小小的谷城如同一只钟,嗡的一声震动了,震惊了。天哪,谁能想到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隐藏了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天大的罪行!镇反的时候,枪毙了那么多反革命、特务,抓了那么多反革命,居然还是有漏网之鱼!

这个女人,这个马兰花真厉害呀!平日里出来进去,看上去那么绵善,那么清秀,弱不禁风,谁知心里藏了这么大的事,一藏藏了这么些年!她竟然藏着这样的秘密,对整个时代,也对整个谷城挑衅!

怪不得她不改嫁,怪不得她宁愿捐房也不让院子里住进来租户,真相大白之后,人人都成了事后诸葛亮。一点一滴地,想起她往日许多可疑之处。比如从不爱串门,不爱和人闲话,不爱聊东家长西家短,还以为她真是谨守妇道呢,原来是怕祸从口出。

据说从那个他藏身的地窖里,没有搜出炸药或是电台之类,也没有密码本什么的。他不是个特务,他只是个军人。

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只有一张传单,黄色的纸张,很久远的纸张,又皱又破旧,上面有陈年的血迹,压在他的枕头下面,上面这样写着:“国民党军队的弟兄们,放下武器,回家团圆!”

还有一小瓶毒药。

四、守墓人

那天深夜,当陈宝印敲开谷城西街的家门时,马兰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男人又黑又瘦,一身便装,背个褡裢,像个走街串巷的小生意人。“天爷呀!”她惊叫一声,他忙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她的惊叫。

那一夜,不满两岁的朗霞熟睡着,孔婶把她抱到了自己的房里。这一对劫后余生的夫妻在黑暗中心惊肉跳地缠绵。马兰花一次又一次地问道:“是你吗,宝印?真是你?”

陈宝印回答说:“是我,兰花,是我。”

“不是你的魂?”

“不是,不是,有你我不敢死。”

马兰花哭了:“我以为你让打死了,要不就是撤到台湾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眼泪像滚烫的蜡油一样,滴在他的胸口。他们在自家的炕上,紧紧紧紧依偎在一起。他告诉她他的经历,城破时他没有被俘,也没有像有些弟兄们那样自尽。原本上面是发给了他们这些守城的官兵毒药的,一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剧毒,意思是要让他们和那城共存亡。他原本也没想过要偷生,他毕竟是个军人,可是在最后的时刻,鬼使神差,一份传单被风吹到了他脚下。这样的传单本来在阵地上有很多,是解放军的攻心战术。他捡了起来,上面有新鲜的血迹,不知是哪个弟兄的血,只见那上面写着那句话:“国民党军队的弟兄们,放下武器,回家团圆!”

霎时间他崩溃了,想起了西街,想起了马兰花和他还没有见过的小女儿,一阵心痛。他把那张纸揣进了衣兜,把毒药瓶也揣进了衣兜。他想,就是死,也得让我看一眼她们再死。

城破时,他躲进了城中一个相识的朋友家中,换了一身便装,几天后,趁乱出了城。他不敢贸然回已经解放的谷城去,一路向南奔逃。乘车、乘船、徒步,惊险重重,总算来到了一个可以让他远走高飞的地方。那时他身上还藏了几条“黄鱼”,他用“黄鱼”换来了一张去台湾的船票。当他把那张珍贵的船票拿在手中时,他犹豫了。他想,就这样只身离开,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亲人呢?而他留下这条命,原本是为了再和她们相见啊!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让多少等船票的人瞠目结舌的举动,他让出了自己的船票,毅然北返。

多少人劝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人活着,还怕没见面的那一天吗?”他想,是,不错,可是那一天是哪一天呢?谁知道它有多遥远?

