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会有人问我：巴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的回答常常令他们失望，因为对一个世纪老人来说，百年的风雨岁月岂能用一两句话可以概括；一个作家丰富的心灵，又怎么用简单的词语可以总结？但一滴水可以映出太阳的光辉，点滴小事却往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不妨讲两件他的小事吧。
一件是著名作家邓友梅先生所讲的。一九八〇年春天，巴老任团长的中国作家访日代表团中，邓友梅担任代表团的秘书，一些杂务当然包在他身上。代表团抵日即接到通知，日本首相将于次日接见代表团成员。但是，这时却发现，团长巴金的行李没有随机来到东京，而是托运到上海了，而巴老出席活动的西装就在里面！邓友梅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巴老的严厉批评，甚至准备接受处分，因为外交上无小事，这样的事情说小是小，说大也真够他受的。没有想到巴老得知情况后，不但没有发火，而是和气地说：没关系，找一位与我身材差不多的人借一套就行了。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三十年前的旧事，今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巴老生日的这一天，已经八十岁的邓友梅讲起仍然满含深情、感慨万千，他说：巴老帮我闯过了一关，以后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事。
另外一件事情，是原《文艺报》的副主编吴泰昌先生讲起的，也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年他随巴老到杭州，离开前，很多人都依依不舍，围着巴老照相。这时，宾馆的几位服务员也想与巴老合影，提出这个要求巴老爽快地答应了，并请带着相机的吴泰昌帮忙拍照。令吴泰昌多少年印象深刻的是，照完后，巴老非常认真地叮嘱他：你一定要把照片洗出来后，寄给每位服务员。——他决不是敷衍，而是非常认真。他真诚地对待朋友，也平等地对待、尊重那些素不相识的人。
这就是巴金！
在他的一生中，这的确是小事，我甚至都怀疑跟他重提，他自己都未必记得很清楚。像他这样的名人、“大人物”一生中不知见证和经历甚至创造了多少历史时刻，那将由历史去书写。但正如早就有人戳穿的那样，这些时刻因为一个人意识到它的重要，尤其是需要展示在公众的面前，他完全可以伪装起来，以为未来的“不朽”留下美好的姿态。甚至有的人有镜头敏感症，在镜头下立即装模作样，在这之外却又是另外一副面孔。而在日常生活中，特别是在不经意的小事情中，一个人的性情、脾性却会不加掩饰地自然地流露出来。在中国这样一个讲品阶、等级的社会中，怎么对待大人物都不足为奇，但怎么对待“小人物”却大不一样了。很多人在大人物面前奴颜婢膝，而在平民百姓面前却耀武扬威。而越是伟大的、高尚的人，在生活中越普通、越朴素，巴金的两件小事不正说明了这两点吗？
在小时候，尚是“四少爷”的巴金，就得到了母亲爱的教育，包括对家里仆人的爱；长大了，有了信仰，他更追求人与人的平等，社会的正义。对于他来讲，这些不仅是革命大道理，也是日常生活中的点滴行动。巴老晚年一直强调言行一致，我知道很多人都在讲“热爱人民”的话，但真正做到言行一致可不是说一说那么简单。在这一点上，巴金的确是我们的一面镜子。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于北京旅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