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鉴在桃源祭上的缺席引起了整个桃花源的关注,三大桃源的人众对此议论纷纷,期间也夹杂着些奇言怪论。就有人说近来天象异常,星河逆流,恐为不祥之兆;又有人说常听闻狼群嗥叫,偶然遇见时,发现那些狼的眼睛变化了,狼眼里暗射莹光,显露出凶狠的野性来。如此众说纷纭,一时难辨虚实。便有人开始在户舍羊栏四周增扎篱栏,暗藏火把竹矛以备不测。众人都传是遗失了镇源圣物桃源鉴的缘故,一时桃花源人心惶恐。“毋需多虑。”嫣桃源主在议事大会上对源众说,“四百八十年前陶子为桃花源镇灾平乱,今虽乱象显现,也不足为虑。诸位不见柳公子适时而来?此便是上天对我桃花源的眷顾!”
“莫非柳公子是陶子再世?”众人便显出惊喜,随后一并随声附和。“是啊是啊。想当初也是正值我桃花源陷入混乱之时,陶子自源外降临,如今柳公子的到来,与当日情形如出一辙啊!”大家便纷纷蜂拥而上,将柳韵之团团围在中间。
“柳公子仪表不凡,定是领袖之才!”
“是啊,柳公子定能与陶子一样带领我等平复祸乱!”
柳韵之一时慌乱了,他如何也没有料到,竟成为这样的境况。桃源鉴无故遗失,自己毫无头绪,而对于源众所言的乱象显现,他是从未所见,甚至心怀恐惧,更不谈领导众人抗灾平乱了。于是心中惶恐起来,急急地拿眼看着身旁的绾桃,嘴中只应着众人道:“哎……这个……这个……哎……”
绾桃举起手臂,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只平静地说:“他不是陶子再世,也无法领导我们平复祸乱。”
众人便都聒噪起来。億伶不解地道:“妹妹如何这样地说,四百多年中,没有凡人可以入得源来,如今柳公子突然现身,便显出他并非凡人。他一定能够为桃花源平乱的。”“是啊,柳公子并非凡人!”“可以的!柳公子是上天对我桃花源的恩赐啊!”人群又哄动起来。
面对如此场景,柳韵之越发惊慌。是的,他再清楚自己不过了,这些年来,他痴迷于践行自己的桃花源之梦,终年沉溺于寻觅之旅,虽在这六年之中,于游历之余阅了些典册书籍,了解了战策运筹,也只是纸上谈兵的虚能而已。除此之外,他也更不懂杖矛剑戟,策马腾跃,何才何能领导源众除灾伏乱?而绾桃虽也同样认为他不堪此任,并不是觉得柳韵之无此才能,倒是因为她一路而来,见过了柳韵之的胆怯懦弱和泪涕洴流。
嫣桃源主走近前来,对柳韵之一揖道:“我等桃源众人,定紧随公子,共抗祸乱,还望柳公子莫要推辞。”
柳韵之额上沁出汗来,不知如何应付眼前局势。
“韵之……”億伶在一旁恳切地盼望着他对众人做出回应。
绾桃见柳韵之完全失去了心神,在心中默叹一口气,就说:“你且应下吧。”
柳韵之才于魂魄失守中定下些心来,对人群拱手道:“小生定当尽力,定当尽力……”便在众人期盼的眼神和赞许的言语中尾随绾桃仓惶离去了。
柳韵之是眼见着绾桃出去才紧随她退离的,跟出门来他看见绾桃进了卧房,慌慌地要去向她讨些心安。出门刚走出几步,就听见億伶在身后叫他:“韵之,你等等。”柳韵之停下脚步,看着億伶急匆匆地走来,由于脚步的急促,使得发髻之上的簪坠摆动不已。
“韵之,且放宽心,不用焦急,你一定能做到的。若有所需,我也当尽力协助你。”億伶说。
柳韵之对她道了声谢,同时从心底里感受到了她送出的这一份温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億伶用“韵之”的称呼代替了原先的“柳公子”,确实缩减了彼此心间的距离,柳韵之觉得她是把自己看作亲近的人了,不由心生感念,言语也显得亲切,说:“好,多谢億伶姐姐了,若有需要定会请你相助。”
億伶的脸不禁绯红,说声“嗯”便面露羞涩地轻轻转身离去。
柳韵之进到绾桃房中时,她正跪坐在临窗的案旁出神凝望着院子中的一株桃树。
“你说,这允下了,接下来却如何是好?”柳韵之一跨进门来,便慌慌地问道。
绾桃却并没有动。
“你说,倒如何是好呀!”柳韵之走近去摊开双手说。
绾桃看着他眼神惶恐地站立在自己面前,一副失心失魄的样子,心中不由生出些许怜惜。这个外貎俊郎的男子,生性善良柔弱,不自主间随自己一路走来,却突然结识下许多陌生的人,又经历了这一些无端变故,怎能不令他手足无措呢?于是绾桃情感深处的那份绵软被柳韵之的失色触动了,心中瞬间就泛出无限柔情。绾桃心惜惜地望着柳韵之,轻轻说:“也不是坏事吧。”
“此言何意?”柳韵之不解地。
“有你引领,至少他们在心底便多些信心吧。”绾桃宽慰道。
柳韵之就没有了言语。正如绾桃所言,能激起众人的斗志,也是很好的。“可是,至少我也应当做些什么吧。”他又说。
绾桃便示意柳韵之在案边就坐,说:“其实也并无难处。一切皆因桃源鉴而起,若能寻回桃源鉴,万事自会恢复平静,我们只管尽力寻找便是。”
“我也如此思虑。”柳韵之说,“近日来我也不断回想当初情景,却想不到可疑之处。”见绾桃静气凝神地望着他,继续道:“明日你再随我走一趟吧。”