他一路向北,回谷城。他这样想,回去把妻子和女儿接出来,再想办法南逃,去台湾或者香港。他不知道自己这想法有多么天真!北归的路一次次地被阻隔,是那样艰辛和漫长,在已经解放的土地上,一个身份可疑的人简直寸步难行。他乔装成跑单帮的,去北方收购羊毛,旱路、水路,汽车、火车、牛车、毛驴,过长江、过淮河、过黄河,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一路,有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被识破了,却终于又化险为夷。等他在一个黄昏,终于远远地看见了矗立在河谷平原上安静的鼓楼——魂牵梦绕的谷城的标记,他落泪了。他想,谷城啊,我回来了!这样想的时候,他满心悲凉,此刻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入了这城中,凶多吉少。

他在城外的青纱帐里一直躲到了夜深人静,怕的是白天进城被人认出。谷城太小了,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那已经是秋天,高粱红了,玉茭子黄了,谷子也黄了。夜风吹来,拂面的都是庄稼的清香。他掰下一穗玉茭,扯去皮衣,一口咬下,那清甜的粮食、清甜的汁水霎时溢满口腔,也逼出了他的泪水……四周一片虫鸣,他抬头看着天空,真干净,满天的星星亮得像是要滴落一般,真美!他一个行伍之人,枪林弹雨中厮杀的人,从来也不知道头上的天空原来可以让人这样心软、心疼。他想,行,死在这样的天空下面,也不枉这一场跋涉。

马兰花哭了。她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她说:“你呀,你呀,你可真傻!你为啥不走?你为啥要回来啊!”

他回答:“我放不下你。”

“可是你这一回来,天罗地网的,就走不成了呀!”马兰花说。

“听天由命吧。”他回答,“本来城破的时候我就该死,现在见着了你,死我也能闭眼了……”

“不!”马兰花激烈地用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别说这样的话,别说死、死的!你本来能活,你本来都逃出去了呀,你要是这样丢了命,我可怎么活?你说你身上有毒药,在哪儿?你把它给我……”

马兰花从他贴身的衣服里摸到了那个小瓶。她把那小瓶紧紧握在了手心,她的手一直颤抖,她说:“这药让我保管。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哥,咱们俩一人一半。”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是更紧、更心疼地搂住了他的女人。

天就要亮了,他们俩茫然地望着渐渐发白的窗外,望着那个就要醒来的谷城,他们知道,此刻他已是一只困兽。

起初,马兰花和孔婶将他藏在了西厢房的一间小屋里,那房间外面挂了铜锁,朗霞推不开。可终究是不安全的,院子里总是会有人进来,有街坊,也有公家的人,来说一些公家的事。有一天,通知说要挨家挨户检查卫生,马兰花知道,那西厢房是藏不住了。

这天,夜深人静,朗霞睡熟了。马兰花和他提着马灯,静悄悄下了后院的地窖。他们真庆幸,从前的房主将这地窖挖得不仅宽敞,还碹了砖,看上去就像一间密室。白天,马兰花和孔婶已经将它收拾整理了出来:她们卸下了一扇窄门板,放在地上做了床铺。为防潮,给他在厚厚的棉褥子上还铺了一块狗皮褥。搬来了一张小炕桌支在床褥旁,上面放了吃饭的碗筷和一盏麻油灯。她心酸地打量着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说:“委屈你了。”

他笑了,说:“这比战壕里强一百倍呢。”

她知道他是在宽慰她:“就先这样。”她说:“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隐隐地,她确实觉得有个“办法”,不清晰,或者她还下不了决心,那就是劝他……自首。

这个解放了的社会,平心而论,马兰花觉得还真不错,干净温暖,没有人欺负人。

可是很快地,镇反运动就来了。

谷城也开始枪毙人,南城外湖洼做了刑场。人们用军用的卡车,把那些人拉到了湖洼里。马兰花也去看过一回行刑,十几个人并排跪在雪地里,枪响的时候她别过脸,闭上了眼睛。等她再睁眼,她看见了雪地上的血,那么猩红、刺目、疼。她从不知道,血也能把人的眼睛刺伤……

她看了布告,看见死了的人有国民党军队的连长,比陈宝印的官职还要小。她吓坏了,当晚发起了高烧。

孔婶守在她身边守了一夜,给她刮痧、放血……清早,她的烧退了,她望着孔婶,说:“婶,我求你一件事。”

“孩子,你说。”孔婶回答。

她从被窝里伸出了两只手,把孔婶的手紧紧握住了,她原本鲜艳的嘴唇被一夜的高烧烧得爆出了白花花一层皮。她望着孔婶,说道:“婶,你要答应我,将来不管啥时候,万一,万一出了事,你一定要一口咬定,你什么也不知道!”

孔婶愣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点头:“我懂。”

“你答应我!”

“我应下了。”

“婶,真到那时候,你要替我,替我们养大朗霞,我无人可托,我父母都不在了,只能拜托你了!……”

“孩子,闺女,咱不说丧气话。可真要有个啥,你放心,朗霞她就是我的亲孙女!”孔婶安静地含着眼泪这样回答。

马兰花就这样开始,守住了那个黑暗的大秘密,被它折磨、伤害。也许她曾经有机会救赎自己,也救赎丈夫,可她错过了,她没有登上救赎的那列车,看着它风驰电掣驶过了自己的站台。那是时代的列车,而她做了一个旧时代的守墓人。

引娣后来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吴锦梅,她说:“你告诉我,不让我和别人说白毛鬼的事,是不是你那时候就知道,那是朗霞的爸爸?”

吴锦梅回答:“不知道。”

“你不让我说,可你自己为什么要说?”引娣直直地望着姐姐的眼睛。

“你不懂。”吴锦梅回答。

“对,”引娣说道,“我就是不懂。”

“我是共青团员,我不能包庇反革命。我不让你对别人说,是我一时糊涂,丧失了觉悟,行了吧?”吴锦梅望着妹妹的脸,叹口气,“我知道,朗霞是你最好的朋友……”

“别跟我提朗霞!”引娣冲着吴锦梅大叫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她愤愤地瞪了姐姐一眼,跑开了。

跑出了家门,引娣才知道,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是她可去的了。

这么多年,引娣习惯了一出家门,就往朗霞家钻。算来,她长了十一岁,在朗霞家在马兰花婶婶家的时间,甚至比在自己家还要长,还要久。那简直就是她的另一个家……可是现在,那个家她再也不能去了。

对面,黑色的街门关闭着,里面无声无息,如同坟墓。好多天了,她没有看见过朗霞。朗霞不出门,也没有见她再去上学。她好像从谷城消失了一样。她呆呆地望着那寂静无声的街门,突然一阵委屈和愤怒:原来,那个反革命天天和她们在一起啊!可是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还当他是个鬼……

她冲过去抬起脚,噔噔噔踢那个街门,一边踢一边喊:“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吴锦梅从她家院里跑出来,抱住了她,吴锦梅说:“引娣,你别发疯!”

引娣不踢了,她住了脚,抬起脸。吴锦梅惊愕地看见,她的妹妹泪流满面。妹妹泪流满面地看着她,说道:“这下你高兴了吧?”

五、小燕子,穿花衣

其实,那天引娣和朗霞在后院撞上陈宝印之后,马兰花就知道,事情就快走到头了。

第二天半夜,她悄悄下到了地窖。看到他,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搂住了他。这些年,随着朗霞的长大,再加上时局和必需的警觉,他们俩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只是在每天晚上,用一只拴了绳子的竹筐把他的茶饭送下地窖,再用一只水桶将他的便盆提上来,倒掉,刷洗干净,再放下去。他们在黑暗中沉默无声地完成一套生活的程序,无比默契。

他们依偎着坐在他的“床铺”上,一盏煤油灯幽幽地将他俩的身影放大了,投在墙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变形和黑。身下,那床狗皮褥子如今早已磨掉了毛,磨薄了,有了破洞。马兰花用手轻轻地抚摸那褥子,说道:“宝印,八年了吧?”

陈宝印回答:“是,两千九百二十多天了。”

一句话使马兰花几乎堕泪。她抬眼望着他,那个从前英气勃勃的男人,她含着眼泪对他笑笑,说:“我带了剪子来,我给你铰铰头发。”

他说:“好。”

她用手巾围住了他的脖颈,她开始给他剪头发。咔嚓、咔嚓、咔嚓,一缕一缕长长的白发落下来,落在地上,渐渐地,地上就积起了一层霜雪。那层霜雪让马兰花心如刀割。她剪不下去了,从身后抱住了他,把他白发苍苍的头搂在了自己的胸前,像搂一个孩子。

“你真傻啊,你当初为什么要回来呀?”她哭了。

陈宝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团热烘烘馨香的血肉,亲人的血肉,这是那个世界的味道,那个有天空、有大地、有日月星辰有白昼有光明的世界。许久,他轻轻说道:“别这么说,兰花,能在你身边多活这么多日子,值了!”