第二日两人带着白歌重新走过了那天所走的路,沿途回想当初的情景,且行且寻。经过当时的雕花木桥,想到突然天空黑暗雷电劈射的怪象,却并未看出异样;经过那段铺满金黄蒲公英花的小径,记得他们在那儿曾有一个停留,追扑过蝴蝶观察了蜜蜂,也没有想出纰漏。最后他们来到头一天晚上睡卧过的那株大树下。这是一棵百年银杏,树干高大枝叶繁茂,当初他们选择这里的缘由就是它似一把天然的大伞,能够为他们遮挡晨露;而树下柔软的青草则使他们在看到的一瞬间就有了躺上去美美睡一觉的欲望。
“这是我最为疑心之处。”柳韵之说。其它地方都回忆、搜寻过无数次了,他可以确认没有任何值得去怀疑的地方,而这里,是桃源鉴遗失的起点,也是他们记忆模糊的起点。“我们何不复演一下当时的情形。”
绾桃不解地望着他。
“就在这里,在我们入睡前,你检查过背囊中的桃源鉴,确定它安然无恙。”柳韵之说,“你就睡在那儿。”柳韵之指着左侧一块大石下的草地。
绾桃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片草地,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你躺下,就在那里。”柳韵之示意她道,又说,“白歌在大石背后。”
绾桃在大石根边躺下后,柳韵之也卧到了当时所睡的地方。但他立刻又坐起身,问“背囊?你的背囊?”便站起来,脱下自己的长袍卷成一个卷,说:“这是你的背囊,它当时在哪里?你将它放在哪里?”
绾桃接过他递来的“背囊”,想了想,将它垫在了头下。
“枕在头下了吗?”柳韵之问。
绾桃确定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就开始复演当天的情形。”柳韵之说。
那一夜月朗星稀,由于第二天就要到达嫣桃源了,柳韵之甚是兴奋,他和绾桃并排坐靠在那块大石之上,看着一只只萤火小虫在面前隐隐飞舞,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语。这一晚,绾桃获知了柳韵之偶然闯入桃花源的详细情节,柳韵之也了解了桃花源的新鲜趣闻,当两人都说完了所有令对方好奇的事体之后,柳韵之仍不尽兴,甚至与她分享了年幼时的顽皮与窘事。在绾桃最终敌不过睡意眼皮沉重之时,就顺势在大石根躺下了。柳韵之发现了她的疲乏,则移步睡到离她仅三步之距的地方去,而白歌此时正卧在大石的另一面。绾桃伸手摸了摸桃源鉴,确定它完好地装在背囊之中后,就疲乏地睡去了。
柳韵之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听着不远处绾桃轻微的鼻息,却久久不得入睡。这是他与绾桃一起度过的第二个夜晚,这两个夜晚,每一个都是如此美好。看着眼前繁星与萤火交替闪烁,不禁让人想起大唐的长安,那里的夜也有如此的流萤飞火,甚至在街灯的映衬下更显了雍容华贵,但却缺少了眼前的这份清新和静美;长安的大街之上,自然也少不了风姿绰约的美丽女子,一笑一颦也是极具风采,却总多出了一分附庸的风雅,远不及眼前这个女子般清丽灵秀。于是柳韵之就发现自己这几天来竟时时在将大唐与桃花源暗中作比,每每比对间,竟使他更加地倾心于这世外之境了。
第二天早上柳韵之是被一阵扑扑的声音唤醒的,当他睁开眼时,看到头顶有一只大鸟正在盘旋而上,正当他拿手遮住了刺目的亮光,细细分辨出那似乎是一只苍鹰时,它却在空中散落下一根羽毛,便轻扇着双翅飞离了。柳韵之盯看着那根似灰似蓝的羽毛缓缓地在空中浮游,飘飘忽忽悠悠转转,最后竟落在了绾桃肩上。绾桃仍在熟睡中。柳韵之轻轻地将身体在草地上滚动了几圈,期望可以伸手拣拾到那根羽毛,不料头竟与绾桃的头碰在了一起。他屏气葡伏在草地上,静静地看着她轻闭的双眼,长长的两排睫毛合二为一微微翘起,这竟激起了他的淘气心理。柳韵之小心拾起那根鹰的羽毛,趴在绾桃的面前仔仔细细欣赏了一番这张可人脸庞,就用那根羽毛拨弄起她的睫毛来。第一下拨扫过后,她的睫毛只是轻轻颤动了一下,第二下拨扫过后眉头也接连皱起,第三下拨扫过后绾桃的眼睛睁开了,四目对视时柳韵之却并没有如料想的那样哈哈大笑,相反只是语塞和局促。绾桃问:你在做什么?柳韵之尴尬地挤出了一脸干笑,说你看,你看,有只鹰落下了羽毛。绾桃坐起身来,一把抢过那根羽毛,迅速地在他脸上轻扫了两下,说:鹰的羽毛应该在鹰的身上随鹰高飞,却为何被你拿来当作玩物?见柳韵之窘迫无言,嘻嘻笑了:公子又脸红了,难不成这脸皮是纸糊的不成?便整理起发鬓衣衫。待两人整理完毕,东边嫣红如橘的太阳已冉冉升起,白歌也不知自何处戏耍后钻了出来,在二人身边欢快游走。绾桃说现在出发吧,应该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到嫣桃源的。于是柳韵之从一步开外的草地上拾起背囊,两人就走上了通往嫣桃源的小路。