“这不见天日的日子,不值啊!”

陈宝印微微笑了:“你没听人说过那句话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他玩笑地说出了那个死字。那个字让马兰花心里一哆嗦。

“还有,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看’着我的孩子长大了……”他又笑笑,“昨天我看见她了,那个个子高些、提灯的闺女,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她……她,吓坏了吧?”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

从下到这地窖那一天,八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朗霞。可是她的声音,他是烂熟于心的。从奶声奶气的小闺女的牙牙学语,说“榆钱,七(吃)榆钱……”到后来日益流利、清脆、明亮的那声音,就像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就像鸟语花香,就像流云和溪水。那是命运对这个不见天日的男人最大的恩赐,那是——神光。

他记得,第一次在窖里突然听见了她的声音,她说的就是那句:“奶奶,榆钱,七(吃)榆钱……”他像被炸药炸中一样,有一种四散纷飞的感觉。他甚至感到了鼓膜的剧痛,他的耳朵一下子承受不了这样的幸福……等那声音终于、终于消失之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号啕大哭。

从此,在那些个难挨的白昼,他等待着奇迹,等待着偶尔那个声音的降临,等待着阳光照进没有光明的深深的地窖。显然,她是不常深入地走进这个后院的,所以每一次才都更像是一个节日。他记得,那差不多是一年多之前,他甚至听到了她唱歌,她一个人,不知因为什么来到了后院,一遍一遍地反反复复地唱着这么几句: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这是一支他从没听过的歌,也是他这一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歌。她细细的清亮的童声就像又清又温暖的溪水一样,没住了他的脚、他的腿、他的身子,小鱼在他的腿间游来游去,身旁是红花绿草的河岸……他想,天堂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其实他知道,陈宝印知道,马兰花说的是对的。当初他要是不回古城,要是乘上了那只渡海的航船,他也就不会这样拖累他的亲人们。可是晚了,回不去了,他永远登不上那条船了。

这一夜,马兰花为他剪了头发,剪了胡须,没有剃刀,所以她尽量修剪出形状。他看上去清爽了许多,精神了许多。马兰花盯着他看、看,看了许久,说道:“还是个好看的男人。”

泪水夺眶而出。

那一夜,她留下来了。他们挤在那张地铺上,紧紧相拥。她如同波涛一样吞噬着他,激荡着他……他热泪横流地说:“值了!”他又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他知道,他和她都知道,那是最后的、最后的生死缠绕。

天亮前兰花走了,临走留下了一样东西,她说:“哥,我完璧归赵。”

是那只小药瓶,里面装的是毒药。

她背对着他,说:“宝印,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补报吧!”

她走了。天要亮了。油灯的光焰一闪一闪,在这个地心里,是永远没有白天的。他沉思地久久地望着那个小瓶,心里一片雪地般宁静。解脱现在变成这么容易的事,可是后面的事怎么办呢?马兰花一个女人,将如何隐藏他的尸首?家里藏着一具尸体,一旦败露,那会有怎样的后果?

陈宝印,你别无选择,他想。

当地窖门被公安人员打开的时候,那些手电筒雪亮的光柱天罗地网一样罩住他的时候,陈宝印想,现在我可以死在阳光下了。

六、赵彼得

枪毙陈宝印那天,谷城自然是倾城出动。那已经是夏天,城外的田野,小麦已经开始秀穗。到处矗立起了那种炼铁炼钢的土高炉,冒着浓郁的黑烟。先是开了公审大会,然后游街示众,最后自然是拉到了城外湖洼。

而马兰花则因为包庇、窝藏反革命,被判处五年徒刑。

那一天,西街北砖道巷,朗霞家的门关得紧紧的,就像一座坟墓。

那天,破天荒地,最喜欢看各种热闹的引娣没有跟她的同学们一起,去湖洼看行刑。她一个人在自己家小院的石桌上玩抓羊拐。一个人不停地抓,不停地抓。

吴锦梅也没有出门。她坐在炕上,透过玻璃窗,看着院子里那个沉默的妹妹。她想起了那个冬夜,酒枣的红、瓷盘的白,如同静物一般的画面,那么鲜明,没有丝毫污浊。还有那些朴素却悠长的食物香气,让人踏实和温暖。回不去了,她想。这样温暖而单纯的冬夜,永远回不去了。

炕上,一只箱子里,最底层压着那件天蓝色开白丁香花的衣衫。一切都是从它开始的,一切。

不久,奶奶带着朗霞回奶奶的老家去了。

奶奶的老家在这个省份的北部,那里是山区,寒冷、干旱,出产莜麦和山药蛋。出门一抬头,可以看见残破的烽火台,还有古长城的残迹。

出事后,朗霞大病一场。病后,她对奶奶说:“奶奶,你带我走吧。”

奶奶说:“宝,咱走。”

奶奶又说:“城外那条大河,朝北走到头,就是奶奶的老家。”

朗霞说:“好。咱们走到头。”

奶奶用最快的时间处理了善后事宜。房子已经是公家的了,家具带不走,卖了。这一天一大早,祖孙俩,奶奶挎着大包袱,朗霞挎着小包袱,出了家门,去长途汽车站。这是出事后朗霞第一次走出那个院子。奶奶回身,习惯地掩紧了院门,上了锁。听到咔嗒一声响,朗霞在心里淡漠地说了一声,永别了。

出了小巷,来到西街上,一别脸就看见了鼓楼,那么巍峨、高大,那么冷漠、无情。朗霞不动声色看了它一眼,扭过了头。她庆幸离开的时候可以不必穿过它的身下。现在,鼓楼在她的身后了,一步比一步远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嗒嗒嗒,从背后追上来,一只手拉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回头,看见了引娣。

引娣望着她,眼睛红红的,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拉过她的一只手,把自己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朗霞的手上。

是那几只羊拐。

洁白、温润如玉,有一面涂染成了红色,血的颜色。那是引娣不离身的唯一的宝贝。

然后就跑走了。

朗霞握着那几只羊拐朝前走,一下也不回头。她不敢回头,她怕鼓楼看见她突然涌上来的满眼泪水,她怕西街看见她的泪水。

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长途汽车站等着她们。

是赵大夫。

赵大夫说:“大婶,你给我留个地址,我也好和你们联系。”

奶奶说:“不必了,赵大夫,不给你添麻烦了。”

赵大夫说:“大婶,这都是为了孩子。”

他拿着笔和纸,固执地要求着。奶奶哭了。她抹了一把眼泪,说出了那地名、村名。奶奶说:“有你这句话,我代兰花谢谢你。”

朗霞默默地站在一边,就好像没看见发生的这一切。

赵大夫拿过了奶奶手里的大包袱,又去拿朗霞的小包袱,朗霞躲开了。奶奶对赵大夫轻轻摇摇头。出事以后,朗霞就是这样,对一切人关上了她的心。她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不哭不闹,就连生病也生得那么安静。她安静得让人害怕,仿佛那安静是另一个世界的安静,是极地的雪原,凛冽,寒冷,死寂。

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把这一老一小送上了北行的长途汽车。他给了奶奶一包吃的东西,他说:“大婶,保重……”

他向他们招手,车开了很远之后,他仍然那样站着。只是,朗霞根本就没有回头。

后来车行到半路上,到打尖的时候,奶奶给朗霞找东西吃,打开了他送的那包吃食,啊地叫了一声,原来里面还塞了五十元钱。对她们而言,那无疑是一笔雪中送炭的巨款。奶奶落泪了。

朗霞对奶奶说:“奶奶,别哭,不值得。”

她这么说着,一边打开车窗,把她一直握在手里的羊拐,温润如玉的朋友的宝贝,从车窗里一把扔了出去,扔在了身后。

“我恨谷城,”她说,“我恨——我妈!”

那时她不知道,她的妈妈马兰花已经生病了。她没能熬过五年的刑期,在20世纪60年代初病死在了狱中。

尾声 满树榆钱

新世纪,谷城外开辟出了一片公墓。和所有新式的墓园一样,这依山坡而建叫作永安的墓园里,乍一看就像是密密的一片碑林。这一天,墓园里来了两个外乡人,两个女人,母女俩,母亲六十开外,女儿则看不出年龄,很时尚且貌美如花。

她们来祭典一个亡者。

那亡者姓赵,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赵彼得。

她们带来了鲜花、水果、酒以及纸钱。母亲亲自奠酒,她将斟满的酒杯举起来,说道:“赵叔叔,给您敬酒了!”

然后恭恭敬敬地,将那杯酒洒在了墓碑前。

“赵叔叔,您不认识我了吧?我是——朗霞。您看,时间过得多快,一眨眼我也是六十岁的人了!您活着的时候,我没有跟您说过一个谢字,没有亲笔给您写过一封信。您寄来钱,回信都是奶奶求人代写!……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比我更无情更绝情的人了吧?可是我这么无情,您一点也不计较,还是照样年年寄钱来!叔叔,我嘴里不说,其实我心里一直在问,这世上怎么还会有您这样的人?这个让我害怕、让我恨的人世,怎么还会有您这样的人?您和我们非亲非故啊!叔叔,不瞒您说,要不是您,我不知道今天的朗霞会是什么样。每次在我最痛苦在我熬不下去的时候,在我想做坏事想做恶事想做狠毒的事想堕落的时候,我就想,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作恶!叔叔,您就是那个理由,我总是不由自主想起您。我想,这个世界不是还有一个赵叔叔吗?一个有赵叔叔的世界,就没有坏到底……”

她眼睛里闪出了泪光,可是她的声音仍旧安静、沉静,她沉静地说出了这一番话,显然是她身边的亲人,她的女儿从没有听到过的。女儿惊讶地望望她,又望望墓碑。只见她从手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个小小的、破旧的小本子,几十年前孩子们常用的那种笔记本:“奶奶活着的时候,您寄来的每一笔钱,她都要清清楚楚记在这个小本子上,她老人家临终前把它交到了我手里,对我说,‘孩子,这是一个账本,这账本上记的不是钱,是咱婆孙俩欠人家的恩义!将来有一天,你要替奶奶去当面谢谢人家的这份恩德!’……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来,因为当着您的面,我说不出那个谢字,那个字太轻、太轻、太轻了!……但现在,我的女儿就要远嫁到法国去了,她临行前,我想我得带她来向您辞个行,把这个账本交到她手里,告诉她这个账本的故事,告诉她,她的妈妈这一生欠您的恩义……”她说不下去了,慢慢地跪下,抱住了墓碑。

铭恩,戴铭恩,她的女儿在突然之间明白了自己名字的来历,明白了自己的——前史。

太阳真好,是北方难得的晴朗的春日,风和日丽。墓园很宁静,四周一片鸟鸣。远远望去,这里那里,一树一树的桃花,一树一树的泡桐花,一树一树的丁香花,还有不知名姓的那些山野的花朵,绽放着,北方春天的艳情似乎总是这样嘹亮和直抒胸臆。也因此,它的秘密才可能埋藏得更深,更隐秘。

比起相邻的那座举世闻名的古城,谷城显然要沉寂许多,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它才有可能保留下来一些从前真实生活的痕迹。

比如西街,比如鼓楼。

西街上,旧式的楼檐下没有像那些旅游景点一样,悬挂起一盏盏大红灯笼,弄成电视剧布景的模样。仔细看,楼檐下这一家或是那一家,还有一两盏从前的走马灯挂在那里,破得不像样,可是有沧桑的好看。

还比如旧宅。

朗霞惊讶地发现,尽管那座小院破旧得不成样子,简直如同废墟,尽管它看上去变得十分狭小、拥挤,尽管厕所的后墙早已坍塌了一堵,可是,可是迎面那门框的条石上,那三个凿刻的字,那三个屡屡闯入她梦中的字,经过了五十年的风吹雨打竟然还在。她一看到那三个字,眼睛就潮湿了。

活泼地啊。

“是朗霞吧?”突然身后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她扭过头,看见了一个老女人,高高的,瘦瘦的,小脸盘,皱纹很深,烫着碎碎的一头小卷,正眯着眼打量她。

朗霞脱口叫出了那个名字,她说:“引娣。”

“啊呀!”引娣叫起来,“真是你呀,朗霞,我从鼓楼那里就跟上你啦!我心想,会是朗霞吗?可别叫错人呀……”

她们俩,昔日的小伙伴,五十年前的小伙伴,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笑着,时光的大河在她们身边汩汩地流,她们都听到了那惊心的声响。

“你过得好吗,朗霞?”引娣含着眼泪问。

“很好!”朗霞回答,“你呢?引娣,你过得好吗?”

引娣笑了,她没有回答朗霞的问话,却说:“朗霞,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就知道。”

“你怎么知道?”朗霞也笑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引娣说,“前几天我看见婶啦,婶回来了,就站在那儿,站在那棵榆树下,说,‘你看,结榆钱了,满树都是榆钱,朗霞最喜欢吃榆钱蒸的布烂子了!’我一看,真是!那棵树死了好多年了,可今年,呀,又活了!你看这满树的榆钱结得多好!今晚上,我给你做榆钱布烂子吃……”

“你说谁?”朗霞问,“谁回来了?”

“婶啊,”引娣回答,“马兰花大婶啊!她有时候会回来看看。”

正午的大太阳朗照着,唰的一下,朗霞感到全身如同有一股电流通过。那棵老榆树,她的故交,原来是它在召唤着她,它用满树繁密的榆钱,用它死而复生的深情厚谊召唤着她。也许不是它,是——母亲。她看见树下的母亲了,站在那里,年轻,美丽,像榆钱般清香,望着她忧伤地微笑。

她拉过了身后的女儿,说道:“妈妈,这是您的外孙女。”

然后她哭了。

2013年4月22日于太原

发表于《北京文学》2013年第8期

转载于《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小说月报》2013年第9期

《中篇小说选刊》2013年第5期

《文艺风赏》2013年第9期

获2014年老舍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北京文学》2013—2014年重点优秀作品

《小说月报》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

同类推荐
  • 东线

    东线

    本书描写的是发生在朝鲜战场的故事。小说描写了我军指战员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场面。在朝鲜战场的东线,尚志英带领他的战士们正迎接敌人的到来。本书所描写的战争场面气势宏大,刻画人物的心理过程细腻深刻。在敌人和我军的一次次交锋中展现了我军战士的大无畏的精神。
  • 锦瑟

    锦瑟

    弋舟,1972年生,青年新锐作家。有长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见于《作家》《花城》《人民文学》《天涯》《青年文学》《上海文学》《大家》《中国作家》《山花》等文学刊物。著有长篇小说若干。
  • 野火

    野火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落日。太阳落下去了,像个粘在天际线上的鹅蛋黄,天边呈现奇异的粉红色,船一样的云低低地飘浮在空中,仿佛触手可及。我爬上七楼天台。有一个剪影落在水管上,撑着手,望着天边,一动不动,像只晒太阳的老猫。夕阳的光华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我知道那是谁。“老谭。”我喊他。“嗯。”他转过来,说,“台风要来了。”“台风来了就会这样?”我指着天边的一片血色问。“不是。我只是觉得这景色很难得……”“红薯不会被淹吧?那东西泡了水会烂掉的……我们寝室后头种的全是红薯。”
  • 波西·杰克逊奥林匹斯英雄系列:海神之子

    波西·杰克逊奥林匹斯英雄系列:海神之子

    “波西·杰克逊奥林匹斯英雄系列”的故事紧衔“波西·杰克逊系列”而来,《海神之子》为“波西·杰克逊奥林匹斯英雄系列”的第二部。粉碎克洛诺斯的阴谋之后,波西却突然人间蒸发,一个神秘的男孩伊阿宋贸然出现在混血营地。与此同时,失踪的波西在狼殿醒来。他双脚赤裸,冷的要命,脑子里乱糟糟的,混沌不堪。更恼人的是,波西发现自己竟然失去了记忆。他唯一能记得的,只有一个女孩的名字——安娜贝丝。
  • 浮生六记∶浮生与温暖

    浮生六记∶浮生与温暖

    《浮生六记》以作者夫妇生活为主线,赢余了平凡而又充满情趣的居家生活的浪游各地的所见所闻。作品描述了作者和妻子陈芸情投意合,想要过一种布衣蔬食而从事艺术的生活,由于封建礼教的压迫与贫困生活的煎熬,终至理想破灭。本书文字清新真率,无雕琢藻饰痕迹,情节则伉俪情深,至死不复;始于欢乐,终于忧患,漂零他乡,悲切动人。此外,本书还收录了清代名士冒襄悼念秦淮名妓董小宛的佳作《影梅庵忆语》。
热门推荐
  • 联盟之我是大腿

    联盟之我是大腿

    沈浪突然来到电竞非常发达的世界,前世身为上单混子的他,誓要做出改变。想要夺冠吗?看到这条腿没有,抱紧它就可以了。混子当道,外援横立,我沈浪唯有一键,可闪现迁坟,引燃劝退,疾跑逛街(gai)……(开个玩笑)本书又叫《重生之没有校花不打网吧联赛》。书友群:552717792
  • 天庭招聘群

    天庭招聘群

    嫦娥:“急聘老公一枚!”仙姑:“租个临时男友!”妲己:“长期求一男票!”老君:“招聘业务员一名!”【推荐我的小号新书《无敌从演艺大神开始》一本装逼新高度的爽文!】
  • 带着老婆去修炼

    带着老婆去修炼

    俗文,俗人,外加上俗物,最后人人都说这叫经典。我的老婆一千岁,她只要求我做神仙……我也爱做神仙。老婆,我们一起去修炼。ps:嫁给我是你一生的赌注,我怎么舍得让你输!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荼毒玩家的一百万种方法

    荼毒玩家的一百万种方法

    作为九离数据大陆的系统主神,我觉得我是成功的。我创造了一个无敌的游戏大陆!众数据大陆生灵:瑟瑟发抖……我培养了五百神级玩家,非尊即帝!众神级玩家攥紧拳头:天杀的系统,别让我找到你!我养成了三百只顶级Boss,个个称霸一界!众顶级Boss眼含热泪:狗币系统主神,我与你不共戴天!……你们感动吗?众Boss、玩家、npc:不敢动!
  • 忘川归来

    忘川归来

    第一世昆仑山巅,魔神战死之地,生出一朵通体漆黑的莲花,众仙深感不详,意欲除之。寿与天齐的昭华上神,游历八荒,强大恣意,将黑莲移到自家后院莲池中,助其成仙。“她简单,淳朴,没有心机,还很淘气,有时像个孩子一样脆弱,有时又勇敢得不顾一切。”“在我心中,她是这个世间最美好的女子。”这样一个女子,终还他再造之恩,为他挡下致命一击。报恩吗?是爱。第二世阴司末位拘魂使,谁也想不到的身份,她无忧无虑三百年。胥离,昭华上神以本名和她开始了新的缘分。消魂钉根根刺入,她将魂飞魄散永无再凝之日。纵然苦等八百年,他和她的结局还是不曾改变吗?他不由得惨然一笑,终究是他的执念害了她。第三世前尘往事,尽归尘土。再相见,已不识眼前人。“你怎么哭了?”“我看见了一个人,可我想不起他是谁。”缘浅缘深,路长路短,能携手走过一遭已是幸事,还有什么可执着的呢。
  • 蜀

    这是一段架空的历史,这是一个本该逝世之人的变故。姜太公之后裔,古麒麟之转世姜维肩负着复兴汉室的使命,誓要一统天下。“吾岂惧尔等狂徒!”麒麟踏九霄,誓与比天高!
  • 玄幻集锦

    玄幻集锦

    无论何事,自有公道,可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法网恢恢,漏而不久。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至尊仙妻:腹黑邪王,宠上天!

    至尊仙妻:腹黑邪王,宠上天!

    【古言女强+双洁+绝宠】 她,自幼天赋异禀,能穿梭于时空未来。可一觉醒来,异能消失,被困于此?没关系,照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后母渣妹组团来战?竖着进,横着出!皇帝皇后身中奇毒?仙丹出手,医毒双绝,天下无双!这日子真寂寞,一碟小菜混小酒,金银财宝全到手!“可叹可叹,这世间有谁比我更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